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偶然與想像》：再一次敞開魔法的大門

我們在人生當中遇到的偶然都會成為必然，電影則能把所有想像、所有那些心靈遁逃的出口變成真。而這也是一種魔法吧。

我喜歡導演濱口龍介將《偶然與想像》的每場對話拍的像是舞蹈——或精確點說，像是小小的、但有足夠空間改變重心的舞池本身；當我們說「導演很擅長拍對話」，其實都是在說他好好的捕捉了人與人之間那股微妙流動的氣氛。而整個劇作裡讓我感到格外不可思議的是，除了鏡頭下的人、導演甚至很精準的掌握電影本身與觀眾的距離，在〈魔法〉和〈再一次〉裡，我們沉浸於主角的談話和互動卻又不像在窺探什麼，而在〈敞開的大門〉那條界線則輕微的被跨越，觀眾陷入情境裡但又因那扇隨時保持開啟的門而保持舒適。雖說這種不偷窺不冒犯的觀看方式未必適用所有故事，但在這部片裡反倒讓設計過的機巧變得平實，讓人與世界的各種可能性都舒展開來。

三個故事當然可視為獨立小短篇，但也可以發現當中有許多互相呼應的細緻情節。兩個女孩聊到「像是用談話在愛撫」，教授與女學生的朗讀那段落就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重現，而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被一封電郵扭轉，下個故事又從網路聯絡的失效開展。而內核或許還有從先前作品開始就存在的主題：透過微妙錯位達成的某種共享，及其幾乎是隨機完成的後果。命運 (fortune) 有時就是如此。

〈魔法〉像是三角形，但構築成形狀的不是三個點而是三條邊。芽衣子與繼美共享甜美的友誼和車上的親密談話，繼美與阿和共享那個魔幻的夜晚，阿和與芽衣子則共享一段並未停止運行的回憶。人與人的關係本身就是張力，而突然間看懂三條邊的芽衣子才擁有了選擇的可能。

但或許她的選擇只存在在想像裡。阿和稱讚她很誠實，而她最後選擇不誠實，卻像是為了保留「另一個晚上」裡所有比魔法更虛幻的時刻。現實與想像交會的瞬間，導演設計了一個非常誇張的zoom-in鏡頭，那便是電影進場的時刻。只有我們和芽衣子知道，從此命運之輪就往另一個方向滾動了。這也是一種共享吧。

這個故事本身也是由長長的對話組成。既不用華麗炫技的拍攝也不走金句連發路線，觀眾就是會心甘情願跟著他們一起窩在計程車後座或夜間的辦公室，看著他們起舞。芽衣子「一時衝動」奔回阿和的生活，但即使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對方也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他們卻完全不需要向對方解釋自己的爭執點，兩人就像她說的「我們吵架好有默契」。這樣的台詞本身就是魔法。

先說我最喜歡的短篇就是〈敞開的大門〉，雖然結尾有一點點弱。

這扇開著的門多義性驚人，如前所說的維持住觀看的空間與距離感；以及，對從事寫作的教授來說，他讓自己的生命保持開放而流動，其他的人則用不同的樣貌來來去去，更多的話語與聲音也能進入；而在他與女學生奈緒的互動裡則是一種總結：奈緒一直想把門關上，把空氣中流淌的各種情慾或情緒確定下來，但教授又會再度打開門，消解掉這種可能性。

而整個故事的確也在兩人對現況微妙的不同理解下展開，奈緒暗中放出的訊息都被漏接，但同時她內心中那股需要被人肯定的渴望又被好好接住。而教授也從他無法正確（像一般社會人）感知到的誘惑裡，反倒獲得了一種從未被指認的慾望出口。但這份幾乎像是共犯的交會不可避免的短暫，最後那個失誤與其說是偶然，或許更像是這種錯認總要收束，但我們得以幸運一窺這個美好的時刻。

有趣的是濱口似乎在這篇故事裡放入了一些自我指涉：當奈緒詢問（而我們知道這是一種挑逗）教授怎麼寫出書裡飽含情慾的段落，他回答是結構上的作用，因為可以吸引讀者往下看——這好像是在幽自己的電影一默呀。後段的廢柴大學生輕佻說出「文學人都很無聊」，這是否也是東大文學部出身的濱口在自嘲些什麼呢（但我想影迷會一致同意他和教授一點都不無聊）。

〈再一次〉：如果兩人的初遇即是重逢？

夏子心裡有一個想看到的人，去了同學會卻沒見到，但被另一個同學說著「你都沒變啊」認了出來。我想她是無從得知自己是否真的「沒變」，因為能讓她確定的人並沒有出現。於是後來那個偶然的奇遇是更特別的狀況，她無須面對是否改變的問題，終究能將當初沒能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夏子說，彩是她想像中對方應該會變成的模樣。這場本該不存在的重逢奠基於一種想像，讓曾是過去的物事回到現在，而「現在」的可能性因此展開。因為彼此是過去的那個人卻也不是，兩人反倒必須面對自己才能對話下去。這是從移動中的手扶梯走到平穩的陸橋上的過程。一人扮演自己想像中的對方，另一人扮演被對方映射出的自己，然而在這種微妙的錯位之後，是直面自己心裡那個洞的真摯感情。

或許這是出自一期一會的心情，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也再也無人可說，但對方的「名字」被記起之後，聯繫或許就不會斷了。導演在對話中悄悄暗示了另一個和故人相關的可能性：彩的丈夫寫信給前女友表示想見面卻不能見，彩意外看見了信但沒有多做處置。她對「原諒」不置可否，後來想想這也可能是一種理解，即使她當時並不知道。

這樣說終究很俗濫吧但我真心覺得濱口龍介很愛人類，要如此愛人才能知道人的弱點和世界的殘酷。《偶然與想像》的每個故事裡都有悲傷的人，但他們都仍然盡可能地往下一個地方走去。

「我可能沒辦法那麼快就說出我很好」，導演不說這一定會變好的，而是說，總有人跟你一樣而他會看見的，就像我們看見芽衣子、繼美、阿和、瀨川、佐佐木、奈緒、夏子、彩，和希美與美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