直升機螺旋槳的噪音漸漸遠去,遲來的夜班警衛終於趕到。他看著躺在停車場的屍體,兩手抓頭不知如何是好。混亂的紅色腳印一直往草地延伸,是夾在醫院正座和療養院中間的一片小樹林。
池塘邊,法蘭克用手勺起清水往臉上潑,流回池塘的水都混和著鮮血。手腳的傷口都用衣物簡易包紮,暫時止血了。
長櫈上癱坐著傷痕纍纍的瑪利亞殺手,他的雙手已癈,左腳被手銬鎖在櫈腳,鮮血流滿一地。
法蘭克覺得腦袋冷靜多了,為避免再刺激到傷口,他小心翼翼的站起來。他走到長櫈前,往瑪利亞殺手臉上就是一拳,要沉住氣簡直難如登天。
法蘭克抓住瑪利亞殺手的半面罩,雄壯的臂彎又拉又扯的,任他如何用力都沒法把它脫下,便氣餒的往半面罩搥了一拳,坐到長櫈另一端。
「別浪費氣力了,就像妄圖用暴力來破解智力環一樣,這個阿賴耶識面罩不能靠外力拆除的。」瑪利亞殺手的聲音帶著疲憊,語調又透露出遊刃有餘的平淡。
「幻視、幻聽、不會昏厥的體質、還有那古怪的半面罩,你真的是人類嗎?」法蘭克從口袋拿出香煙,點了一根,深吸一口。
瑪利亞殺手皺眉,很快又放開,「原來如此,是這樣的一回事……」他撐著櫈背坐立起來,用血肉模糊的手背扶正半面罩。「我倒是很好奇,為甚麼你能看破幻霧系統。明明對其他人都起效了,唯獨是你不同。」
法蘭克反手又是一拳,瑪利亞殺手掩住小腹弓起了腰。「之所以要活捉你,是因為傑利想從你身上找到真相……現在已經沒所謂了,我隨時都可以扭斷你的頸椎,為傑利報仇。」
「哈哈,經典的問話手法,你是負責扮演壞警察的角色啊,法蘭克老兄。」
拳頭在瑪利亞殺手的面前停下,法蘭克把手收回,「為甚麼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多,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開始,我便認識你了。」
「果然你和那個人是一夥的。」
「不對,不對,我們不是一夥,」瑪利亞殺手把半身湊到法蘭克面前:
「我就是十年前殺了你的女兒,又重傷了你的那個黑衣人。」
「放屁。」法蘭克把煙吐向瑪利亞殺手,雪茄從右邊轉到左邊,「除非你說自己在這十年裡整過容,染了髮,被一百個流浪漢上過而弄得全身黑,那我便相信你的鬼話。」法蘭克拿出響起鈴聲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一張跟瑪利亞殺手相似的臉,「臭名昭著的毒品頭子,鐵面彼得,今年年初被處以注毒死刑,為甚麼你還活著。」
「這個傢伙原來叫彼得啊,真是個沒創意的名字。我不是彼得,只是借死囚的軀體來行動。」瑪利亞殺手重新坐好,坐得很深。「我是處刑人,亦即你們口中的瑪利亞殺手。接下來我會告訴你一切的真相,只有這樣事情才有救。」
林中傳出吵雜的人聲,看來有一打警察來了,他們能獨處的時間無多。
「我們是Doom Watcher,為了確保人類史的正確性而暗中活躍的秘密組織。」
「這種展開啊,真老土,但我可以想像到傑利興奮的嘴臉,他最喜歡這種陰謀論。」法蘭克深吸煙斗,煙從鼻孔呼出,「你以為我會簡單地說『是,好。』便全盤接受這種荒謬的事嗎?」
「世界本來不就是荒謬的嗎?今天好端端的,明天被從天而降的花瓶砸死的人一抓一大把。世界才不會順著人類單純的邏輯運轉。」瑪利亞殺手說,「未經人事的女性突然妊娠,過不久便會死於非命。這種荒謬的事情都發生過幾百次了,那個瑪利亞殺手還活脫脫的坐在面前,你還想用那微不足道的邏輯來看待事情嗎?以為抓住我,就能使事情得到『合乎常理』的解答嗎?」
法蘭克咂舌,他深呼吸,把扭斷對方脖子的衝動吐出去,「你們還有多少同黨?我想政府内部已經被你們滲透了吧,一定有不少高官也是你們的人。」
瑪利亞殺手直視法蘭克的雙眼,像要看穿他:
「你就是其中一個。」
法蘭克脫下眼鏡,按摩著兩眉間的山谷。
他大笑,笑得很誇張。
「簡直浪費時間。」法蘭克慢慢的;緩緩的,抬起手臂,抓住瑪利亞殺手的脖子,用力握下去。
「在此問一個問題,」瑪利亞殺手沒有掙扎,氣定神閒的從喉嚨中吐出氣音,「你是長期病患者嗎?」他把手抽向法蘭克的大褸内袋,一個白色藥瓶跌到地上。
法蘭看過去,放開了他。彎腰撿起藥瓶,那不是他的東西,然而,上面標示著他的名字。
「甚麼,意思……」
「這是屬於你的東西,但不是屬於這個你,而是基準時間線裡的你。」瑪利亞殺手說,「與Doom Watcher有關的字眼使你的存在變得不穩定,這種反應證明你原本是與我們有密切關係的人,因為時空連續性崩壞而失憶。」
眼前的景像仿佛在溶解,法蘭克低頭看手,五指指甲像波浪起伏般不停生長又倒退。映像不斷在腦中閃現又消失,他想起了一段遙遠的記憶,下一瞬便理解那只是自己的想像。一切都似曾相識,好像已經經過數十萬次的重覆輪迴,又驚覺原來是既視感的錯覺。
法蘭克坐到旁邊,他把藥瓶收回衣袋裡,舉手搓揉疲累的後頸。他的坐姿、呼吸時胸膛的起伏、眨眼的頻率,這些微小的動態全都跟原本的法蘭克判若兩人,好像有另一個人穿上了他的皮。
「終於記起來了嗎?」
「是的,謝謝你。終於找到你了,約瑟。」
「你知道我的真名。而且能看穿幻霧系統,看來你的權限比我還高,你是Type1幹部級的人。」
法蘭克搖頭,「我是TypeO。」
約瑟沉默片刻,「TypeO,其權限在Type1之上。第一個與五維電腦接觸,創立了Doom Watcher的最高領導者。」
法蘭克默默的點頭。
「設計出處刑人這個機制,把我的靈魂壓搾得一乾二淨的黑心老闆。」
法蘭克點頭。
「恐嚇信是你寄的。」
「是。」
「是你放針在艾蓮娜的咖啡裡。」
「是。」
約瑟的目光飄到遠處,他閉上眼睛深呼吸,讓空氣安靜一會。
「你讓我殺了你的女兒。」
「是。」
「你瘋了嗎?」約瑟好想搥打長櫈發洩,可是身體狀況不容許他這樣幹。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法蘭克說,「她被潘朵拉憑依--」
「我懂,我全都懂!潘朵拉要透過生產作為橋梁入侵我們的維度,所以才須要我來將橋梁(懷孕處女) 殺害,以阻止潘朵拉降生。」
「被憑依的女性非死不可,無論她是任何人。」
「所以你連自己的女兒都願意犧牲。」約瑟說,「我在一個月前來到這個時空,然後發現整個Doom Watcher組織蒸發了。原來真相其實就他媽的簡單。」
法蘭克揮揮手,讓他說下去。
「你女兒死亡這件事影響了時空連續性,時間線被改寫。」約瑟敲打半面罩,「阿賴耶識面罩使我的意識和這個軀體能不受時空連續性影響。可是你不同,女兒被殺使你終日忙於追兇,使『接觸五維電腦』這個事實消失了,就是這樣,Doom Watcher變成從一開始便沒有出現過。」
「是。」法蘭克說,「我們早就預料到美雪的死必定會對我造成極大影響,因此已經盡最大努力去防止事態發生。」他點點太陽穴,「我在大腦裡植入了與你的面罩相同金屬製造的晶片,那是唯一能抵抗時空連續性的物質。顯然在時間的威力前,我們的技術並不顯著,晶片使我的記憶以潛意識的形式保存,只能偷偷在主意識不在意的時刻行動。寄恐嚇信和在咖啡裡放針,藉此吸引你的注意力。」
「你的策略相當成功。我同時在追殺數個目標,只有艾蓮娜身邊接連發生的事與五維電腦的紀錄不符。為避免進一步的時空崩壞,令我不得不採取主動。真想不到,居然能在這裡遇到那位把我的人生糟蹋得一塌糊塗的無良老闆。」
「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你們欠我的,整個組織所有人一同自殺謝罪也賠不上。既然從開始就只當我是一件殺人工具,那就盡可能把我用到爛。」約瑟說,「你千方百計來跟我見面,代表事情還未到無可挽救的地步。說吧,能夠扭轉局勢的方法。」
法蘭克與約瑟對視了一會,才說:「處刑人這個機制是完美的,使我們可以用最少的犧牲換來最大的得益。那些被殺害的女性,她們『死亡』的這個事實是與你掛勾的。」
「只要我的存在消失,『被我殺害』這個事件不再存在,一切重回正軌。」
「這就是必須對你隱瞞的,機制的最後階段。透過處刑人的死使時間線回復正常,只犧牲一人來換取整個世界。原本是要待潘朵拉完全消失後才執行的,想不到現在要提早進行。」
「儘管我死了,時間線得以重設,但潘朵拉依然存在。」
「到時會選上另一個處刑人,繼續追殺橋梁。」
「我明白了。」約瑟撐著扶手站起來。
「沒有其他了嗎?」法蘭克說,「就這樣安然接受?你還有很多事情想知吧,你可以盡情問任何問題,我全部都會如實告知。」
約瑟沒有回答,一拐一拐地前行,頭也不回的消失在黑暗的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