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熄滅的懷舊之火 —觀徐佳鈴的「擇期而遇」

2021/10/14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徐佳鈴(b.1986)在孖空間的個展「擇期而遇」,以攝影、文件、聲響及儀式,帶領觀眾認識世界上最大的臨時城市—美國內華達州九天的「火人祭」(Burning Man) ,並與她兩度體驗的苗栗縣通霄鎮宗教行腳並置,展示自身對社群互動的紀錄觀察。
「擇期而遇」展覽現場。圖片來源:孖空間臉書粉絲專頁
  步入展間可見到輕盈的織物分隔兩區,投影於長條布幔的燃火靜止畫面及白色牆面上的幾幅攝影,都來自藝術家親身捕捉兩大活動的迷人時刻: 2019年內華達州黑石沙漠(Black Rock Desert)的水平線上埋藏半個人像頭雕,騎乘自行車者緩行而過,有的遊客身著護目鏡、泳裝與皮靴,人群在精心裝飾的車輛周圍熱舞,荒漠散射的夕照讓一切蒙著薄霧而遙遠如夢;一旁畫框中,2020年與2021年苗栗通霄白沙屯拱天宮的進香影像則顯得鮮豔堅實,香客將濕毛巾罩入鴨舌帽,周身裝備齊全、笑容燦爛,值勤警察與路邊婦人都令人眼熟,還有神轎隊伍與摩肩擦踵的人龍蜿蜒在鄉間小徑,為祭典漫長路途勾勒序曲,寥寥照片已將特殊的文化活動攝入眼簾。縱然背景脈絡不同,藝術家有意著眼於「火人祭」與進香活動的共通性,也就是善意與歡欣。這種成雙對比的說明企圖延續到接下來的展區,藝術家在牆面張貼兩排相片,並手寫註解她的所見所聞,尤其是旅途中的人與物,有嚮導、腳踏車修理者、為香客按摩紓緩的服務隊、熱心施予補給品、互相擁抱的參與者及其對話,這些影像的挑選與集合標準並非只為構圖美麗如畫,而是因為作者在紀錄的當下心有觸動。
「擇期而遇」展覽中的攝影。圖片來源:徐佳鈴個人臉書
「擇期而遇」展覽中的攝影。圖片來源:徐佳鈴個人臉書
「擇期而遇」展覽中的攝影。圖片來源:徐佳鈴個人臉書
「擇期而遇」展覽中的攝影。圖片來源:徐佳鈴個人臉書
  銜接的另一展區陳列了許多物件,試圖描繪藝術家如何因應特殊環境,以及通過挑戰帶來的物質報償。地面30公斤的白沙堆插擺了沙漠行旅的必需品,如貼著個人證件的鋼杯、濕紙巾與乳液、底片盒、飲料罐等,企圖訴說過往經歷的真確。而牆面上的展示板一分為二,除了有平板螢幕播放旅途動態片段,也收集了旅行途中所獲的「結緣品」,包括拱天宮特製的螢光橘尼龍帽、粉紅臂章,並用紙箱鞋盒來收納沿途獲得的禮物(襪子、酸痛貼布、面膜、護身符等),多寓平安之意;而另側有關「火人祭」的物件則相對輕薄體積小,包括地圖、生存指南、活動節目手冊,項鍊、碎石、貼紙,還有一盞提燈。這些物件讓觀眾自行翻閱審視,提供了旅途環境的相關資訊,展示參與過程所受的餽贈,以及悉心保存的珍惜之情。
黑石城以3/4個鐘面來規劃,周圍是營區,中央的沙漠乾荒盆地(playa)放置近80件藝術品。 圖片來源:Pinterest
  概說此展有意回顧的「火人祭」,2019年共有七萬人參與,30餘年來發展出獨特的文化與儀式,混合了野營、戶外藝術季、狂歡與冥思之地等多元的定位。1986年,美國藝術家Larry Harvey(1949-)與專業木工Jerry James等友人心血來潮,在舊金山的海邊焚燒了一座9呎高的木人和木犬,此後連年定時舉行而聚集了人潮,之後為了避開警方取締,1990年開始移到日夜溫差劇烈、人跡罕至的黑石沙漠,並在每年九月勞動節前舉行九天八夜慶典,打造一個臨時都市-黑石城(Black Rock City)。活動事前由委員會收件設置戶外藝術品、組織人們自發舉辦大量的工作坊與聚會派對,城中木人像一年比一年高聳,固定在第八日焚燒,而異想天開的創意建築與雕塑也都在活動結束時焚毀移除,一切回歸杳無。人們進入黑石城需要遵循十大原則[1],由於生存條件嚴峻又幾乎不使用貨幣交易,據說人與人之間不求回報的贈與是最重要的,而懷抱理想的委員會也年復一年地接受報名與創作設置,迎接世界各地為實現各種目的而湧入沙漠的Burners (火人祭參與者的專稱)。
白沙屯拱天宮進火儀式的盛況 圖片來源:網路溫度計<https://dailyview.tw/Daily/2021/04/20?page=2>
  同樣多達七萬人參與的2020年白沙屯拱天宮進香活動,每年從通霄鎮出發往返於北港,出發時間在行前一年以擲茭來決定,信眾跟隨媽祖鑾轎隨機的行轎路線,徒步走過四個縣市,包括苗栗、台中、彰化、雲林,全程將近400公里。拱天宮建於清同治二年(1863),進香活動已擁有近兩百年的歷史,火苗遞引的「刈火儀式」最為重要,由於神像靈力據說會隨著時間消褪,需要回到北港朝天宮掏引聖火,透過火的燃燒達到傳達敬意上達天聽,一路引回白沙屯都不得熄滅,也象徵萬年香火流傳不絕。參與的信徒稱作「香燈腳」(hiunn-ting-kha),而「香」及「燈」都是奉貢神佛的物品,隱含著信仰薪火相傳的意義。香燈腳面臨的挑戰,在於不固定的路線與長程徒步所需的各種補給,信徒自發性的奉獻之舉包括沿途民眾與社區組織提供的飲食、住宿、醫療、交通接駁等服務,周全得令人不可思議,而信眾為陌生人付出卻滿心歡喜。
  在展場另側有一塊牆面,三個物件試圖展現白沙屯媽祖與大甲媽祖兩大進香隊伍在西螺大橋上的相遇:一卷卡式錄音帶高掛在橘紅牆上,露出一截斷裂的磁帶,旁邊安置了一台卡式錄放音機;四個長方形透明的錄音帶卡匣排列,內置橋上進香群眾互相打氣的照片,同時有音檔播放徐佳鈴身處進香團時所錄製的聲響,包括男女老幼此起彼落的對話與哨音、車輛聲等,如煙般模糊迴盪於展場。
圖片來源:孖空間臉書粉絲專頁
  展覽的焦點之一也在這片暖色牆面下以木樁與玻璃磚搭起的簡易火盆,它有著實際功能—觀眾受邀在紙上寫下訊息,用火柴燃起後投入盆中燃燒,成為許願、傳達心意、哀悼或任何自由詮釋的儀式之所,使展場成為觀眾共同目擊火舌吞噬紙片與文字的場合,藝術家也樂於詢問人們的內心感受,於是,在參觀的尾聲,更多對話開始進行。原來,「火」在此展中被看作兩大祭典的核心(此意圖可見於英文展名Ignite,以動詞「點燃、著火」為名),展中確實也可察覺相關概念:有火人祭焚燒的、影像再現的,以及為觀眾點燃的火,這三種火的意象,從藝術家親身經驗,透過攝影重現,再到縮小規模的實體盆火,層層重塑而產出意涵,使這一藝術展演成為重新濃縮描繪兩大活動的感性體驗。火元素能產生光與熱,人類知用火而得以生存、創造歷史文明,它也有清潔、危險、供養、溝通另一個世界等…多元的象徵意義供人思索。
圖片來源:孖空間臉書粉絲專頁
  綜觀展覽以「擇期而遇」為題,可說從人類特殊的行為與文化面相來切入「火人祭」和「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邀請觀眾一同探索兩活動的同質性,也成為描繪群體互助與共感的心靈旅程。我特別關心展中影像與物件,因為它們具備「紀念物」與「收藏品」的身分,拼貼出個體的真實經歷,並喚起主觀的記憶。這些物件從富生存與精神挑戰的環境被移到室內,安裝於框、收於放映器,用夾鏈袋保持一種隔絕的狀態,除了重現旅行環境中實際的需求(隔絕沙漠弱鹼性的損害、保持清潔等),包裝也使這些從聚會帶回的種種零碎小物功能轉變,由實用性轉變為「個體倖存的物證」(尤其是火人祭來自異域),符合Susan Steward眼中的「紀念品」(Souvenir)。Steward在著作《論渴望》(On Longing, 1984) 提到紀念品的內在運作:
透過現今存在的一塊物體來建構過去,物件與關聯的事物之間只有「記憶」構成它的相似之物,懷舊的欲望不在於關聯之物,而產生自距離—彌合本體與相似物之間的裂縫,讓在活過的(lived)經驗能夠發生。[2]
此觀點提示了此展覽如何透過物件—各種各樣的紀念品—來勾連一段個人生存經驗,並將重演過去的慾望加以昇華。另一方面,Steward也提到異國物件之迷人,不但來自經驗的真確性(authenticity),也在於其早期性(anteriority),也就是說,物件原來屬於另一個擁有者,製作的模式連結了另一個更先前的世界,這種物件讓人成為他人生命中的旅客,讓人們去欣賞(甚至消費)另一文化上的他人。展場中的物件,生成於藝術家親自體驗、繼而擁有的過程,因此這些紀念品既來自跨文化的外在環境,訴說著一段掙扎求生的故事,也在藝術家提供的親密感中轉向了個體的內在活動。
  若說「記憶」黏合了實際經驗與展場中物體之間的關係,而徐佳鈴使用影像與聲音檔在展場中指向原初事件,這些為觀眾拼貼的紀念品與物證,在媒材上似乎帶著懷舊感,我所指的「懷舊」特別是指一種感性的質地,主體用美好及永恆來看待過往、重新建構過去。尤其,她使用了較早的科技:包括柯達底片相機與卡夾錄音帶。不同於數位成像與數位編碼的音訊,在一個業已消失的現場,她連結了更早時期的技術世界:在那裏,攝影是感光之畫、聲音由磁粉與電流物質來重現,因此底片和磁帶紀錄的事件及其工具本身都成為刻印著原事件的碎片,它們雖然可複製,也比常見的音像更富物質性、更罕有、更顯獨特,這是一種審美態度上的選擇,似乎顯出對過往的眷戀。
  至於上述的記憶可能重演的內容,則是關於這兩場文化祭典不同於資本主義的價值,顯示出單純人際互動-無利害的施與受關係,親身獲得這種體驗所打開的心靈空間,彷彿向自身更高的存在狀態致敬。換言之,兩個活動都具精神特質,且將無私的特質注入個體的人際互動之中。在其中,年齡、身分階級都不再重要,互助與餽贈的行為推進彼此的目標,同樣尊重與珍惜自己與他人的情懷,屬於難得的美德,似乎也讓人感到失落,用徐佳鈴的話來說,參加兩場活動之後的感想是:「…很感動。我感覺到人們滿滿的善意,但可能僅僅發生在那一段時間。」除了善意瞬間即逝,她也提到一個印象最深刻的「火」如何化瞬間成為永恆。展場中央投影的意象,來自她現場目擊的攝影:在「火人祭」即將結束的週日夜晚,黑暗中熊熊火焰吞噬了廟宇、人群靜默地凝視,這為她帶來「重生」的意涵,那個奇異莊嚴的時刻,歌頌著生命意義與存在價值。
「擇期而遇」展覽中主要的火之意向
  也許,有種稍帶憂鬱的甜蜜感,正來自現實與理想的落差,令人疲憊的日常使得展覽提供的美感經驗帶來一種補償,回到普世的、無關時代也無涉階級的狀態,讓人享受其中的療癒,就是這種懷舊,在現代社會稍有歷練的成年人都常體會到的經驗;尤其全球疫情拉開了人的物理距離,人際交流與心靈共感總令人心生嚮往。
  要說這一感染力強而易親近的展覽意念有什麼缺憾,可能是兩大活動都成為定時綻放的美好時刻,提供了誘人的整體想像。兩祭典其實殊異,即便都是人們試圖與一個超乎自身力量的世界進行連結的嘗試,精神性也有所不同:「火人祭」偏遠隔絕的空間,提供異地求生的冒險環境、鼓勵自我解放,燃火儀式開啟了原始的感知,意義任憑個人詮釋,又或者人們帶著自己意識所建造出來的事物進入荒野,一個文明未達到的蠻荒之地,彷彿進入潛意識的世界,將人創造物象徵所意識世界毁滅,繼而達成精神的昇華。白沙屯媽祖進香發生於都市與鄉鎮,人們在塵世氣息中徒步行走與參拜,並在社會約束下盡力發揮個人之力,沿途燃放的火藥紙炮既是歡喜迎神,也為劃清聖俗分界,以進香儀式作為靈力強化與護送,人群齊心將信念傳送於天上,意圖流傳百世的不滅香火與壯麗瞬逝的毀滅之火勾勒了不同的精神活動。此外,我一面升起現場目擊的念頭,有意前往當地獲得屬於自身的體驗,卻也感受到「美好未來」與「那段想像的過去」的貼合,使此時此刻變得空乏,尤其聽閱大眾媒體報導兩祭典文化以外的其他面向,娛樂、商業、政治介入都能輕易撥開永恆的幻景,我也不禁自問:內心受到他人故事「生火」繼而啟程,行動是為平安、為了追求奇觀,還是為擺脫慾望糾纏?
  這是徐佳鈴的首次個展,她作為攝影師及觀察者,將親身經歷化為作品,透過影像、物件和儀式之感覺體驗,讓具代表性的文化慶典彼此對照,開啟社群組織、社會實驗之觀察,也觸及懷舊感與複製時代等當代狀況,其中物件轉化為藝術形式的手法仍待歷練,卻關於個人記憶連結到集體文化記憶,內容勝在誠意。「擇期而遇」具備燃起思考的能量,訴說個體與群體、在地與異國文化等多面向之「遇」並引發對話,令人期待這份勇於碰撞的熱情將帶來更多的對話與省思,豐富彼此的生命。
文/黃慕怡

[1] 參與者須遵守Larry Harvey 在2004年寫下的火人祭十大原則:徹底包容(Radical inclusion)、無條件贈予(Gifting)、去商品化(Decommodification)、徹底自力更生(Radical self-reliance)、徹底的自我表現(Radical self-expression)、共同奮鬥(Communal effort)、公民責任(Civic responsibility)、不留痕跡(Leaving no trace)、參與(Participation)、當下性(Immediacy)。<https://burningman.org/culture/philosophical-center/10-principles/>(2021-10-3點閱)
[2] 參見Susan Steward, ‘On Longing’(Durham, North Carolina: Duke University,1996),pp.45-51.
    貓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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