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香》(上)

2021/10/1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打開唐樓大閘,陽光一下子熱情的貼了過來。剛睡醒的阿荷忍不住皺起眉頭,刺眼的陽光,曬在身上不覺溫暖,只有灼熱的煩燥。又是一個難挨的日子,多麼熟悉的厭惡感,阿荷想了想,對的,昨天、前天還有大前天的太陽不也是同樣的猛烈嗎?這種厭惡的日子持續多久了?人家都說苦日子是度日如年,阿荷發現那還不夠貼切,因為始終有個期限;苦到了盡頭應該是麻木的,時間觀都被消磨得一乾二淨,失去客觀的意義 — — 時間長短,甚至於存在,都沒有感覺了。
大街上彌漫著陣陣的荷葉香,是咸肉糉的味道。又到那個日子了嗎?阿荷拿出手機一看,行事曆顯示「端午節:公眾假期」。怪不得人這麼多。阿荷感受到汗珠沿背流下的軌跡,還有手臂擴張的毛孔;汗臭味飄浮在空氣中,斷斷續續的傳到鼻腔,也分不出是從那個方向傳來,想閉氣逃避也無從預算,她其實也無處可逃。明明只在街尾的街市可望而不可即,就像她的夢想一樣,不論腦海有多麼具體的畫面,卻找不到實現的路徑。
連出個門也要這樣困難重重,她的命運就永遠不能順一點嗎?阿荷都忍不住挖苦自己了。對於生活這些大大小小的挫折,她早已習慣,放棄掙扎。老天每天都要拿她開玩笑,她作為一個凡人是沒有能力抵抗的,只有板著臉忍受。說到底,在這窮鄉僻壤又怎會有好事發生呢?如果有這麼一天她事事暢順,才真是不正常了。
放棄在街上左穿右插,阿荷任由自己隨人潮流動。冷眼看著街上的人,他們都是她痛苦的始作俑者,放假明明可以睡晚一點,卻一窩風的出門與她這個不得不出門的人爭路,為的是什麼?上茶樓?去街市買菜?去公園遊玩?都是在炫耀溫情!他們都是把快樂建築在別人身上的自私鬼。阿荷才不會羨慕,在她眼中,他們都是自以為是的傻子,一廂情願的以為做些什麼,幸福就會來臨。他們都看不透,在這窮鄉僻壤是不會有真正久長的幸福:不多久,兩夫婦又會因雞毛蒜皮的事吵起來,電視劇的溫情戲碼是假的,學校教的多勞多得也不是真。一切原來都是徒然,只有唏噓久存。
全城只有阿荷看得透,她太熟悉老天的把戲了。對於其他人的愚昧,阿荷並不怪他們,她深知道,在這裡可以有動力活下去最重要是騙,騙到連自己都相信,連真相都忘記的一個地步,日子才過得下去,就像是把頭埋在沙的鴕鳥一樣。阿荷只是慶幸自己沒被沙蒙住雙眼,她寧願做一個鬱郁的人,也不要做禽畜。
阿荷也為其他沒有選擇的小鴕鳥感到可憐,就像左邊拿著游泳圈興高采列的小女孩,她的家人說要去「游龍舟水」過節。去公共泳池那算是什麼應節?他們應該沒有看過真正的龍舟,甚至沒有去過西貢吧!小女孩拿著的游泳圈吸引了她的視線,是翻板的冰雪奇緣公主。阿荷也不是要硬挑一個小女孩的毛病,只是那個咧咀而笑的公主笑得太詭異了,教人不寒而慄,實在很難不去注意到。有時候無知也是一種幸福吧,起碼這些小孩不會知道,他們是個沒見識的土包子。這樣想著想著,阿荷又覺得其實自己比他們還可憐。
阿荷也曾經用過那種翻版貨 — — 儘管那只是無心之失,她已覺得那是人生的一大污點了。那是她人生第一個 「出街袋」,在街市二樓的佳美童裝買的,上面印著咧咀而笑的 Hello Ketty。當時的她不知道世界上有一隻卡通貓叫Hello Kitty,而牠是沒有咀巴的;她還為這個袋子高興了幾天,但老天讓她高興不了幾天,就在她面前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她深受打擊,原來自己珍而重之的袋子竟是個冒牌貨,她可是存了半年的零用錢才買到的。她狠心的用筆把可恨的Ketty劃花,再把它丟棄在公園最臭的廁所。自此,她去哪裡都寧願拿書包,因為她認清在這個地方不可能買到什麼好貨。阿荷覺得這些翻版卡通都是以笑容為掩飾的魔鬼,從少為人烙上「窮酸相」的印記,使他們只能把頭埋在沙中,愈埋愈深,脖子愈拉愈長,最後連頭都撐不起;失去抬頭的能力,他們世世代代都只能甘心的留在這個小區,結婚生子,過著與父母同樣的生活,再帶他們的子女到佳美童裝買同樣的衣服 — — 怪不得這家店幾十幾年來歷久不衰。
順著人潮,阿荷不知不覺被帶到金門大酒樓,電視聲把她拉回到現實,是著龍舟比賽的直播,鼓聲夾著緊張的旁白,還有餐具清脆的觸碰聲與茶客的人聲。十年前她也曾坐在裡面,看著一樣的比賽。她還記得很清楚,那天一大早媽媽就把他們六兄弟姊妹吵醒,說要帶他們去金門。以前金門是這裡最拉風的大酒樓,媽媽常提醒她,將來出嫁一定在那裡擺酒才夠體面:
「阿荷你最漂亮,將來一定可以嫁個專業人士,醫生律師那種。到時我要穿訂造一條新的裙褂,還要打幾隻金手鐲給你,才夠風光。」
他們六個興奮得不叫睏了,興致勃勃的跟著媽媽出門口。當時街上的人有現在這麼多嗎?她也沒有印象了,只記得他們三個三個,手拖著手平排著走,佔了大半條街道,好像巡遊一樣 — — 她多想街上所有人知道,她今天不是去街市看店,她也與可以其他人一樣,去飲早茶了。
他們在點心阿姐的手推車拿了一桌子的點心,媽媽比平時精神,不住的為他們點菜。「給這圍每個人都來一隻咸肉糉吧!要夠熱的噯!」糉來了,阿荷用筷子把它分開,白煙優雅的纏繞上來,朦朧中只見旖旎夢幻的反光 — — 是泛著油光的肥豬肉,她小時候最喜歡吃了;加上略為起沙的咸蛋黃,帶點醬油味的香菇,以蔥油炒過的蝦米,蒸得軟棉的糯米與綠豆,阿荷覺得,咸肉糉是全世界最美味的食物了,要她一輩子只吃它,她也願意。

只是吃完那個糉後,媽媽消失了。

他們幾兄弟姊妹把所有龍舟比賽都看完了,媽媽還是沒有回來。後來還是酒樓的人去街市把爸爸叫來買單。爸爸在街市趕來,弟弟妹妹都哭了,大家都圍著他們像看戲。那時阿荷突然想起媽媽曾對她說,「阿荷你長得最漂亮,將來一定是香港小姐,做明星拍電影。到時候我會包下大街的那個影院,叫所有人都來看你的戲!」是媽媽在測試她的演技嗎?她不知道,只知道她不能哭,因為那不是她的劇本,她的劇本應該是大團園結局;還未到她哭的時候,要哭也應等到自己在那裡出嫁那晚
阿荷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只是每次回想起來,還會為自己當時的快樂感到羞愧。為什麼她那麼天真的為小小的咸肉糉感到幸福?為什麼她會忘記Hello Ketty的教訓,又再一次踏入老天的圈套?她不恨媽媽離開 — — 她自己也很想離開 — — 她只恨媽媽給她虛假的希望,好像在這個窮鄉僻壤也會有好事發生,好像好事也會降臨在她身上似的,卻又迅速的戳破它。難道在她眼中她連虛假的快樂都不配擁有嗎?她每次想起來都覺得自己的選擇權被剥削了,由那天開始她得代替媽媽在這裡服刑,是無期逃刑。
    王靈
    王靈
    香港80後,主修文學與視覺藝術。典型的水瓶座,都市想太多的人,寫一些胡思亂想的故事。 寫作包括:原創小說與故事、散文。微電影劇本、藝術翻譯、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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