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開學後的下墜與分裂
(一)價值分歧致三角成立:團練室衝突、用餐、霸凌跳樓
教官出現在團練室,加強了前一段鐵絲網對兩性的隔絕,即使神父出聲試圖阻擋,學妹表達抗議,教官仍然拿著「考大學」為由堅持男女之防──原就看不慣恃強凌弱,加上不滿樂隊這個神父維護的小小自由之地如今被威權侵門踏戶,相較於其他同學的沉默,Birdy自然是挺身而出,在三對一得不到支援的情況下,教官只能退場。當Birdy和班班相視而笑,在旁終究沒有起身的阿漢,眼神從擔憂Birdy的安全,到親眼看見Birdy與學妹結成同盟的知交默契──那原是他跟Birdy之間的牽繫,在此刻卻弱得像是不曾存在,尤其這個場景太過自然,從頭到尾都無法加入的阿漢,就這樣第一次變成了「別人」。感受到威脅的阿漢沒有適當的言語向Birdy表達不安,只能藉由教官的警告迂迴傳達擔心:「你還是少跟學妹們靠近,免得到時候學校……會怎麼樣我們也不知道。」
這段話他想表達的其實是前句,但他說不出「為什麼」(這份不安來自愛戀之情和僅能存乎一心的默契,卻由於沒有情侶之名的資格,以致難以表達),只能用外在體制的不允許來作為理由。這樣「擔心-接受關心」原是兩人之間一貫的相處模式,但對此刻還沉浸在找到同盟及勝利喜悅裡的Birdy而言,無異是潑冷水:畢竟以學校為理由,一如認同體制的不合理,也就等於否定了Birdy反抗威權和追求自由的精神。過去阿漢雖然常擔心,但在安全的前提下,他亦能認同、甚至跟隨Birdy去鑽規範的漏洞,從未明確認同體制的正確;而向來都是獨自行動、不曾要求阿漢支援(包括在團練室對抗教官,Birdy一次都沒有用眼神或動作要阿漢支持,都由阿漢自己決定)、對阿漢的勸告只接收關懷,看似左耳進右耳出的Birdy,此刻卻難得回了一句:
「你這樣跟那些討人厭的教官有什麼兩樣?」
從以上分析可知,在這段對話當中,兩個人都陷入了「異常」狀態:在經過放映室的約定之後,阿漢看似跟往昔一樣的關懷卻因不安與妒意而選擇「認同/回到體制」,這樣的反應對Birdy來說居然變成需要防禦的傷害;再對照鐵絲網旁連幾分鐘都不想放棄同進同出的等待與占有欲,都能證明Birdy對阿漢的感情在明意識上看似仍是友誼-同盟關係,內在卻已是更深入的「你怎麼不跟我站在同一邊」的不滿與敏感,他不僅希望阿漢跟他在一起,更希望阿漢認同他的價值觀──尤其在經過與班班合作的反抗行動之後,過去以為「沒有人懂我」、「不會有人跟我站在一起」的認知都有了變化,阿漢的勸告無異跟班班成為對立面,也跟Birdy成為對立面。
這話說得很重,所以阿漢愣住了,Birdy也知道自己說得太過份,所以拿著湯碗用「趕快吃一吃,練軍歌了啦」來結束這個話題。就這樣,教官的闖入意圖強化男女大防,卻因班班與Birdy的反抗證明了阻止異性社交往來的荒謬;毫無察覺同性戀可能性與存在的同時,也預示了消隱亦無跡無形。
被留下的阿漢很明顯食之無味,卻在同時看到對面滿臉是傷的學弟謝鎮宏(瘦瘦),後者回以一個彷彿有所察覺、甚至了然於心的注視。於是在經過走廊時,阿漢攔下了瘦瘦,先問他怎麼傷成這樣,在瘦瘦細數臉上傷口的來源時,阿漢中斷並問出他真正叫住學弟的動機:
「我是想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男生的啊?你有想過要看醫生嗎?還是……你有想過,要交女朋友嗎?」
瘦瘦在回答之前,先搭上阿漢的肩,然後意圖親吻被阻止的行動,在我看來並非情慾的驅使或吸引,更像是「我就是同性戀」的宣示,一如他回答阿漢:
「我從小就知道我喜歡的是男生,從來沒有改變,以後也不會。」
可以注意到在第二句的時候,阿漢就放鬆了箝制瘦瘦脖子的手,可知他也明白瘦瘦的舉動並非意圖侵犯,而更像是一個對鏡,讓阿漢看見真正的自己──而他沒有打算掐死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亦即那句台詞相較於瘦瘦的勇敢自承,阿漢則是初次將這樣的認知化暗為明,因此瘦瘦的「謝謝學長」蘊含的是「一度以為會被關心」的自嘲,也有確認阿漢真正意圖──啊,原來是隻迷途羔羊──的冷漠。有別於過去同性戀者(而且是偏陰柔的角色──不過在同志運動上,外表舉止陰柔的同志原就多比陽剛的勇敢強悍)的驕傲與自知,演員的表現非常令人驚豔。
而阿漢的真正意圖是什麼?從前面與Birdy初次相殺的情節延伸,阿漢既已對Birdy存有愛戀意識與情慾,自然也多少明白要Birdy「少跟學妹們靠近」的理由出於無法克制的嫉妒,這樣的不安使他藉著關心之名,想問已出櫃的瘦瘦相關的經驗:這是一種錯覺嗎?是可以治療的疾病嗎?可以藉由交女朋友矯正嗎?這三個問題都是當時對同性戀仍被錯誤化(後來他確認對Birdy是愛情而被否決)、病理化(先前祁家威的現身已指明同性戀不是病──但當時大眾的認知應仍如此,所以在瘦瘦在公共浴室被霸凌時,說「最好把我打到噴血,這樣我身上的毒都會噴到你們,一個都跑不掉」才會令眾人一怔,亦與三人組的嘲笑裡的「病毒」之語呼應)、異常化(只有這點還未能被證實,所以阿漢家差點出櫃時,阿漢曾問Birdy「咖仔很噁心嗎?」)的認知,同時是為他的迷惘而問──而瘦瘦的回答等於讓他找到了「同」伴,讓他知道至少在同處的環境中,他不是唯一的存在──所以他最後鬆了口氣。
然而藉由柳導與一張劇照證實,在阿漢詢問瘦瘦時,原本只是去取湯,也和阿漢說等一下要「(一起)練軍歌」(這句台詞明顯是後製加上的)的Birdy同樣在玻璃花牆之後,聽到了這段對話。如果此事為真,在Birdy亦察覺自己對阿漢的占有欲、想要他的支持與陪伴是「超乎一般的友情」,而對自己的感情有所意識、卻又對阿漢的感情難以確認的情況下,從旁觀的角度來看,阿漢只是在關心學弟,傳遞的卻是如果對同性產生超乎友誼的感情是錯覺、是疾病、是異常──這對一個初次對同性產生情愫的孩子來說,不啻是巨大的打擊,足以讓他就此斷絕意識自己感情的可能。
更糟糕的是,Birdy接下來就被喇叭樂團三人組逮到,成為被暴力霸凌的對象。這些人的意圖可以從「給我離阿漢遠一點」、「死咖仔再給我跑啊」跟大巴對阿漢的警告:「少跟那個咖仔混在一起玩啊,不然別人誤會你也是同性戀!」窺知,同時也向Birdy傳遞了:「你們這樣(親密)會被人當作是同性戀」,以及「阿漢是正常的,他會因為你而被誤會」的訊息。這連續三個事件,將他和阿漢之間的牽繫:先是以為建立的同盟關係,在阿漢開學沒多久就回到了體制而站在價值觀的對立面;接著情感的親密會讓他們被誤會是同性戀(既然同性戀是錯覺是病是異常,那就只能是誤會)──而且是前後從阿漢本人對瘦瘦的詢問、從阿漢的室友(兼過去的朋友)證實。所以我們可以注意到的是,Birdy對這場暴力的反應是不停地逃而非試圖抵抗(這可對照在辦公室被父親追打的樣子,推測這是他被暴力相向時習慣的反應),但他攀上窗戶對三人吼叫的聲音、逃到牆上回頭說「不要過來喔」的絕決、和在牆緣舞動雙臂毫不猶豫向下跳躍/飛行的種種姿態,都能窺見「寧可就此捨離一切」的情緒異常狀態──而且跟浴室霸凌救走瘦瘦時一樣,他和阿漢都沒有眼神上的交流,彷彿他們毫不認識、這一切都與阿漢無關──直到他跳下去後轉頭看著阿漢所在的方向,然後哼著歌、不回應阿漢的叫喚、裝作毫不在乎、頭也不回地離去──走向「男生不能來」、卻是(在父權結構下)屬於「異性戀男性天堂」的女性校區。
要特別注意的是:這三段在小說的順序不同。
小說的順序是:(一)霸凌與Birdy跳樓、(二)教官闖進樂隊與Birdy聲援班班,接著才是隔天中午(三)阿漢與Birdy用餐後問瘦瘦的情節。(所以有在團練室阿漢替Birdy檢視傷口的劇照,也有人注意到院線版教官闖進樂隊時,Birdy身上有傷痕)。就小說的情節,原就意識、認知到自己性傾向與對阿漢情感的Birdy,在經過霸凌後立即決定疏遠阿漢,所以聲援班班時有「扮直(假裝是異性戀)」的意圖;而餐廳與詢問學弟,則是阿漢被Birdy刻意拉開距離的失落之餘,讓他同時明白自己性傾向及「矯正」的可能(為零),亦為Birdy態度改變的原因作了清楚的交代。這樣的行動鋪陳了Birdy對他與阿漢之間情感、對他人目光的認知敏銳、反應迅捷,但同時也讓他顯得無情,以及自我中心:與阿漢之間的親密可以輕易疏遠,接近班班更明顯是他掩藏性傾向的行動,班班也成為他利用的「工具」。因此之後,阿漢試著和Angel約會未成,反而傳了「WANAN」給Birdy,卻未得到回應;緊接著就是軍歌比賽,Birdy的舉動,已經完全偏向班班,與阿漢之間再也不復過去的交流與互動。
院線版則是挪動順序,變成了(二)→(三)→(一),而且變成在同一天發生,這樣的調度則是同時鋪陳兩人情感與價值觀的歧異:過去「擔心-接受關心」的模式,已經無法承載彼此之間的情感,無處抒發的不安使他們都處在敏感的狀態:阿漢擔心Birdy的感情會轉向(女性),Birdy則擔心他們的關係被誤解(對Birdy而言,阿漢在霸凌過程拚命保護他固然緩解了與瘦瘦對話時否決感情的懷疑,卻也加深了他們被誤會是同性戀的可能,這會深化Birdy內在的痛苦與矛盾),以及價值觀不再是同盟──阿漢對同性戀者用的負面詞彙(但當時根本沒有肯定詞彙,只有否定其負面)讓Birdy無法先將「少跟學妹們靠近」跟「想過要交女朋友嗎」一起聯想為阿漢本人「愛上同性、想獨占他的我是異常的嗎、需要被矯正嗎」的混亂迷惘,而是統合為阿漢對他們之間關係的猶疑:「他太接近阿漢是不對的」→「阿漢仍要選擇服膺體制」。這是他們第二次產生分歧,也是Birdy第一次精神上的折翼。還可以注意到的是:這三個事件當中,兩人幾乎都沒有眼神的交流,而都是各自認知、各自決定。
(二)情感掙扎與變成了別人:軍歌比賽、吃麵、教堂禱告
如果就Birdy所言「練了兩個多月」是自開學起算的話,從軍歌比賽時的三人互動來看,這兩個多月讓Birdy與班班的感情進展快速,但還是友誼的階段;而這些相處可能是有意在眾人──尤其是阿漢──面前展現,好讓他與阿漢擺脫「同性戀」的標籤;但從軍歌比賽交換位置同時也交換視線的坦承、信任可知,Birdy跟阿漢的「友誼」仍然持續(但這次視線的坦承,動作卻是「交錯而過」),霸凌與跳樓並沒有讓Birdy輕易捨離與阿漢之間的感情,而是因顧及環境及多了與班班之間的友誼,不復開學前的親密無間;阿漢對Birdy與班班變得親近的不安雖也依舊持續,但軍歌比賽中斷前,並沒有小說那麼強烈而尖銳。再從班班欣賞比賽同時也注意觀眾反應的細心、能對被中斷比賽的Birdy說出「你是表演給全世界看」的理解,「他們不懂你,我懂你啊」蘊含「你不是一個人」的安慰,和「我覺得你們已經是第一名啦」的體貼,都能看到她對Birdy的理解與認同,至少在明意識的表達上是足夠親密的,Birdy也如他所言「異性正常社交」與班班「交朋友」,表達他的價值觀和表演目的。
從這些情節的調度與互動,可以看到Birdy對自己性傾向與感情的嘗試與矯正:如果他對阿漢的感情是因為太親密的友誼、因為周遭沒有異性而產生「誤解」,那麼價值觀與他更接近、能交流且逐日熟悉的班班,或許更能使他辨明內心的感情,班班這個角色的獨立性、與Birdy的相投(擁有反抗體制的勇氣)及與阿漢的相對也就更清晰地呈現出來,不若小說幾乎只是Birdy「假扮異性戀」的煙幕彈。
相較之下,阿漢在比賽時雖也配合Birdy的設計與意圖(想必他是辛班最大力支持的人──沒有班班在的時候),但當評審教官在怒斥他們唱的是「靡靡之音」時,阿漢左顧右盼發現狀況不對,仍以Birdy的安全為優先考量,率先阻止他上前理論並將他帶走;當Birdy因怒氣往前走,阿漢試圖擋住他喊了兩聲「王柏德」──先前說過當阿漢不認同或想阻止他的時候才會喊他的全名──所以他換來了Birdy第一次的「走開啦!」,繼續往前走──而在這一刻,在旁邊也擔心地看著的班班才趕過來喊他:「好了!Birdy,夠了啦!」這裡稱呼的歧異可以看到在表相上親疏的差別,也讓阿漢立刻止步,半蹲並且屈身內縮,用一種受傷自衛的姿態聽著班班說著他(依阿漢的價值觀和個性)說不出來的話,然後起身時本能整理了他的帽子──相較於在唱〈這個世界〉時就拿掉帽子的Birdy,和不顧校內男女之防、主動過去安慰Birdy的班班,這是第二次阿漢在價值觀變成了「別人」;而當Birdy敏銳意識到這是絕佳的機會而伸手去摸班班的頭時,他也準確傳遞了感情同樣要推開阿漢的意圖──於是連受兩次傷害的阿漢發出痛喊跑了出去。
吃宵夜一段亦然。班班很明顯是Birdy邀來的,當班班阻止心情不好的Birdy狼吞虎嚥和「把盤子吃下去」的舉動後,阿漢試圖用「輸就輸啦,乾杯」來安慰並拉回Birdy的注意力,Birdy仍依原本的習慣向阿漢傾訴:
「我不是怕輸,而是我連表演都連表演完!練了兩個多月誒!他們是怎樣?不是說解嚴了嗎?」
「你以為這個世界改變了?其實根本一點也沒變。」
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相對於班班「理解」與「寬慰」的溫暖,阿漢回答裡的「輸」與「沒變」卻是攤開現實,進一步對Birdy潑冷水──這裡可以看到心被嫉妒這條蛇吃掉的阿漢,原該最了解Birdy需要的是支持和安慰,但為了與班班產生區別──班班是被容許的異性戀(雖然校規不許但符合社會體制)和犯規(擁有指出與挑戰體制不合理的勇氣),阿漢則是連存在都被否定的同性戀和習於服膺體制的循規蹈矩(他把Birdy的安全放在反抗前面),自團練室與教官對峙以來,班班就站在比他「反抗體制」的前面(尤其學校裡男女往來同樣反體制)──阿漢只能選擇與堅持循規蹈矩的安全和極力維持現狀的不變,才不會被班班「比下去」。
對於Birdy來說,在這兩個多月與阿漢的相處和親密(雖然有稍微拉開距離),以及阿漢面對班班接近時明顯充滿妒意的反應,可以確知阿漢在感情上確實「喜歡」他,喜歡到(在異性戀霸權下認為)混淆友誼與愛情的程度。他沒有因此立即狠心地推開阿漢,亦能看到他對這份感情的依戀、迷惘與猶疑;然而可以想見的是,阿漢在價值觀上的選擇讓Birdy再次受到傷害:評審教官中斷比賽固然使Birdy對這個號稱解嚴的世界失望,但(希望他能認同自己、跟自己站在同一邊)阿漢傳達「你早該知道會這樣」的回應更讓他絕望──畢竟〈這個世界〉是他點給阿漢、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歌曲,是他對這個世界抱持著美麗與溫暖的希冀──卻同時被「這個世界」和帶給他這個希冀的人否定。所以那瞬間的「走開啦」不是演戲,而是他受到雙重傷害後無法克制的自衛。吃宵夜時對阿漢的傾訴也是原有的習慣──卻在阿漢的潑冷水和自行走開發出噪音後提醒了他:既然價值觀難有共識,太過親密的感情又不被允許更不被接受,他只能將感情投向班班,更進一步將阿漢推開,讓他真正「回歸體制」,以免被自己所害。所以在這兩段,看似Birdy是與班班親而與阿漢疏,實則是阿漢想挽回與Birdy往日的親密,卻因做了分歧的選擇而將Birdy推得更遠;而Birdy則是利用了這點和班班拉近距離,為了保護阿漢「不被視為同性戀」而將他推開──檯面底下在意的親疏程度剛好相反。而也因為阿漢有意識與班班「對抗」,讓Birdy順利地將阿漢變成了「別人」。
嫉妒使阿漢在價值觀上無法比班班更接近Birdy,情感上又明顯被推開,痛苦使他無處可訴,只能到教堂向天上的父祈禱。阿漢去祈禱而Birdy跟過來──兩人短短地交換視線,Birdy立即避開,跟在謁陵時一樣(看似嬉皮笑臉卻是真心──只是這次借用了阿漢的信仰)祈禱:
「喔!親愛的天父,張家漢同學心事重重,已經高三了,讀書不專心,應該是太寂寞了,」停頓,「拜託祢發揮偉大的力量,讓他交一個真正喜歡的女生,阿門!」
這裡可以確知:Birdy確實知道他這段時間的行動帶給阿漢的傷害與寂寞,也知道他「喜歡」自己,但對這份感情,他還停留在最開始「錯誤化」的認知裡,認為那只是阿漢「一直跟他出去」而產生的錯覺,他們「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但阿漢應該去交女朋友,所以他要請班班幫忙「介紹女生」──這是他初次在言語上給予阿漢的「矯正」,因為只有「當朋友」才能永遠在一起。但跟言語相反的是,他挽著阿漢的肩,放開之後手指又在他的肩上敲,靠得又極近──近到幾乎可以感受到呼吸,近到阿漢看著他說話時,眼睛都朦朧起來──幾乎可以說是誘惑。而阿漢看著Birdy說話時的嘴唇,臉色的變換既有潛意識慾望的被勾引,也有明意識情感「你是在供三小」的憤怒,以及「知道Birdy說得(你這樣不應該,你應該試著去矯正自己,當朋友才能在一起)沒錯」的理性──在Birdy說著「快點啦,鑰匙啦」要他做決定(要不要借車讓他跟班班約會)的同時,阿漢用手夾住Birdy的臉──這是情感上被激起的憤怒,緊接著靠近是慾望的被勾引──這時Birdy不僅放棄了防衛,甚至閉上了眼睛──無論是被揍或被吻,他在這一刻都打算由阿漢決定──但下一秒理性戰勝了,阿漢拋下了他,留下了鑰匙,自己離開了教堂。
確實是Birdy去試著勸告、矯正阿漢。但是在這一刻,也是他最後一次對阿漢感情與價值觀的試探──最終阿漢選擇了體制的那一邊。所以被留在教堂裡的Birdy,看著手上的鑰匙,嘴角揚著看似成功的笑容,臉上卻露出了像是被拋棄的神情。如果軍歌比賽是他們之間關係、價值觀的分裂,教堂這一段就明顯是情感上的分裂──明明深深在乎著彼此,但這一刻兩人心中響起的聲音都是「他(終究選擇)不要我了」。
(三)阿漢矯正與告白的雙重失敗:WANAN、氣球、公園事件
阿漢的反應讓Birdy下定了「矯正」、「推開」的決心。然而連續受傷的阿漢,沒有餘裕了解Birdy內心的感受,加上兩個多月看著Birdy和班班逐漸親近,知道什麼(也已認同自己)是同性戀、以及環境對同性戀的惡意,他不可能有當面告白的勇氣,就只能接受Birdy的勸告,試著跟女生約會進行「矯正」,整個過程卻百無聊賴,直到Angel告訴他「晚安」的訊息,讓他找到了可以不用當面傳達感情、卻又能給Birdy時間空間決定回應、兩方都能使傷害最小的方法──結果第二天Birdy用壓抑的笑臉向他道歉「跟班班出去,機子沒有帶出門」,又打斷了阿漢說「我有話想對你說」之後,頭一次明確地要他「支援」去偷氣球。整個過程,Birdy明顯知道阿漢的意圖,次次精準打斷他的告白,卻在拉著氣球坐在阿漢的機車後座時(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用阿漢看不見、陶醉的表情獨自唱著(在軍歌比賽被打斷的)〈這個世界〉,像是在跟曾有的親密與感情做最後的告別──畢竟他在升旗時放了那個有阿漢支援的氣球,用明顯演給阿漢看的表情跟班班示愛(整個過程只有「所以你知道我問你晚安的意義是什麼了」的時候,Birdy有回頭正眼看阿漢,強調「我知道但還是要這麼做」),讓阿漢從疑惑、驚訝、期待、察覺,到明白Birdy把自己的告白和支援都一起給了班班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感情再次撕裂。
自Birdy在教堂被推開後,所有來自阿漢下定決心的告白,都只加強了他要推開阿漢的決心。所以阿漢傳了訊息,獨自在公園的電話亭旁等待Birdy的回訊,等到徹底絕望,明白「不來」就是「不要」之後變成了自暴自棄──既然你不要我的感情,那我也不想要自己了,讓原就在白天在旁陪伴、還給他一個饅頭的老人有了親近的機會。從阿漢忍耐的表情和時間來看,這個機會應是他同意給予的,但和在墓仔埔被Angel碰觸時一樣,即使性別相同且存在慾望,但沒有感情也無法真心交付身體──所以他推開了老人,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其實是在問自己,因為「我不是你這種人」──前句不是被侵犯的憤怒,而是「我無法這樣」的拒絕訊號;「這種人」不是指同性戀,而是做不到「無愛之性」──這是再一次證明阿漢對感情的信仰,想要追求的是「性愛合一」的結合──那他欲望的對象就只能是那個人。
要特別注意的是,在阿漢推開老人後,鏡頭呈現老人轉頭悲涼的神情,與下一段向神父告解的阿漢重疊──老人在公園尋找一個交換體溫的目標,未必是因為他喜歡跟陌生人做,而是他難有「性愛合一」的機會,畢竟在環境的壓抑下,光是找對象就是一件困難的事,能夠相愛更是奢侈的奇蹟。公園老人的存在,是現身爭取權益卻被剝奪自由的祁家威、出櫃卻無時無刻不被霸凌的瘦瘦之外,第三種「同性戀」的未來──隱身櫃中固然獲得了安全,卻也永難得到相知相惜的愛與身心合一的性,只能終身孤寂,乞求一瞬的體溫──而那是阿漢曾以為「最安全」的選擇,所以「我不是你這種人」也有「我不要成為你這種人」的警覺與恐懼。
在這一刻的阿漢,已然明白無論在前線現身、出櫃或者終身躲在衣櫃裡,身為同性戀者在這個時代不是要失去生命、自由、尊嚴,就是要放棄獲得愛與溫暖的可能。下一段與神父的對話裡,可以窺見他曾與神父表達自己陷入戀愛對方卻不知道,而得到神父說「Profiter du moment!(活在當下)」的鼓勵,才鼓起勇氣想跟Birdy告白(後來這段被剪掉,就是盲腸的第4小段),卻得不到想要的結果,甚至得不到明確的、當面的回應。在浴室和辦公室的衝突之後,他相信Birdy是在乎他的,所以他質問神父:「我跟你的愛有什麼不同?」神父則從另一個角度勸他:「如果說他不愛你,你就不能勉強別人」、「在乎不見得是愛」,勸他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要讓別人陷入罪惡」,這是感情交流必須做到的「尊重對方的意願」,表面上是在混淆觀眾認知:Birdy對阿漢是無愛的;但把它放入「同性戀者的處境」及神父放棄初戀、離開家鄉的「選擇」來看,「他不愛你」很可能是「不敢」、「不能」,因為從「在乎」到「決定要愛」必須付出過高的代價,如果這個代價付不起,就必須「克制欲望」,否則就會傷害對方,或逼對方不得不傷害你──因此而陷入罪惡。
這是過來人才能給予的勸告,可惜已經太晚,阿漢來不及明白這個道理,早已犯下了「勉強他人」和使他人「陷入罪惡」的過錯(亦即浴室那段)──所以他對神父說:「我寧可下地獄」──他得不到愛不是因為對方不在乎他,而是因為這份愛發生在同性之間,就被剝奪所有可能──這樣的人生太過痛苦。既然同性戀都該下地獄,那就讓他們下地獄吧,如果那個地獄可以讓他被懂得,甚至能讓他和Birdy得到容身之處的話──地獄也是天堂。
然而那樣的地獄是不存在的。至此,沒有赴約、下定決心要推開阿漢的Birdy,和一再被逃避告白的阿漢,既不可能在明面上拒絕/告白毀滅彼此的關係,過去醞釀的親密與默契都因為刻意拉開的距離而失去了相連的管道──若是這樣下去,阿漢也只能死心放棄。假如前面幾次情感的撕裂,卻能保全彼此,時間久了,兩個孩子或許都能用「錯覺」和「時間」淡化曾經發生過的感情──這時卻因Birdy發生了車禍,打破了這個僵局。
但這個打破不是好轉,而是一如剪接裡藉由阿漢之口所巧妙預示──這場車禍讓他們陷入了真正的地獄。
(四)Birdy的自我矯正失敗:車禍
那場車禍顯然又是一次Birdy向阿漢借車(連同外套──卻是阿漢跟喇叭樂團一起去聯誼時穿的外套)出去而發生的意外,後座沒有班班,Birdy跟阿漢要求的藉口(可能又是跟班班約會)和實際目的都不得而知;比較特別的是趕來的阿漢仍穿著制服,Birdy卻穿著便服,這有幾種可能:(1)Birdy蹺課(但在那之前沒有蹺課外出的紀錄,上台北謁陵是請公假);(2)這不是平常日而是週六,高三的阿漢可能留校自習,把車借給了Birdy。趕來的阿漢還在計程車裡時就神色焦急,一下車只盯著坐在地上的Birdy看,表情看起來跟Birdy一樣痛,卻還來不及說話,Birdy就先開口:
「對不起!把你的車用壞了。」
「你在說什麼啊,對不起什麼啊。」
可以注意到這裡Birdy雖然提到車子,阿漢還是只看著Birdy的位置,專注在確認他的傷勢和狀況──也可能是不知道此刻該怎麼接近他。
「車我會賠給你啦。」
這句阿漢才注意到旁邊歪倒毀損的車子,同時被惹火了,他蹲下來對Birdy怒吼:
「我叫你不用賠你聽不懂喔!你在講什麼東西啊!」
「你看要多少錢我賠給你啦!」
「我叫你不要賠你聽不懂喔!你聽不懂人話喔!」接著阿漢左顧右盼:「叫救護車了沒啊?」
「叫了啦!前面那個檳榔攤叫的啦!幹,有夠雞婆的!」Birdy這樣說的時候,把頭轉向另一邊。
「你連救護車都不想叫,你call我幹麼?」
這麼說的阿漢卻也沒有離開,還是坐在Birdy旁邊──但從頭到尾兩人都沒有對上視線。
這一段很短,卻是很重要的轉折與鋪陳:前面已經分析,「軍歌比賽」、「教堂」同時是價值觀與情感的撕裂,「氣球」和「公園」是情感的撕裂,Birdy拒絕赴約/告白讓阿漢絕望,一度想要嘗試接受他人的體溫,卻因為無法性愛分離而以失敗告終。自此之後的阿漢想必再也找不到告白的方法(暗號和支援被用來向班班示愛,想當面告白卻被拒見無視),而從借了阿漢的摩托車和外套來看,Birdy仍持續著他的「矯正」,可見兩人在校仍有往來──但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要好與親密、可以用默契坦承感情了,所以阿漢趕到現場時明明焦急心疼,甚至是嚇到了,卻連一句關心的話都說不出來(那句「你在說什麼啊,對不起什麼啊」就有很深的擔心,卻不是過去阿漢關心Birdy時會說的話),直到Birdy再一次強調「賠車」,他才開始怒吼叫他「不要賠」,這樣的對話還重複了兩次──因為電影以插敘剪接敘事,我們可能已經習慣了阿漢對神父怒吼,但依時間順序來看,在那之前的阿漢是很少生氣的,餐桌上跟父親頂嘴是因為心疼媽媽,難受的時候(即使是「晚安」已讀不回甚至當他的面把「晚安」送給班班)他也只是把傷心悶在心裡再也不笑而已,直到公園老人那裡無法性愛分離才開始他第一次的怒吼──但那是他矛盾痛苦到極致的自衛。由此看來,Birdy的一再提到「賠車」確實傷害了阿漢──先前就已分析,因為那是他想給Birdy的「不一樣」,是「他們」的車,更是他們感情的象徵;他在乎的是Birdy,是感情,車根本不重要──這點Birdy當然知道,但此時此刻的他既不能回應感情,也不能回應自己的真心,所以他只能強調「賠車」來劃清界線──這點阿漢也完全明白,才會讓他那麼傷心,進而生氣。
然而這裡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在「矯正」阿漢的Birdy,最清楚他不可能回應阿漢的感情,又為什麼在車禍受傷的當下call來阿漢?call來之後又像是無法面對他一樣,一再迴避阿漢的關心?
這個行動依據王柏德這個角色過去的特質來看是矛盾的:他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並不會輕易改變,才會明明知道「矯正」會令阿漢傷心仍然堅持下去。戲劇塑造人物原則「性格決定命運」的註腳三是「一個合理的人,發生了不合理的事,代表的是『求救訊號』」,如果依此來看這一段,Birdy無論是行動(借車穿便服但後座沒有班班、叫人來卻躲避對方、叫阿漢卻不叫救護車)、言語(一直說對不起和賠車)、身體的反應(完全不肯對上視線──之前他至少會在關鍵處回視阿漢)都「不合理」。我們可以歸納:叫阿漢來是本心,知道不該叫他來是理性;受傷不想叫救護車是本心,檳榔攤幫忙叫了是好心卻被他當作「雞婆」;身體的傷口與內心的需求是真相,拒絕的反應則是(明顯脆弱的)武裝。
把這些矛盾集結起來,可以推測Birdy在車禍發生的當下可能相當痛苦(從現場來看應該不是行車糾紛,而是自摔:可能是超速遇到意外閃避不及的結果),痛到以為自己會死的當下,檳榔攤的好心人過來幫忙,已經意識不清的Birdy依據內心最真實的反應:他想要阿漢的陪伴(甚至是想見阿漢最後一面)而請對方call阿漢過來(順便叫了救護車)。但等他意識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傷得沒那麼嚴重(至少不會危及生命)才驚慌起來,知道不該叫來阿漢──但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阿漢一定會來──於是在極其狼狽的情況下,他不敢表露希望阿漢陪伴的需求,而是用「對不起」、「賠車」、「雞婆」來拒絕阿漢的關心(對的,那句雞婆真正要罵的不是檳榔攤,而是阿漢;那背後的意思有:「我都這樣對你了,你還來幹麼?」帶有安下心來的痛苦)──因為雞婆其實是一個微妙的罵詞,代表了「我知道你是關心但我不要」,但那個「不要」並非「不需要」──為什麼叫救護車他不需要?可能他正處在自暴自棄當中,甚至覺得自己就這樣死了也沒關係;為什麼阿漢來他不需要?因為他必須矯正阿漢,所以不能再表露任何關乎心靈親密的需求。
但矛盾的是,不是沒有其他「叫阿漢來」的可能:因為Birdy蹺課不能通知學校和家裡(我們後來知道Birdy的家庭對他相當嚴苛),因為班班是嬌小的女生可能幫不上忙,因為阿漢是Birdy最親近的朋友──他們還有「朋友」之名,阿漢又是實際的車主,無論於(友)情於理,叫阿漢來明明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只要Birdy夠會演(事實上我們都知道他確實很會,而且此刻他的意識清醒),他還是可以把這一段演得讓阿漢覺得是(我不想讓班班擔心)不得已「拜託朋友幫忙」、甚至一邊讓阿漢奔波,一邊讓他自覺只是「工具人」,「利用」完再推開他一次──跟放「晚安氣球」一樣。
所以讓Birdy如此驚慌失措、反應失常不是因為他沒有「應該叫來阿漢」的理由,而是更深層的,阿漢想給他,而他一再拒絕的「不能要的親密」,也就是愛情──但這不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嗎?在教堂那裡,他就明確告訴阿漢「我們可以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但不能是愛情,不能被視為同性戀)」了,不是嗎?
由此我們可以推論:因為車禍的意外、因為身體的痛苦、因為以為將要瀕死的認知,加上之前與班班交往後的差異,讓Birdy發現他內心最需要的還是阿漢;而那不是友誼的需要,不是夥伴之情(軍歌比賽他就知道阿漢難以跟他站在同樣反抗體制的位置,班班反而更能成為同盟),而是獨一無二的愛情。
這個認知對Birdy來說想必是他逃避很久才不得不面對的衝擊,他過去之所以能「矯正」阿漢,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對他是友情、是夥伴,以為自己只是因為精神與心靈上太過依賴阿漢,才讓阿漢產生愛情的錯覺──而他也同樣難捨。這種感情在形影不離、坦誠相對的時候會因為習慣而無法察覺,但在拉開距離,並且有了班班這個女朋友的對照之後,Birdy在此時此刻才意識到:原來他愛阿漢,而且這份感情可能跟阿漢對他的一樣,並不是「錯覺」。在這同時,「他愛上同性好友」的事實,跟明白「他摔壞了阿漢想給他的不一樣」、「他對阿漢做了非常過份的事」、但他仍然要繼續下去的認知(畢竟環境的惡意依舊存在)同時打擊了他;而在這樣多次傷害阿漢之後,一知道他出車禍,阿漢還是趕了過來───這些衝擊加上車禍的痛楚使他難以負荷,但又無法逃離現場,所以當阿漢來了之後,他的防禦反應就是「對不起」,就是「賠車」,就是迴避,就是罵他「雞婆」。
要特別一提的是阿漢的反應:他很生氣,但他還是傳遞了他的關心,即使Birdy的反應都是拒絕,他卻能明白他內心深處對他真正的需求:陪伴,所以他回答:「你連救護車都不想叫,你call我幹麼?」像是在責備他:你明明就需要我,不是嗎?無論是明意識還是潛意識,在這一刻兩人的疏離當中,雖然各坐各的,各看各的方向,連視線都沒有交集過──但阿漢還是坐了下來,付出了Birdy最想要的陪伴──而這是此刻的阿漢,長時間以來唯其能給Birdy的「不一樣」──來自彼此內心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