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

2021/11/2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失根的蘭花
  2018年我帶著興奮與稍稍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了美國費城。那天下了飛機,我記得我坐在Uber裡,看著窗外陽光明媚,享受著車上的安靜,想像著未來的生活將充滿了力量,我期待著,自己能變得不一樣,就像年少時,期待著長大後的自己。其實這樣的心情,在當下對我來說是必須的,我必須在種種的失敗中獲得一點點的成功。
  2015年是失敗的一年,是我感情失敗、創業失敗、被友情背叛、任何事都不順遂的一年。在擁有的東西都通通失去後的我,悵然若失,不知道往哪走,總覺得走哪都是死路,走哪都看見舊人,回憶太多,傷心、失望太多,我像個活死人一樣,待在同樣的、令人窒息的空間裡喘息。我只能說,也許是生物的本能,在生命垂危時,我決定把一切都拋下,逃走。於是我拼了命也要考上美國的研究所,為了圓夢,也為了出走。我成功地逃脫了,但異鄉的生活卻比想像的要艱難太多。
  時間回到現在,我坐在電腦前,寫著這篇尷尬的文章。因為難以啟齒,言不由衷,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傾述在異鄉的痛,這種痛就像癌症,在你還沒發現前,就蔓延到你全身的每個細胞,而你就在不知不覺中,默默地被吞噬。你奮戰抵抗,才知道它是如此強大,而你雖然意志堅定,卻在節節退敗。更甚,這種痛它使你漸漸成了啞巴,你就在時間的洪流裡,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你的聲音和形狀,即使你以為你正吶喊著,卻伸手也抓不住,你的文化,你的根基。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些花不該出現在這裏。因為背景變了,花的顏色也褪了,人的感情也落了。淚,不知為什麼流下來。
  很多人一定都很好奇,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件,引發出這樣深沉的痛。其實不是這樣子的,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定事件,沒有顯著的歧視行為或者攻擊事件。然而文化的衝擊是時時刻刻都存在著的,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想法、對錯、好與不好的價值觀,什麼都不對勁。你的謙虛和追求答案正確度的習慣,突然變成你的絆腳石,因為他們鼓勵的是你應該表現自己,所以上課安靜、沒有發言是你分數低的原因。你耐心聽別人說話的能力、先問候而沒有提起自己的事的禮貌,變成了交朋友的阻礙。因為你沒有主動推銷自己,他們也不會主動問,所以沒什麼人真正的了解你、跟你親近。你曾經習慣以「抱怨取暖」來獲得別人同感的行為,在這也不管用,別人只覺得你很負面,或者跟他們說了太多私事,你總會看見他們挑起眉毛,好像你說的話是多麽地不堪入耳。他們不知道你在課堂上懂的也不少,他們不知道其實你也有想說話的時候,他們不知道你其實不是真的要抱怨,你只是想要交朋友、釋出善意,諸如此類,還有更多更多。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得一一適應調整。文化的不同,本身沒有誰對誰錯,但不舒服的感受總是有,而改的就只能是自己而已。你一再的嘗試,嘗試分辨價值觀和行為不同的地方,你試著用他們的方式說話、過活,因為你知道是你要搬過來的,所以該入境隨俗的也是你。你告訴自己你能做到,你依然在努力,但是成效很不明顯,於是你納悶什麼時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你這半輩子學來的處世做人態度居然通通都是錯的。
  就是在像這樣的時刻,我總能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在台灣的一生就這樣被連根拔起。
  每當我面對文化差異的無奈時,我總想起國中老師曾教過的陳之藩先生的散文-「失根的蘭花」。每每想到這,我都點點頭,心有戚戚焉,這五個字拿來形容像我這樣的異鄉之人,實在貼切不過。然而,這三年來,即使想起這篇文章無數次,我也沒有勇氣拜讀,總覺得自己無法處理讀後的感慨萬千。今日一時興起,終於鼓起勇氣,果然,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讀到文末的「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於費城」,我更是激動不已。不同時間,同個地方,我與陳之藩先生竟擁有相同的痛。
我這時才恍然悟到,我所謂的到處可以為家,是因為蠶未離開那片桑葉,等到離開國土一步,即到處均不可以為家了。
  我自認不是一個很容易想家的人,我以為我能四海為家,我甚至曾想過美國會是個更適合我的地方。而在真的搬來美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曾經的這些想法是有多麽的無知、可笑。也才發現,原來我骨子裡是個徹徹底底的中國人。我喜歡、也習慣了禮尚往來、輕聲細語、韜光隱晦、仁愛謙和、先義後利。這些說不完的東方美德,隱隱地留在我的血液裡,我無法將自己抽乾,重新換血,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從前不聽的中文歌、不愛看的甄嬛傳,現在竟成了我情緒的唯一出口。而我在家自己學做中式餐點的興致,也隨著來到費城的時間增長而節節高升。越來越多的假日時光,我看著一部部的Youtube影片,跟著博主切菜備料、焯水、煎、炒、炸,只為了滿足我那飢腸轆轆的中國胃。我就在這個不熟悉的土地上,尋找著熟悉的事物,資源很稀少,空氣很稀薄,早就弄得我頭昏轉向。更令人困擾的是,在尋找中華文化安全感的同時,我又不甘願只限於熟悉的事物。我希望自己也能學習不同文化的美好、真心交到願意和我分享故事的美國朋友、找到我愛這個地方的理由,然後,或許有一天我能稱美國為自己第二個家。
宋朝畫家思肖,畫蘭,連根帶葉,均飄於空中。人問其故,他說:「國土淪亡,根著何處?」國,就是土,沒有國的人,是沒有根的草,不待風雨折磨,即形枯萎了。
  我很清楚我不是沒有國家的人,自始至終我都會是台灣人。只是才剛從台灣搬來美國的我,經歷了移植,宛如失根的蘭花。移植對植物來講,等於人動手術一樣,正處在虛弱狀態,不能用一般的方式照顧,要助其慢慢恢復。我這株蘭花,在被連根拔起之後,暫時是沒有根了,因為我對文化衝擊的困惑與無助,還未找到平衡與答案。也許現在的我,只能等待與抱持開放的態度繼續努力,等待我能再次學會如何悠然自得地徜徉在新的文化、社會裡。
  有時,面對人生的難題與挫折,我們真的得用幽默去化解痛苦。寫到這,我突然想起從前與閨蜜在國中時掃廁所都會開的玩笑。那時候,面對那些讓你質疑「究竟這些人是用多離奇的方式上廁所」的爆炸災難現場,我總是拿著馬桶刷憋著氣,很快地衝進廁間,刷了幾把又衝出來,很誇張地說:「這是第10次了!」她則接著說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語畢,她也像我一樣憋著氣、衝進廁間,「革命」去了。
  我想看在我們努力不懈的精神上,國父應該會原諒我們這麼不恰當地引用他的話吧!而在這,我也對自己說一樣的話,以勉勵之。
在美國的艾蜜莉
在美國的艾蜜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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