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周二讀了「約翰.伯格 John Berger 」 ,提到「攝影與繪畫」的差異,如果你依然興致高昂,那麼你一定會喜歡這本:
朱和之 《#南光》。
雖然我對攝影很沒有底,是屬於光圈快門焦距都搞不清楚的粗陋之輩,但小說裏頭大量的專業術語並未讓人卻步,反而像是吟哦的咒語,在暗房的耳朵裡,一次次刷洗出,光的旋律。
書名「南光」,既是主角「#鄧騰煇」的別名,同時也暗喻在這南方小島上,簇簇躍動的光彩,不輸這大千世界的琳瑯。
作者直言這不是為「鄧南光」立傳,而是藉由其攝影師的身分,在快門喀嚓一聲中,時代流轉的此刻彼方,自由如同刻度,在幀幀底片中,滴滴答答著生命的定義。
大量閱覽的攝影理論與當代攝影家的生平,在作者吞納後寫進了時代之「真」。我們認識一個人總是編列表示,彷彿他做的事她說的話就如實映射出內裡,然而《南光》卻像是一本「文字寫真」,一章章就像是一張張,穿透相紙與影像的文字,在暗房裡滴漏著「我之所以為我」的顯影--你的眼,你的口,你的心,再無所遁形。
❶你是我的眼--萊卡A
就讀法政大學經濟系的鄧騰煇,跟著好友 #龜井光弘 前往霞浦觀看歷史性的一刻-齊柏林伯爵號飛船的環球飛行,像是人類擺脫陸地而能自由飛翔的起點-正如他在這時的東京求學,像是出娘胎後第一次呼吸,第一次喝到水,第一次抓緊了-「自己」。
也許是從大叔 #姜瑞昌 破格允他進入暗房開始,那刺鼻的醋酸味與調配的粉末,在金水裡浮現的色塊與線條,從此成了他一生的裱框。
時時忖度的距離,讓機器與他融為一體,可以隨心所欲地捕捉,眼前一瞬。
縱使他總以「退一步」的姿態等待,但人眼的主觀卻能在那千百分之一秒的偏差,直達對方卸下心防的「理想」通路,裁切出屬於他「南光式」的丰韻。
情人景子是他「自由戀愛」的東京夏日、妻子潘清妹是他求索笑顏的北埔月華、弟弟騰駿在畫筆與從政的徬徨就像午夜跳動的燐火。
充滿傳奇的祖父姜滿堂,受鄧吉星賞識入贅,娶了鄧登妹。
夫婦手段皆高明,經商致富或斡旋交際,北埔的新姜舊姜家族的共榮共生,都仰賴他們的慧眼。
母親吳順妹一生為鄧家而活,緊鎖眉心的倉皇像是那時代不分老少的女性,奔忙得連讓「自己」露面,都嫌太過。
父親鄧瑞坤將四個孩子送到日本求學,大哥騰芳熱中網球卻意外重傷致死,二哥騰釬雖畢業於美術學校卻在長兄猝逝後接下重擔。
父親的葬禮總讓他想起大哥,北埔與東京的印象持續地來回跳動,在長兄負笈的上智大學校園外堤頂,櫻花樹下父親主動開口留影,昔日的一張張匯票是沉默的愛意,在爛漫的花影中凝定,那一杯靜靜遺留在露臺的空杯,是時間被輕輕敲碎的悽惶。
❷我是你的眼--南光寫真機材行
只賣德國高級相機的豪氣,是大隘山城的三少爺在京町的「妥協」。
獨鍾萊卡的他也明白自己坐擁上百架相機,就如同灑下能買一條街的資金;何等奢侈,何等幸福!
大量的照片沖印從不假他人之手,這樣的千篇一律也回饋於他對鏡頭的控制益加精準;臺北風景盡收於暗房之內,像是收納了萬人之眼,尺幅映射出綽約光影。
在這裡他結識了人稱「萊卡李」的 #李火增,兩人迅速成為莫逆,時常交換攝影心得與新知。
珍珠港事變後,戰事擴大,所有必需品與資源均列管,為了能繼續「寫真」,兩人加入「青年團」;即使是奉公拍攝的規格,在主事者的搖頭下,亦顯色出千千萬萬次,鏡頭下的靈動。
#彭瑞麟 的阿波羅寫場與寫真研究所,打著「臺灣第一位寫真學士」的名號,向顧客展示高品質的寫真,對求教的學生傾囊相授。
父親是被日本人視為「不科學」的漢醫,色弱的他並不服氣,科學與經驗並不相悖--「寫真」同時兼具物理與化學,就像是實驗般,即便透過快門捕捉的色彩,在不同比例的藥劑調製下,亦有紛呈的效果。
雖因戰事被派往廣州,但在戰亂下能大顯身手,縱使淪為日人獲致情報的棋子亦無妨--然而能夠從事「寫真」,就表示真的在「寫真」嗎?
「攝影三劍客」之一的 #張才 在戰事白熱化時前往上海,租界彷若孤島的意象,一面張牙著上流的繁華絢爛,一面卻也舞爪著下流的剝蝕獻祭。
大哥張維賢主持星光演劇研究社,希望以「新劇」提共大眾心靈糧食;組織「孤魂聯盟」推動無政府主義與無產階級解放運動;將收入捐贈給仁濟院、盲啞學校、愛愛寮。
其實張才很明白的,再怎麼樣的人性關懷,這種手握相機的特權始終都扞格不入,在那個時代人與靈魂的破碎,要如何在鏡頭裡拼湊出一絲光采?
❸誰是誰的眼
「臺北大空襲」後,牆崩房坼也只能黯然收攤。
於榮町再起爐灶,已是「光復」,「寫真」成了「快相」。
二二八時陪著車禍的兒子在醫院裡,像是幸運躲過一劫,然而血色的黑影早已惘惘落下--張才與他不約而同,將底片一一放進赤血鹽溶液中,銷蝕掉眼前曾所見,時間不復,或許傷口同理。
「攝影」與「寫真」是一樣的嗎?
#郎靜山 的「集錦照相」是那麼不同,山山水水儘管仍是山水,但就像精心布局的大簾幕,繡織著當事人的河山大夢,錦鋪著主事者的一統江湖--對於中國美好形象的宣傳,用層層疊疊的完美一洗外國眼中那些陰暗古怪的中國人醜陋。
時代要求他們以相機加入「戰鬥」,光明向上純潔崇高的標準就像是子彈,鄧南光追求的「新興寫真」精神只能與同好們,載浮載沉。
但,「寫真」並未停止,雜誌與攝影學會,所有能做的都像是那夏日蟬鳴,只要活著,只要快門還能向準,時代終究會向他們靠攏一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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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的十二月,讀到這本書就冒出好多小泡泡。
我必須老實承認,之前看《逐鹿之海》是硬啃的,看到一半就放棄了。但《南光》卻是一路到底,被作者詩意的描述與編排的場景給拖拉進鄧騰煇的明暗間。
尤其他描寫父親葬禮的那段,一看到櫻花樹眼淚就飆出來了。
書末的鄧南光自拍照,雖然少了年輕時的帥氣富貴,卻多了溫柔,但掩不住的還是對於世間好奇與善意的解讀。
關於時代的詮釋,百年之間的臺灣也許未有定論,但我能做的其實就是在不同「臺灣人」的選擇裡,逐步勾勒出心中的答案。
那我們明天見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