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時節》楊千鶴,南天,2001
同名小說〈花開時節〉寫於1942年
「或許,始料未及的,結婚之日突然來臨。如果婚姻美滿、成功的話,至少在某段時期內,少女之間的友情將為結婚所扼殺。因為兩分同樣強烈的感情是很難雙全並立的。雖然莫洛亞在書篇中是如此地給友情下了註解,而妳認為如何呢?」可惜,翠苑、朱映與我,都還來不及發出反駁的言論,我們就已在「螢燭之光,窗下映雪」的驪歌聲中,踏出校門了。
當我們談論婚姻時我們在談論的通常不是婚姻。最近在看日劇《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時,突然想到日治時期楊千鶴所寫的〈花開時節〉那畢業即結婚的女性運途。在《大豆田》劇中,永久子與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女兒大豆田唄,本來是想要自己當醫生的唄,在看到自己的母親三次婚姻中,那過分逞強獨立卻仍在婚姻中休學(還想要再度結婚但目前無法),無法把自己的辛苦託付與誰,這樣的辛苦狀態,讓唄決定交個要考醫科的男友,當個醫生娘就好了。
當然這樣的決定讓永久子不大滿意,尤其看到自己女兒把課業丟一旁,開始看起美妝直播主學化妝的樣子,更讓永久子氣結。但其實永久子沒注意到,自己之所以三次婚姻都告吹的原因,恐怕不是她與三位前夫處不好、也不是個性不合、也不是不愛了。永久子發現自己母親與父親離婚,帶著永久子展開單親生活,原因恐怕不是我們一如新聞媒體或社群看到的單純的「婚姻出現問題」,而是在一封母親過世後的遺物中,意外發現母親寫給一位國村真「先生」的信,透露出自己對家庭生活的不耐煩躁:「要是當初隨著你去就好了呢」這樣令子女心碎的話語就直白地寫在這封情書上。隨著信封地址去探望國村真,才發現這位疑似母親另外心有所屬的「先生」,其實是位女性。
也許這件事情在此刻的我們眼中看來並不令人震驚,只是可以想像得到大豆田的母親在選擇稀少的當年,恐也是走入了「畢業即結婚」的窮途,此後餘生只能在現實和自我之間不斷調節,掂量損益。
有趣的是,在小說〈花開時節〉裡寫到的女性,其實也未必這麼想要走進婚姻,甚至在走進婚姻之前,總還有一些未明的惆悵:
我們剛畢業的時候,一本「娘時代」的新書風行一時,讀者很多。那本書將我們這群未婚少女心裡含糊不清、莫可名狀的煩惱寫出來,我們頗覺得心有戚戚焉。
我們是身處於「沿襲古風」與「趨向新世代」的夾縫中,受到兩者之間的一層強烈的摩擦力所羈絆、綑套。
不想那麼倉促輕易地嫁人,總覺得這樣的人生像是短缺了什麼似的遺憾,主角惠英婉拒了姑姑替一個年輕醫生的請託而來的說媒,承受來自父親的怒氣,又收到哥哥寫來要她自己追求自己認定的幸福的信。從字裡行間感受到的新舊世代觀念幾股力量摩擦的,便是那個自我。視角轉到同樣畢業後的同學近況,有的卻很快地融入了婚姻的遊戲規則,卻矛盾地說出了既羨慕未結婚的人的自由,又藐視未結婚者「還不能算是成年人」的自滿,或者,其實是自我安慰?
當我們談論婚姻當然不是在談論婚姻,而是如果它成為一個巨大的時間標記,那麼人所盤算的、選擇的,毋寧還是一種自我的對話。對惠英來說,珍貴的事物恐是這段青春,或是友情,或是掩蓋在友情名義底下的的喜歡或愛,否則不會在與摯友到沙灘時,用腳趾寫下「友」,覺得不夠,還得再加上「情」字──雖然,都會被強風吹散、消逝。對永久子的母親月子來說,選擇婚姻後的生活讓她窒息,雖然她堅強地把一切照料好了,但的確讓她想逃開一切。對永久子而言,三個前夫分別讓她體認到婚姻與情感的乖離、浪漫未必成就婚姻、個人差距扼殺兩人關係,回過頭來,一直想要一個「在紗窗、熱水器壞掉時可以幫忙修」的她,其實只是把自己活得太堅毅,但內心其實處處依賴,以致母親一眼看穿「這孩子就是太愛逞強」(並成為遺言)。生活中那些もやもや的小事其實都只是借題發揮自己沒人疼愛,但真正大事來臨時其實也能果敢而井井有條,一如摯友過世還來不及悲傷,就已經處理好後事、選好告別式的花、還去公司開了重要的會議。如果只是為了陪伴,那麼其實也未必要結婚,與摯友惠愛一起生活也好,總好過三個前夫總是不告而來又在旁叨唸。又或者其實從月子到永久子到唄,女性的祖孫三人說的其實是一則母女關係的繼承,婚姻若是一個必須處理(但未必要進入)的情節,那麼母親就成為對照組,女兒迂迴前進,背離或順從,探問的還是一個女性如何自我自在地活著。巧的是,這樣的命題,與〈花開時節〉不謀而合,我彷彿在劇中看到小說裡的女性們後來的故事,獨自一人也是一種選項,但對永久子而言,那是在母女家庭與前夫們的婚姻中且戰且走才得來的領悟。
後話是我很意外《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這樣的作品沒有什麼人討論,於我而言實是散文感強烈的戲劇作品,用極佳的語調拼湊所有生活瑣碎事件,輕盈地表述一種微熟世代裡來不及迎接,就已經過去的,深深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