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的魅力很多時候來自於虛實之間那道縫隙,發現閱讀所虛構者曾經切切實實在過往某個片刻出沒,剎那恍惚,你會感受身處於兩個模糊的時空段落,彼此遙遠互不相交,卻在某些時刻有看不見的絲絲繞纏,那些關乎人會冒出的相似情感將兩地緊密縫合。換句話說,歷史小說的虛構化有其假亦有其真,將陳舊事物賦予文學審美式的回顧,人的輪廓便能在當中顯得清晰深刻。
《南光》是小說家朱和之的最新作,先前他的作品以歷史、奇想兩種類別為主,看似兩者光譜迥然遙望,然無論是幻想設定或重建遺址,兩者都需要縝密思索佈局和翩飛適宜高度的想像能力,恰好在此得到完美融合:《南光》的筆法設計堪稱穠纖合度,並非切割整塊史料強硬塞進敘述當中,而是事先消化整合過,將舊時文書篇章提煉成時代氛圍;接著,在此氛圍烘托下打束強光,直透歷史人物心中所揣想的鮮活與陰影,輕盈游縈於人心的敘述轉瞬便有了現代意義,那些猶疑悵然最終又都能收攏於一點核心概念,厚重歷史、微小心緒、深邃論題,三者巧妙懸置於靜力平衡,那亦是讀者翻頁時大氣不敢一吐的姿態。
南光,是台灣攝影先驅鄧騰煇的稱號,因為他於1935年開在台北京町的照相材料行就名為南光,以此為題,故事聚焦於鄧騰煇如何被攝影這種現代技術給召喚,如何讓他擁有另一種異於肉體感官體驗外在的方式,如同篇首由種種攝像名詞搭建出來的楔子,單眼反射相機、單眼窗、三十分之一秒……技術遂沾染了浪漫氛圍,它延伸了人類所感知的世界,片刻即永恆。更確切的說《南光》擁有兩條敘事軸線,其一是攝影本身到底是什麼?瞬間紀錄讓時間、生活和情感產生了什麼質變?到底是人馴化了新穎的觀看器械,還是這些延伸目光的器械馴化了人?這些叩問置於時代氛圍之下並未有確然解答,作者僅是用另一條線,去觀照那些受攝影啟發、糾纏、縈繞之人的光影變化,不僅是鄧騰煇和其家族,亦包含了張才、郎靜山、李火增、彭瑞麟這些同時代的重要攝影者,也都在故事中佔有些許篇幅,於人的場域之中,攝影也持續挪動、變化自我意涵,技術與人互相影響而成就了極其複雜的多義性。
譬若,當鄧騰煇使用萊卡來隨意抓拍時,他發覺相較於相機能夠客觀、完整的截切場景,「人眼是多麼不準確的一種器官,永遠只願意去看自己想看的東西。」(頁28),透過景觀窗望出去的視角究竟是侷限還是延伸?又或者是寫真與人本身的對比,他所拍攝的女性友人景子在相紙中擁有魅惑人心的獨特氣質,那是從人身處提煉出來的粹然本質?還是攝影形式所添加的外來物質?在作者筆下,鄧騰輝每次對於攝影的執著、猶疑或解釋,實質上便是人與技術多次逡巡環繞的對話,私語或喧嘩,都讓人回味再三。令人敬佩之處,正在於硬軟筆恰到好處的編排分置,前者意味描述相機沖洗細節、歷史物件、人事背景的硬骨幹;後者則是內在輾磨出的心緒景況,現在主義式的心靈情感描繪,以及對於攝影本質的衍流拓展。兩者的有機結合既靜謐卻又鮮活,像是搭乘著歷史事實的結實船艦,浮行於深不見底的、以人為名的海洋,而我著迷於歷史小說此處的虛構和想像,那在平實、無表情的敘述史料間所透出的光。
跟隨著鄧騰煇的生命歷程,旅日、回歸新埔、結婚,爾後到台北開業,讀者也隨之體驗到他拋擲給攝影,或者攝影回應給他的疑惑、震撼和寬慰。當他回到新埔,意外於一次夜行中發覺月光令所有東西都「翳著一層淡淡的銀光」,醒悟攝影不過是採集「壓扁死去的記憶和夢」;妻子潘清妹的笑容永留存於相紙薄膜之上,實際裡的笑容卻被名之為生活的種種給壓抑不顯,攝影這件事回饋給鄧騰煇的,不僅只是生活中的一項消遣,維持生計的一種行業,更是緊緊繫連於起伏情緒,那是屬於人皆有之的興嘆、愉悅和惆悵,從這層次來說,攝影本身就是情感的具象體現,雙手所操持的物之延伸黏進更深處,同化於心,共感於情,前述所言的深遠議題有著更凡俗且親切的演繹。
銀鹽沖洗的技術、日治時期的寫真店分布、新埔姜家的鄉里背景……作者朱和之蒐羅整理的歷史資料之多,同時又能將眾多資料編織成繁複重瓣卻不顯得雜亂無味的敘事珍品,令人深感佩服,閱讀《南光》始終帶給我一種安靜感受,行走於在陌生的街道,卻感受到每個角落都生機盎然、每處街景都有話可說,每個駐足的人都願意和你聊天,街景貌似舒緩自然,卻又充盈到無法忽視略眼所及的一切。
走到暮年,鄧騰煇到底從攝影當中發現了什麼?故事篇末,他察覺到他再也無法拍出突破性的作品,早年追逐理想典型的人像也逐漸遙遠,他越發相信,「攝影是一個人整體生命狀態的反應」,轉換攝影捕抓的主客關係,「攝影到最後並不是你用相機獵捕到了什麼,而是你忽然被什麼攫住了」,始終向外描摹、抓取的鏡頭,到最後也成為被目窺的途徑,被誰抓住呢?可憐身是眼中人,不是那種悽悽感嘆的可憐,而是最後那張「似笑非笑、底蘊深藏的一張放鬆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