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攤開視覺影像的發展軌跡,能發現近年的變革異常劇烈,各種技術傾巢而出。傳統相機大廠從無所不用其極,想去拉攏使用手機的客群,但卻徒勞無功,漸漸由單純拍照轉變成為影片錄製市場。我想應該毫無異議,手機無疑就是現今最為普及的攝影工具。雖說有人認為是手機攝影功能的提升,顛覆了整個影像產業的舊有思維。而我覺得幕後更重要的推手,是社群平台崛起。其中以 Instagarm 建構出的不同以往的攝影體系,能被作為年輕世代影像傳達語彙的範本。
Instargarm 社群發展的十年道路,基本上就是伴隨這股日新月異科技洪流,被衝上岸頭。發展至今,坐擁 5 億日活躍用戶,10 億月活躍用戶。每日的相片與影片都超過上億次上傳,若跳脫社交功能的話,Instagarm 絕對能說是當今規模最大的影像平台之一。自己作為早期加入的 Instagarmer,也見證了它對於當代視覺影像驚人的影響力,一步步改變新世代對於影像的觀點。然而我們在討論 Instagarm 為何至此前,應該先梳理它起步的時空背景。
回望 2010 年, Apple iPhone 4 在六月發表,而 Instagarm 在十月於 iOS 平台推出。iPhone 4 搭載五百萬像素的相機與 Retina 顯示器。【1】隔年已然在受專業攝影師喜愛的 Flickr【2】社群中,輕而易舉地超越所有拍攝裝置,成為最多人使用的攝影工具。雖說 iPhone 4 五百萬像素的相機規格,以今日來說並不稀奇。但當時搭載的 Retina 顯示器所呈現的品質,已媲美許多數位相機照片,成像終於擺脫數位噪點的干擾,讓手機首次迎來內外兼修的高品質成像。
【1】Retina 顯示器(Retina Display)是由蘋果公司設計和委託製造的顯示器,本身具備高像素密度,使得肉眼無法分辨出單獨像素點的液晶螢幕。
【2】Flickr 是一間提供網路相簿服務的公司,特色為私人圖片授權與標籤(tag)分類,讓使用者能作為部落格,建立交流社群。早期作為 Web 2.0 成功案例,深受專業攝影師喜愛。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2010 年也是全球數位相機出貨的頂峰,之後的銷售量幾乎每年下降,能視為一個數位影像工具轉變的分水嶺。【3】手機相機的出現,無疑衝擊了低階數位相機市場,近一步瓦解複雜的攝影工具所築起的科技壁壘。換句話說,當手機兼具了攝影與展示功能,便創造出更多可能性。傳統影像時常被切分為攝影與展示兩端,前者強調創作,後者強調影像被放置的脈絡。手機成為一種去中心化的載體,個人能自由的選擇展示的影像,或者說自己想要觀看什麼樣的影像。我想這可能是手機拍攝成為當今主流影像的創作方式的原因之一,但它同時深刻地影響了當代影像的發展。
【3】 Felix Richter。Digital Camera Sales Dropped 87% Since 2010[statista]。https://www.statista.com/chart/amp/5782/digital-camera-shipments/
如果說手機的相機改變影像拍攝,那應用程式(APP)則讓影像的編輯變得極為簡單。從暗房到 Photoshop,再到美圖秀秀,現在不用底片只要套上濾鏡,人人都可以輕易地、快速地生產符合自身審美的影像。猶如 Instagram 這個單詞由 Instant 與 Telegram 兩個詞組成,所代表的意義就是「即時電報」,能將圖片即時的發送。創辦人聲稱發明靈感來自即時成像相機(Instant Camera)。呼應它最初類似於寶麗萊相機(Polaroid)的 LOGO 設計【圖1】,還有參考 Polaroid SX-70/600 的 3.1 × 3.1 英寸的一體式底片規格,所以最初 Instagram 上的照片只能以1:1 規格發布。
我們回看寶麗萊從發明至今,都是藝術家們鍾愛的攝影工具,立即成像有如一股魔力般,吸引著創作者。如同攝影集《The Polaroid Book》【4】搜羅大量藝術家使用寶麗萊即時成像底片,包括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漢姆特‧紐頓(Helmut Newton)、讓盧普‧西夫(Jeanloup Sieff)等。又或是集結出整本寶麗萊攝影集普普藝術家安迪‧沃荷(Andy Warhol)【圖2】、風光攝影師安塞爾‧亞當斯(Ansel Adams)【5】、照相寫實主義藝術家查克‧克洛斯(Chuck Close),都用寶麗萊作為創作工具。而去年台灣亞紀畫廊與今年香港 SHOP Taka Ishii Gallery ,還分別舉辦荒木經惟與森山大道的寶麗萊展覽。寶麗萊填補起影像需要時間沖洗的鴻溝,原本的等待被消除掉,成為立即可見的影像。我發現到這種具有即時性的影像特質,至今帶給人們的影響從未弱化,近一步被 Instagram 繼承與擴大。拍照轉變成現代人生活記錄的即時性儀式,我們在吃東西之前要先給相機享用,就連人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現在也得放在影像之後。
【圖2】安迪‧沃荷(Andy Warhol)使用寶麗萊相機(Polaroid)
【4】Barbara Hitchcock(2019)。The Polaroid Book。Taschen America Llc:USA。
【5】參考資料:寶麗萊的沒落與攝影大師的情懷 http://linlu.siyuefeng.com/article/13099
2016 年模仿自 Snapchat 的限時動態(Stories)正式上線,使得即時性影像在 Instagram 被推向高峰。每則貼文 24小時內自動消失,如同銜尾蛇般,一段接著一段,將到期的影像給吞沒掉。彷彿是屬於影像的異質空間,帶有開放與封閉的雙重特質。限時動態產生出更多無序的影像,說明了新世代對於影像的觀點,所追求的不再是單一幾個影像,而是全面融入生活的影像體系。
Instagram 建構出新型態影像體系,能從其展示方式開始看起。它提供了不同於實體展覽的影像展示模式。傳統展示模式是由藝術家精心篩選出的影像去做編排,無論是在實體展覽中,或是報章雜誌上,觀者都能仔細瀏覽,感受影像提供的內容。而 Instagram 似乎改變了我們影像展示的邏輯,過去以來視覺經驗都已派不上用場。我們看到 Instagram 參考 Pinterest 發明的瀑布流(Masonry Layout)【6】,介面設計讓影像從需要移動鼠標、點擊、等待,變成輕輕一滑。影像就接續不斷,無止盡的展示在觀者眼前。它所提供的影像卻如同宇宙繁星般,且一閃即逝,有時我們要回看同張影像也很困難,直接消失在海量貼文中。
【6】翔說什麼(2020)。數位媒體用「瀑布流」追求流量成長時,是在吃毒藥還是解藥?。https://shian.tw/article/2223
另外,個人主頁以方形為基準的九宮格排版,也成為特殊的展示方式,例如:臺南美術館所做的橫向【圖3】。影像所攜帶的資訊,幾乎被拆解到十分破碎,我們很難透過單張照片去理解其內容。點回主頁後,本以為這樣才能重塑整個帳號的內容脈絡,但往往遍尋不著。其實也不必意外,攝影常被當作蒐集與整理素材的工具,只是現在這些素材因拍攝門檻降低,變成人們瑣碎的大量日常影像。
以我自己的觀點來看 Instagram 的主流影像,它所蘊含的力量絕非是紀實攝影以影像為主的真實敘述眼光。也非薇薇安‧邁爾(Vivian Maier)那種人為主的素人紀錄視角。而是被科技給校正出來的全新影像語彙,既私密又公開。裡面揭露了個人的私生活,同時也投射出大眾的幻想 。 Instagram上的影像讓人很容易就抓住它所要營造的氛圍,譬如相似性高的色調與構圖。使用者開始力求整齊,且風格一致的版面,例如:攝影師小菅亮輔(
@rkrkrk)黑色調攝影風格,被許多人仿效【圖4】。而許多研究也表明,統一色調版面能提高關注度。當然,這種相似性成為一種當代類型學影像。只是現在取景者不再是攝影師,而是演算法。受歡迎的場景在頁面上顯示,逐漸成為打卡熱點。我們點進某個景點,先觀看別人如何拍攝,再做類似的複製,在景點標籤下完成類型學牆面。如同
@insta_repeat 整理出 Instagram 上相似性極高的風景攝影。【圖5】
【圖5】@insta_repeat 整理出 Instagram 上相似性極高的風景攝影
有人說 Instagram 的出現,將當代視覺影像都打造成類似的模板,有一套受歡迎的公式可循。【7】然而其原因可能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我們所看到是基於演算法慢慢建立的個人化版型。如果自己越常看到某類型影像,通常意味著你這類型影像有偏愛。我們不能否認,人類的行為已告訴我們,或許真的有種接近理型的影像,至少普遍能被認同風格存在。我們也必須承認,現今要對抗由演算法整理而成的人類的視覺偏好,有太多困難。已經分不清人類天生如此,還是被科技所引導。這就是當代影像有趣之處,我們更容易陷入某種影像類型迴圈中,但卻忘了在迴圈外的廣袤沃
【7】Field Mag(2017)。How Social Media Perpetuates Cliché Photography。https://www.fieldmag.com/articles/instagram-trends-outdoor-cliche-photography
我們討論 Instagram 上的影像的話,會發現它像是超載的記憶體,並伴隨著斷片,海量的破碎資訊將會接踵而至。因此,我偏好用生態體系的角度來討論。它似乎難以用幾個影像給概括。恐怖之處在於,我們在批判 Instagram 影像的同時,得先想想。因為當影像基數夠大,總能有一張符合你的需求,只是你尚未看到而已。
時至今日,新世代的已然處於影像爆炸的階段,年輕世代難以在影像上共感,誠如蘇珊桑塔格在《旁觀他人痛苦》所言:「對不少身處現代文化的市民來說,亂砍亂殺的娛樂性實多於其嚇唬力。」【8】人們想擺脫平庸的影像,作為視覺動物,仍盼望著刺點(Punctum)出現。而大量影像的出現,伴隨著影像創作靈感窮盡,我們只能轉往科技創新帶來的突破的死循環中。興許這也是為何關於技巧又被拉回檯面的原因。幾家非光學起家的新創公司,像是 GoPro、DJI(大疆創新)、Insta360(影石科系)等,都為社群平台上的影像提供了新的視覺感受。而這些公司的共通之處,都是將平常人難以企及技術下放,降低成本與使用門檻。現在潛入深海攝影不用笨重的防水裝置,空拍不需要租昂貴的直升機,合成360度環景也不需要軟體知識了。攝影技巧在此呈現出弔詭狀態,變得既重要卻又不重要,一邊期盼著它帶來新刺激,另一邊卻能被人輕易使用。
回到影像本身,如同汪正翔所談論 Instagram 的「均質」概念。 【9】 Instagram 扮演的角色,無疑是把影像均質化的工廠,我們試圖在上面尋找深度,但卻不自覺的被壓縮成平面。從哲面向來說,大多數人對 Instagram 的看法,用擬像、超真實等角度來做出提醒與警告。【8】而我自己認為,其實並不用太悲觀的看待 Instagram 建立的影像體系,這一切只是在完全融入元宇宙(metaverse)前的影像中繼站而已。其實影像本質不曾改變,真正在不停改變的是裝載它的媒介,隨著科技進步,影像永遠會陷入觀念與技術普世化的脈絡裡。尤其在人類真出現腦機接口後,未來的影像體系會在真實與虛擬的層面上,真正的無孔不入。
【8】賴怡禎(2021)。IG 照騙:擬真的不假? — — 從布希亞談社群媒體 [哲學新媒體]。https://philomedium.com/blog/81534
【9】汪正翔(2020)。這大概就是代溝:為什麼我一直不想談IG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