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北站在编辑部的门口敲了两下虚掩着的门,听到一声“进来”后推门而入,扫了一眼墙边、桌面上都堆满了书略显杂乱的空间,向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女老师问:“请问老师,沈总编在吗?”女老师朝里面扬了下头。这时从书架隔着的里间走出一个年长男人,中等个头,瘦削身材,头发里夹杂着灰白色的发丝,厚实的嘴唇,戴着一幅黑色宽边眼镜。
“你是东南北吧?”男人问,鼻音很重。
“是的,沈老师让我来找沈总编。”东南北说。
“我就是沈文重。”男人说着走到一张办公桌前,指着空位说,“你就坐这。”说完和旁边一位吕姓老师交待了一下转身又回了里间。
东南北对照一摞厚厚的手写原稿开始校对印刷样稿。过了一会儿,吕老师走过来,看着东南北在样稿上的圈圈、勾勾说:“你以前干过?”
“没有。”东南北说,“我爸是写剧本的,我看过我爸的手稿。”
“对,就是这样。”吕老师说着转身离开,“标点也要校对。”
“断句呢?”东南北冲着吕老师的背影说。
“你先圈出来吧。”吕老师说。
东南北反复读了几遍《致命的灰色》——浅析里希特的色彩观手稿,想了一下站起来找到吕老师。
“吕老师,这篇文章我搞不大明白。”东南北说,“我是说校对起来没问题,但是总觉得有几个摘抄的段落可能翻译得有点拗口,容易让读者曲解。”
吕老师拿着稿子看了一下说:“是有这个问题,你等我问一下总编。”
过了一会儿吕老师出来说:“这篇稿子先放一下。”
在食堂吃过午饭后,东南北直接回到编辑部,把上午校对的文稿重新检查了一下,又发现了几处小错误。其中一个是插图下面的作品信息,东南北在“1854年”的“8上面画了个圆圈,拉出一根线到旁边页面空白处,写了个“9”,画了个圆圈。
傍晚,沈文重拎着包走进了编辑部,经过东南北身边说:“怎么样?小北。”
“还可以,但不知道进度怎么样。”东南北站起来看着沈文重说。
“你坐下,我看看。”沈文重拿起了稿子翻了下说,“哦,可以的。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完成?”
“这个……我今晚可以带回去做吗?”东南北说,“明天上午我要听沈老师的课。”
“都没问题,还是以你的课业为重。”沈文重说,“时间自己安排,离开的时候和吕老师交待下。”
“好的,那我先去吃饭。”东南北停下手说,“还有,总编,您翻译的这本《艺术漫谈》我能不能借回去看?”
“送你一本。”沈文重边走边说。
第二天下课后,沈雨晴问东南北:“你昨天去了编辑部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昨晚加班时效率很低。”东南北说,“光偷听总编给几个研究生指导论文了。”
沈雨晴笑了笑说:“得学会一心二用。”
东南北和沈雨晴边走边说,“沈老师,我发现你和总编哪里长得有点像,还都姓沈。”东南北说。
“他是我爸爸。”沈雨晴说。
“哦,难怪。”东南北说, “沈老师,我这两天一直有个问题等着问你。你说美术史上这么多流派,就像江湖一样,那这些流派是怎样产生的呢?相互之间有没有关系?还是各自独立?或者是一个流派取代了另一个流派,像历史上王朝的更迭?”
“艺术史可不像政治史那么血腥,独立性和包容度都很强。摄影术诞生后,评论家们都断言一直以来追求模仿自然的古典艺术、写实艺术将死亡,实际上摄影术反而帮助了艺术家加深了对自然的认识,尤其对运动的形体认识。”沈雨晴说,“印象派的构图明显受摄影影响,瞬间、片段、动感。”
“摄影能让画家的模特失业吗?”东南北问。
“也不一定,看你想表现什么。”沈雨晴说,“说回你刚才问题,造成你这种感觉的根源在于艺术史的写作方法,事实上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来记述关于艺术的历史,或按照时间、人物、地区,按照艺术标准、观念、图像的演变,只不过以流派和风格来记述的艺术史比较流行而已。”
“其实还是要回到哲学层面,毕竟在一个崇尚自由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对于世界和自然与生命的认识,也必然有不同的表现思想的方式。”沈雨晴说,“你翻翻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里面有些关于艺术史的写作方法思考,还有对艺术的标准、艺术的优劣判断的认识。不过原著是德语,我们是从俄译本转译过来的,这其中不知道损失了多少原著精神。”
“我记下了。”东南北说,“我在看总编译的《艺术漫谈》,太好看了,像看宽银幕的电影。”
“是很重要一本书。”沈雨晴说。
“学校放假后到考研前这段时间你准备住哪?”沈雨晴说。
“我租了一个防空洞,就在后山,可漂亮了。”东南北说,“租了两年,春节我也不走,我可以一直工作到老师们都放假。”
“哦,本来我想你要是没地方住就可以住到一个老师的雕塑工作室里。”沈雨晴说,“你要是不走就太好了,你愿意给他当助手吗?他的那些学生放假都要回家,你又是男生。”
“太愿意了!太感谢沈老师了!”东南北说。
“我充其量算个经纪人。”沈雨晴笑了下说,“他也付不起你的人工啊。”
“我知道,我还可以请他吃饭、喝酒。”东南北说,“我在深圳的时候也弄过雕塑,刚好和他请教一些东西,本来是应该付学费的。”
“嗯。我听说你从深圳来,还是在银行工作,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考研了?”沈雨晴说。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东南北迟疑了一下说,“不过我从小喜欢画画,我租防空洞也是准备考完试后重新开始画画,可以说读研只是希望能搞清楚艺术的本源。”
“哦?”沈雨晴说,“和女朋友分手打击很大?这么脆弱?”
东南北犹豫着点点头。
“好了,我到了。”沈雨晴站住说,“我策划的一个展览元旦开幕,当代艺术的展览,在图书馆的大堂,你可以看看。”
“好的,谢谢沈老师。”东南北说,“需要人手帮忙吗?”
“没事,有学生,我看你也挺忙的。”沈雨晴说,“不过不用担心考试的事情,如果你英语没问题的话,专业课正常复习、正常发挥就行,记得论述部分要有自己深刻认识和独立观点。不要炫技,不追求篇幅,使用专业语言把自己观点表达清晰、透彻就行。”
东南北不住地点头说:“谢谢沈老师,对了,沈总编都带什么专业的研究生?”
沈雨晴笑笑说:“这么快就想换导师了?考上再说吧。”
东南北支吾了一下,沈雨晴转身离去,东南北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下午东南北刚到编辑部,吕老师就招呼他过去,递给他三张传真纸。
“这是‘致命灰’作者传过来的英文原文,他允许我们修改译文,你看着办吧。”吕老师说,“你翻完直接给总编。”
东南北拿着传真纸回到座位上斟酌了很久,还特地去图书馆查了几个英语名词的中译法,按照自己的理解翻译完文章引用的段落,仔细地看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站起来走到里间,对着沈文重的背影轻轻地叫了声:“总编。”沈文重转过身来,东南北把翻译稿和传真纸递给他,然后站在旁边忐忑地看着他。
沈文重对照着传真件认真看了一遍东南北的译稿,抬起头微笑着说:“很好,非常好!全部换掉,发。其他稿件明天都能校对完吧?”
“又换了两篇稿件,不过我今晚加加班,明天再一个上午应该能完。”东南北说。
“那你校完后给吕老师看一眼再送到校印刷厂。”沈文重说,“样稿出来后,最后再检查一遍,直接印刷。”
“好的。”东南北说,“还有……就是今天您还辅导论文吗?”
“怎么?你可以带到图书馆校对,有给你们办证吧?”沈文重说。
“不是,我是想听,我报考了咱校的艺术史研究生。”东南北说。
“哦,那听听是有好处的。”沈文重说。
东南北离开编辑部走在洒满月光下的校园,突然笑了起来,学着朱珠的样子甩着手臂颠起一只脚向前跳一下,又换另一只脚跳一下,撩着长发,边跳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