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一次聯繫你時,我問你過得還好嗎?你說還不壞。
後來收到你的消息時,我心痛著想起上一次聯繫你時,你沒有回覆。我不敢追問,也不願勉強你答。
從我們認識,你就是個逞強卻不懂掩飾自己脆弱的人。哭的臉被朋友們嘲笑難看,但你會因此而笑出來。我還記得每一個一起暢聊的夜晚、被喝乾的酒杯、你偷偷拿起時總是被我阻擋的菸,我不確定你是否記得。
你會笑著對我說:要戒了、現在很少抽了。我認為菸對身體不好,曾一直勸你戒,但現在我感到抱歉,如果那能讓你感覺好過一點,又有什麼不好?
據說發現的家人當時試著救你,現在的我則徬徨地疑惑關於延命是否真的就是救人。我感覺就算用雙手的掌心掬起你的靈魂,你仍會如細沙般不願多做停留。
這不是你第一次嘗試這麼做,我知道你過得不好時總是不想讓人知道,因此更不希望你失敗。絕不是盼望你離開,而是不想見你繼續過得不好,況且每次的失敗會讓事情如你不願的那般,不小心將你的不快樂向周遭宣揚。
後來聽人們談起時總會出現這樣的結論:至少沒有痛苦了、不會再痛了、一定去了更好的地方。這樣的話令我被一團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我不認為這些言語發自內心,因為通常這些評論帶著巨大的自我矛盾——他們會先說,這個人怎麼做了傻事?
從來就不覺得你傻,從來就不覺得這是傻事。我起初感到憤怒,對於人們的不理解,或是假裝不理解。多數人不願意尊重這樣的選擇,因而貶低、試圖抑制這樣的行為和思想。自殺沒有辦法解決問題,但就是因為活著也沒有辦法,才會僅此一途。會有這樣想法的人,需要的是有人可以告訴自己,一切都沒問題了;而不是只要活著,就還有問題需要去解決。
以我的角度,確實會對再也無法與你見面、無法進行交流感到可惜,也會難過地流淚、會因為想念你而束手無策地呆上一陣子。但這是活著的人的事,對你來說,已不會是負擔。你不用再因他人為你擔憂而困擾,亦不用再為自己可能造成他人困擾而擔憂。若是為了體貼他人將會發生的悲傷而勉強讓自己繼續痛苦地活著,生命就更加重得讓一個人揹負不起了。
我一開始不能懂,為什麼這樣的決定不是直接讓大家看見這個世界的殘酷,而是寧可去質疑一個傷痕累累、殘破不堪的靈魂:怎麼就不多想兩分鐘?當這句話來自一個始終沒有成功幫當事人減輕痛苦、或是認為自己對於當事人的困境完全無能為力的人,就變得相當不負責任了。
以醫學倫理的角度來說,就連器官捐贈,基本上也是需要本人的同意。而決定生命的長短的權利,竟只有消極的放棄急救時可以被用上。被救回來的人,可能會被建議進行心理治療,從腦神經或精神方面剖析身體是否出了問題。我甚至開始懷疑起來,這樣試圖對於「感到絕望」的情感強制校正的情況,出發點究竟該被定義為正當的醫療行為,還是為了實現烏托邦所進行的再教育?
這個社會不允許人發現自己感到不快樂嗎?
不是所有自殺的動作都只是為了博取關愛或是證明自己的存在;會付諸實行的人更不是都不試著幫助自己。這些美麗的靈魂也許經歷一次又一次摧折,仍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思考、嘗試想選擇其他的路,但當光是「去努力」這個動作就足以將精神壓垮的時候呢?那已經是最後的勇敢和解救自己的方式了,在發現身邊的所有人和資源都起不了作用的時候,甚至可以說沒有比那瞬間的自己更清明、更理智的狀態了。
以世界目前的人口組成來說,顯然也並不是一個實質上需要珍惜所有生命的狀態。無論是人力資源或是情感市場、乃至於家庭關係,每個國家每個地區,在刻意或不知不覺間,總會有所謂不被需要的人被劃分出來。若人類每天都處在向死存有的狀態,通過確認自己終將死亡而反過來檢視人生,那麼當檢視的結果十分不滿意,純粹像是公司淘汰能力不足的員工;像是機械淘汰老舊磨損的零件,自我淘汰為何就獨獨不被認可?
經過一些討論後,發現之所以會被普世價值觀定義為「傻」,是因為人們總是不樂見自己的世界變糟。一旦承認了你的做法合理,自己對世界的信任就即將崩解,必須直面這是一個令人痛苦到無法繼續生存的世界,而那是人們一直避免去發現的情況。人的腦袋擁有強悍的自我防衛機轉,基於這個功能的運作,人們必須先說,這是一件傻事,而後才能說出道理相反的祝福——希望脫離能感覺痛苦的肉體、精神能夠離開這個層次的你,可以不再有痛苦。
而管理社會的人們也沒有辦法接納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在自己的呵護拉拔之下,社會竟還是如此殘酷,那是失敗,是個污點,是無法輕易被接受的。這樣一想,那些要人們珍惜生命的標語都淪為口號,看起來忽然都成為了漂亮而威武的命令句。自己眼中的世界無論試了幾個角度觀察,就並不真的美好,為何還要強詞奪理?對於已經沒有力氣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的人們來說,那些勸導語或許並不會減輕分毫壓力。
對於宗教來說,將之定為罪也相當合理,畢竟違背了各個神創造世界的本意。如上所述,一個人自願走向死亡,除了獻祭或是崇高的犧牲,代表的意義便是向其他活著的人彰顯了世界的不完美,對於宗教來說是動搖根基的事,因此必須極力避免,便將其明訂為罪。但若是此罪的刑責能賜一死,那麼還和兩全其美一些,不過普遍會得到的還是恫嚇:繼續活著贖罪,而這無疑是最殘忍的罰則。為什麼明明已經受到這個世界夠多的苛責,卻還要被如此嚴厲地懲罰?除了用前世輪迴的想法,猜測過去真的曾經作惡多端以外,我很難向自己解釋。
其實也無意要求別人否定他們自身對世界的信念,我當然也希望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溫柔美好,而不總是張牙舞爪——但是對那些源於自我保護而構築出的虛假仍感到心灰意冷。一個人面臨自己死亡的決定時,竟還需要照顧他人的幻夢、甚至被其左右,豈不荒謬?我認為實在沒有誰有資格、且能夠帶著自信、真誠且肯定地告訴你:這是為你好。
據實以告,你的離去並沒有改變任何,不論是糟透了的環境或是那些真實存在的威脅,沒有一個將會被論罪,世界也沒有變好。但我知道你的自發行為本來就不是尋求貢獻或是非得被誰說出什麼意義來,單純只為不再那麼痛苦。
而最讓我心疼的就是,你為了不要再痛苦,還必須痛這最後一次。
夜深人靜時想起你。我也想抽菸,但我始終沒學會抽,因此只是靜靜地任時光流淌,等待這份悲傷過去,或任思緒向此刻一樣無限上綱地漫爬。看似想跟著你的腳步辨明什麼,但只證明了我終究落入這些無意義的外界言語之牢中,果然你還是更聰明的,連這一切都不需再煩心了。當你做出這個決定時,如果有「合法合理」的方式能夠幫你,那就更好了。我相信像你這麼聰明的人,當你得出的結論是再過下去也不會更好了,那麼就是那樣了。
雖然我想真正的解脫可能就是不再存在,不必再立基於必死的前提下檢討自身,但還是單向地想著如果你還存在在某處、某個維度,那我希望你現在過得也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