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他與我的冬季水池 (1)

2021/11/14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到了冬天,池子邊總是特別冷。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在池邊升火,樹叢會被點燃,到時候一發不可收拾,大火會燒了整片樹林。每年冬天,賽布叔叔都會給我三條新毯子,一條折成方形,當枕頭,一條鋪在地上(雖然有時地上會濕濕黏黏的,不過他好像也不怎麼在意)當床鋪,一條當棉被,蓋著可以一夜好眠。賽布叔叔給的毯子都非常溫暖,很厚的灰色絨毛毯子,上面繡有一個品牌的標誌,摸起來很舒服,我從來就沒蓋過這麼溫暖的毯子,母親給我的毯子總是不夠溫暖,父親也是,更別說陌生人了,沒有陌生人會給我毯子的。
  他會在清晨的時候來池子邊找我,拿乳酪、甜甜的牛奶、還有一塊夾心麵包給我,麵包常常夾的東西都不一樣,我每天都期待著麵包裡面夾了什麼食物,幸運的話有烤雞腿,不幸運的話就只是薄薄的起司和生菜。中午時,太陽非常非常大,會照得遠方的稻穀與草地閃閃發亮,我會坐在樹蔭下,等賽布叔叔把午餐送過來,一個禮拜會有兩三天沒有午餐吃,我想叔叔是忘了,畢竟他有他的工作要忙,一天沒有照顧我也沒有關係,沒有午餐只能啃樹根,或者跟樹叢旁的小狸子玩,不曉得為何都有一隻小狸子在這裡,有時候會突然不見一兩天,然後再出現。牠大概和我一樣,知道池子裡清澈的水甜甜的。
  小狸子有時會給我一些果實吃。
晚上時,叔叔比較不會忘記,我通常都可以吃到豐富的晚餐,因為他會讓我進到漂亮的大房子裡面吃晚餐,晚餐不外乎都是些美食佳餚,超幸運的話還可以吃到德國豬腳,用完餐後,我會與叔叔一起唸故事,直到我在他的大雙人床上沉沉睡去,他對我非常好,那種無微不至的愛,是我最嚮往也是最渴望的。
  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的腦子裡不斷出現一個念頭,要逃出去,絕對要逃出去才行,這種念頭不斷湧現,畫面也非常清楚,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閃閃發亮的地方。我做了連續一個禮拜的夢,有一個男人用他龐大的身軀罩住我,雖然看不清楚長相,卻能真實感受到他手心的汗水與溫度,他可以讓我躺在他的胸膛上,讓我哪裡也逃不去,是一個溫暖的存在,我記得他抱住我的肩膀,告訴我說,我會對你溫柔,我就是你的王國。就因這句話,讓我久久都不肯醒來,賴在床上好幾個小時,也因此幾天沒上學去,我就躺在那裡,想像著他溫柔且美好的樣子。我會對你溫柔,我就是你的王國,我痴痴抱著枕頭快樂的笑著。
  我沒將這件事情告訴母親,想必她又會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的親吻我額頭,摸摸我的頭髮,雙眼憔悴的看著我,在我耳邊悄悄說聲:媽媽愛你。
  就在八歲那年,我打開窗戶,望了一下地面,其實離的並不遠,爬窗戶出去大概是沒有問題。我要離開了,我一定可以離開,並且找到只屬於我自己的地方,念頭很明確,有股力量不斷拉扯我,要我離開這個地方,我待在這裡只是活受罪罷了,只要盡力不去想念爸爸媽媽,我想這一切都不會是問題,我只要從這裡小心翼翼的爬出去,不要被任何人發現,就能去尋找真正愛我的王國。
  到達地面時,我鬆了一口氣,也同時盡全力的開始往遠處跑,越遠越好,越遠越好,我一心想跑,不曉得王國在哪裡,卻跟從直覺努力的向前跑去,我穿越大馬路,穿越公園,穿越人行道,穿越柏油路,走過黃土,穿越小樹林,攀過矮石牆,穿越草地,踏過淺溪流,穿越大樹林,直到我看見一棟點著燈的大房子時停下腳步,腳邊有一個半冰半水的小湖。
  月亮高掛,月光輕輕灑在我身上,池子不斷吹來一些冷風,冷得我全身縮在一起卻不知如何是好,身上只穿著薄薄的套裝睡衣,褲管都被泥土沾濕了,樹林裡沒有半點聲音,只有風無情的灌進衣袖裡,臉頰上充滿了跌倒時沾上的泥巴,我覺得好可怕、好噁心,差點就把胃吐了出來,越弄越髒了,該怎麼辦,我的王國會在哪裡,我該怎麼做,該怎麼召喚那個屬於我的王國。
  我開始幻想下一秒就會有人摀住我的眼睛和鼻子,然後不斷的往草叢裡拖,再來威脅我的家產,我會說我身上沒有錢,再來那個人就會拔出亮的嚇人的刀子,抵住我的脖子,如果你不叫你爸媽拿出錢來,我就殺了你,這時我只要害怕的大叫,就必死無疑了,屍體可能會被丟在池子裡,任它漂流,或許是將我裝在一個大袋子裡,走到一個有橋的地方,扔往橋下去。沒有生命的東西不一定是不值錢的,他們總不了解這點。
  我憋住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真正的男人不會因為害怕而哭泣,只會因為碎了心而哭泣。
  我坐在池子邊露出神經兮兮的樣子,雖然冷,額頭卻不斷冒著汗,四周真是安靜地可怕,只聽得見草被風吹動的聲音,我從泥土堆爬起來,我冷得非常之難受,牙齒也不斷顫抖,只好先拔一些草來蓋在身上,我用力抱著自己,絲絨睡衣已經不再值錢了,它現在只是一團爛泥巴而已。我站起來,看看四周,那棟大房子的燈熄了,裡頭的人似乎都睡得很沉,從皎潔的月光下來看是一棟很古老很特別的別墅,別墅像是孤單一個人待在這寂寞的樹林裡。
  我得想辦法撐到早晨,直到太陽升起,睡著只會越來越冷,我只好四處走動,盡量不發出一些聲音,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那些樹上的葉子幾乎掉光了,我想冬天真的快來了,如果我要在這裡生活的話,可能不到三天就會被凍死,池子可能會結成一塊一塊的冰,到時候我就沒水可以喝了,幸好草長得很茂盛,沒有因為冬天的到來而退縮,要不我就沒地方可躲了,走的腳都痠了,我坐在光禿禿的樹下開始思考後來的日子,盡量不想可怕的部分,因為我絕對不能回到家裡,我已經答應自己,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地方,絕不能因一點點恐懼而退縮,一定可以撐過這一切的,美好的日子即將到來,我想著想著,昏昏沉沉。
  我又在樹下睡著了,夢裡那個男人走向我,握住我的手,問我想到哪裡去,我說,當然是到能真正擁有你的地方去。男人和我躺在冷冰冰的草地上,我就希望能這樣永遠下去,永遠都別醒來,他會在夢裡完整我的一生,但夢總是殘忍,總在你最浪漫最享受的那個時刻讓你清醒。不一會兒,他小心的放開我的手,即將消失時,我害怕且顫抖的叫住了他。
   「別離開我,告訴我,那個地方到底在哪裡?」
  「什麼地方?」
  「能真正擁有你的地方。」
  他笑著搖搖頭說:「別擔心,我就是你的王國。」
  每一次就像如此,始終沒有答案,這場夢會在無語中結束這回合。可悲的是我不曉得他的名,也不曉得他身在哪裡,他是不是確實那樣存在,這都讓我反覆的問著自己,這是一場永遠沒有終點的遊戲。日日夜夜,他會更深刻的在我腦袋裡,植下讓我最不能自己的東西。
  醒來時我看見太陽高掛在天邊,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終於度過那寂寞又害怕的夜晚了,房子裡的人似乎醒來了,會是那裡嗎?會是那個人嗎?有個貌似男人的人在廚房煮早餐,窗戶隔著一片玻璃讓我仍看得不清楚,但盯著男人熟練的煎蛋、倒牛奶的影子,我的心上開始澎湃,他那高大的身材,有股熱流從我腳指間緩緩升起,說不定王國就在這裡面,興奮將我淹沒,我鼓起勇氣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這房子的門前。
  「有人在嗎?」我伸出沾滿泥巴的手敲敲已經生鏽的大門。
  「是誰?」
  男人發出聲音回應,這時我欣喜若狂,我忍不住心中的喜,卻又發起顫來:「我迷路了。」
  「沒關係,你先進來吧。」
  男人開了門,一道光閃過我頭上,我低著頭,一副狼狽的樣子,心卻胡亂地跳,我該抬起頭來嗎?該抬起來頭看看,那個美好且充滿溫度的他,看他是否正如我想像中美麗,小朋友,進來吧,外面有點冷呢。他低沉的嗓音讓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我喘著氣興奮地抬起頭來,看見他真正的樣子,睜大眼睛仔細端詳他的樣子,他如樹般高、如羊般溫柔,臉上乾乾淨淨的一點鬍渣都沒有,有著一頭漂亮金黃色的頭髮,好似小麥成熟的顏色,不短,是可以稍稍紮成小馬尾的長度,眼睛則是淺淺的碧綠色,那個眼珠子特別吸引我,左眼下方有一條小疤痕,像被刀子割過一樣的疤,這道疤讓他更有戰士的氣息,從外觀上看不出年紀,但有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是個女人看了會忍不住心動的男人,在我看來這就是所謂的「英俊」。
  「小朋友,你可以叫我賽布叔叔。」
   是他,是屬於我的王國。
  我奮力地在心底呼喊著,等心裡已經演了一場戲,我才慢慢清醒。我環視了一周,漂亮的外表裡頭卻空空如也,像是沒有住什麼人一樣,一張床,一席地毯,一盞吊燈,一座電話,一個書櫃及一台唱片播放機,比想像中簡陋,但是非常之乾淨,沒有任何一點灰塵般。進到房子裡後,他沒有過來拉住我的手,我試著要伸過手去拉住他晃動的手指,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他像是在迴避的加快了腳步。他領我到樓上的浴室裡要我自己沖洗乾淨,並且給我一套小孩子的衣服和褲子,質感摸起來不是便宜貨,是有錢人家才能買到的東西。
  「這是我小時候留下來的,你就先穿著吧。我大概是不會用到了。」
  他說完,要我先坐在地毯上等他一會兒,他倒了杯冰奶茶給我,用個很精緻的陶瓷杯子裝著。
  「麻煩請你告訴我,你家的地址,這樣我才能送你回去。我新買了電話,你也可以告訴我你家的電話號碼。」
  送我回去?我家地址?電話號碼?我就要在這裡永永遠遠的住下來呀,我想他大概還沒進入狀況,還沒搞清楚我在這裡,就是我呀,就是你在夢裡握住手的那個孩子,你還認不出是我嗎,就在你手心裡留下濃厚記憶的我,你不記得了,日日夜夜我們都在望著彼此不是嗎。
  「怎麼了?你不知道地址沒關係,你總記得家裡的電話號碼吧?」
  他露出淡淡的笑容,淡得只有我看得見,我不記得了,賽布叔叔,我企圖擁抱住他,他卻稍稍往後退,露出驚訝的表情,我沒有家。
  「你沒有家?你叫什麼名字?你記得你來的地方長什麼樣子嗎?」
  「我什麼都不記得。」
  「這該拿我怎麼辦才好?該怎麼送你回去?」
  「賽布叔叔,我能住下來嗎?如果真的如我所見,只有你孤單一個人在這裡,我能陪伴著你。」
  「你不能住下來。」他突然語氣嚴肅了起來,「你絕對不能住下來。」他皺起眉頭,像是生氣一般的說。
  「拜託你,拜託你讓我住下來,別把我送走,」我拉著他的衣角,「要我做什麼都願意,就是別把我送走,拜託你,拜託你賽布叔叔,我很喜歡這裡。」
  「不准。誰准你住下來的,沒有人會要你做事,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不斷拉扯他的衣角,他卻忍不住伸過手來打開我的手,眼看他就要站起身來走向電話去,我趕緊伸過手去抱住他的右腳,別打電話,拜託你,賽布叔叔,別打電話,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強忍著在眼眶裡打轉的淚,留住我,拜託留住我,我跑了這麼遠,走過那麼多條路,踩過多少無辜的草坪,為的就是要見你,在有你的夢裡住下來,為了實現我們過去談論那麼多的未來,讓我們彼此更貼近,更熟悉,你說過你會對我溫柔,你會是我的王國。
  「放開我,放開我你聽見沒有,放開你的手!」他的聲音大了起來,像在掙扎般的不停揮舞著右腳,我差點就要哭了出來,在耳朵深處聽見夢碎的聲音,拜託你,我的一生都願意交付給你,拜託你,我求求你,我不斷哀求,雙手使了最大的勁,卻仍背負著被甩開的命運,淚終於從眼角悄悄滑落,他用冷酷的眼神看著我,我倒在門邊,他迅速的拿起電話,慌張的樣子撥著不知名的號碼,他說過他會對我溫柔,他卻正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我。
  「是警察嗎?我這裡有個孩子迷路了,是否能派人過來接他回家。對,他不告訴我地址,也不告訴我電話號碼,」他不帶情緒地看向我一眼,「他說他什麼都不記得了,麻煩過來協助他,我沒辦法把他留在這裡。他像是在外面待很久了,看起來不像是被拋棄的孩子。」他小心翼翼的說,「謝謝,真的謝謝,麻煩請盡快過來處理。」
  他掛上電話,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彷彿只是一陣霧般散去,他看著坐在門邊抱著雙腿哭得可憐的我,慢慢走過來,蹲在我前面,睜大那綠色的雙眼,讓我瞧見裡頭碧綠色的世界。
  「很抱歉,小朋友,我必須把你送回去。」
  我啜著泣用模糊的聲音說:「你不愛我嗎?」
  他沒有說話,但眨了眨綠色眼睛,好漂亮,我默默在心裡唸著。
  「我媽媽說,愛能讓人變勇敢,愛能拯救世人,愛能起死回生。」
  「小朋友,愛不能拯救一切呀。」
  我用袖子抹了抹哭花的雙眼:「為什麼?」
  「等你愛過就會明白,無論你付出了多麼龐大多麼心力交瘁的愛,都不可能拯救已經失去的一切呀。愛只是上帝賦予人的一種力量,我們卻沒有能力在最無力最絕望的關頭使用它呀。」
  「你試過嗎?」
  「試過啊,就是試過才會明白,原來愛不能拯救一切。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明白,直到你看見世界盡頭,你會知道,愛在那裡並不存在。」
  十分鐘過去,我聽見了門後的敲門聲,男人對我微微笑,站起身來,開了門,你好,請問是這裡有小孩子迷路了嗎?不久之後,愛在夢中瓦解成碎片,一片一片在我眼前盡情飛舞著,我張開雙手努力地抓著,將它們放進我的口袋裡。我彷彿聽不見聲音,四周特別安靜,男人碧綠色的眼睛映在我最頑強最堅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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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情永遠躲在心的背後。眼淚一如往常是借題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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