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這個島上來住,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帶著兩個行李箱,幾張舊照片,一台老相機,搭著船,度過一片蔚藍海洋來到這裡,一開始還不習慣有海風吹著的日子,久了就適應了。我會在黃昏時帶著老相機,走到海灣處拍下太陽的樣子。
我桌上有一疊照片,冬天與春天的夕陽不太一樣。你想看嗎?我可以寄給你。
對了,我很喜歡你之前掛在牆上的那些照片,尤其是有鞋子的那張,我特別喜歡那張,但自從搬進來後,我就將他們收起來放進置物盒裡,因為我想將新的掛上去。不對,我已經將新的掛上去了,它們是老照片,不過來到這間房子裡變得煥然一新呢。
時間不多了,我們來談談V先生吧。
大約是在去年冬季。
我第一次在海灣看見V,是在去年十二月,大雪紛飛的時候,我站在峽灣處,拿起相機正要拍下夕陽的樣子,就在隔著一片海灘的對岸,有個橙紅色頭髮男孩子,頭上戴著針織毛帽,穿著鬆垮的薄荷色薄衫,看起來也沒有發冷的樣子,遠看有些朦朧美,年齡約略和我相仿,一獨自站在海灣,手上捧著一個發著紅光的東西,真摯的大眼珠盯著我這邊看。
我知道你想問,那是誰家的孩子?你在那待上一輩子了怎從沒見過?你別著急,我想他大概不是這一帶的人。當下我急著想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正往我這邊看,趕緊回到屋子裡掏出望遠鏡,一邊暖著手,快速回到那個地方舉起望遠鏡一看,我倆的眼睛在透明玻璃片上相交,就如世界瞬間斷電般,啪嚓一聲,火光一滅,他勾起嘴角。
他的大眼珠散發出平靜的氣息,我一個人慌得弄掉了望遠鏡,他手上發著紅光的東西照得他看起來好暖。我試著想大聲問道,他是誰,住在哪裡,是誰家的孩子,但我放棄了,我沒有拍照就回到屋子裡去,他一個人還站在那裡。
我的心跳得發燙,有如他稍稍泛紅的雙頰。
我第二次看見他,是在一個禮拜後的黃昏,我仍要舉起相機拍照時,他出現在畫面中央,我強忍心中強烈的喜悅,對他稍微點了點頭,他也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抱緊了手中發亮的東西。不曉得該不該按下快門,要是按了他不高興了怎麼辦?
我左手拿著相機,高舉右手指著,試著問他能不能幫他拍張照,他看見了,輕輕地搖搖頭,表示不行。我也分不清楚,是不行,不用,不要,還是不能。
我又指了指他手中那個發紅的東西,試著問他那是什麼,他低頭看了看那東西,然後抬頭看我,我拿起望遠鏡,他像是要說什麼似的卻又闔上了嘴巴。
老實說,在我來到這個地方之前,我就做好心理準備,知道你會事先離開的。我一直都無法習慣錄音帶裡自己的聲音,那聽起來像機器人一樣彆扭,希望你聽起來我的聲音不會太怪,至少在道別時我的嗓子又顯得更低沉一些了。
自從第一次遇見他之後,我一直都思念著他,有如冬季的夕陽般令人牽掛。你也別太在意這件事,你也許還忙著將新朋友的照片掛上牆呢。
當我第三次見到他時,他的左手捧著那個發紅的東西,右手拿著一支黑色望遠鏡。他舉起望遠鏡,對準我找回靈魂的雙眼、脹紅的臉頰、起伏不定的胸口,咻一聲發射,射中了我頑強且脆弱的心臟。
我扶著胸口「啊」一聲地倒下,他放下望遠鏡,嘴形像是說了一聲:「Victory。」
那就好比唱起了一首漂亮的歌。
Victory,勝利。就在那時的此刻,被透過望遠鏡片射殺的我,V成功贏得我的心。
你可別難過因此就把錄音帶關了。
當我見到V先生第二十一次時,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他像是在等著我出現般,臉上露出平時沒見過的焦躁,直到我出現在他眼前,他才定下了眼神,對著我點點頭。
我點點頭,他突然放開雙手,發著紅光的東西撲通一聲掉入海裡,在海面上散開,形成一道紅色暖流,流到海平線中央,成了一個巨大的夕陽。
我看得發楞,手中的相機落在地上,回過神來時,V消失了。
你大概想問他去哪裡了吧,我告訴你,V就是夕陽啊,他就是那每個黃昏會在海平面緩緩落下的夕陽,就是我往日舉起相機拍下的那個橙紅色的夕陽。等我回到房子裡,我才獨自望著窗外遲遲不落下的夕陽哭了起來,一邊拭著滾燙的淚一邊舉起相機拍下了他的樣子。這時夕陽才像有人拉著捲動布簾般緩緩落下。
一切都落幕了,你說是不是,在V離開之後,是不是我交付出去的愛都奉獻給大海了。
日子又回復正常,我一如往常地在黃昏時走到海灣拍下每天的夕陽,我總是期待能在對面的海灣見到他,所以頸子上總會揹著一台望遠鏡,每望一次,期盼的心就越是沉重,我每每在夢裡見到他,他仍是那樣遙遠且渺小,永永遠遠都無法聽見他說話的聲音。
我思念他,直到冬季。
十二月三十日,片片雪花落在我肩上時,我已經將去年的照片全拿下來,收在盒子裡,牆上不再掛滿相片,屋子裡顯得更加空蕩,猶如從未有人生活過。你也許想問為甚麼我這麼做,不過我無法回答你,我這麼做並沒有甚麼原因。
我一個人站在海灣,沒有帶上望遠鏡,也沒帶上相機,圍著圍巾站在屋子前,冬天就如以往一樣冷,氣候上沒有太大的變化,四季永遠很是分明,我好難想像我的愛就這樣停止了,如故障的旋轉木馬般的停止了。很抱歉,我桌上還留著我被他擊破的望遠鏡鏡片,很抱歉我愛得絕望且遲鈍。
那天到了黃昏時,突然有人站在我身後,但我沒有回過頭看,我知道那是誰。當他在我距離不到十公分的身後再次舉起望遠鏡對準我失去靈魂的雙眼、蒼白的臉頰、停止跳動的胸口,咻一聲發射,射穿了我恆久以來脹滿無限思念的軀體。我知道那是誰。
我倆同時應聲倒下,他用盡全力抱緊我,在我耳邊呵氣,體溫燙得融化了雪,橘紅色血漿從我倆的胸口溢出,形成一道紅流,夕陽西下,此處留下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有他有我的玻璃碎片。
砰一聲,砰砰兩聲,Vic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