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們曾經搬過一次家。
之所以用「聽說」這個詞,是因為搬離時才兩歲的我對舊家一切根本毫無印象,對我來說那就只是個名詞、是開啟家庭話題的鑰匙,如同地理課本上的陌生地名,一輩子也抵達不了。因此即便其他人言之鑿鑿說著舊家一二樓之間有座小滑梯,說姐姐和其他堂兄弟姊妹們總是從那裡咕嚕咚的溜下來,嘻笑聲一次又一次傳遍家中每一角落,我的腦中仍舊搜索不到相關記憶,好像我跟他們來自不同的過去,卻必須強迫接受他們口中的事實一般。
新家位在鎮上的另一頭,比舊家寬敞,有車庫,交通方便,後方還多了個小庭院,除了每逢初一十五鄰居燃燒大量紙錢製造的灰黑空氣跟餘燼,聽說各方面皆比舊家好上許多。
好雖好,有件事卻伴隨了我們許多年,雖不覺特別困擾,倒較像是不慎熟識的朋友,不會特別放在心上,直到偶然提起才會湧出相關事例。
那是我親身經歷,關於某種聲響的回憶。
每戶人家或許多少都有遇過,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彈珠義無反顧脫離指腹的束縛,從半空中急墜而下、彈起、再落下、彈起,三番兩次衝撞磁磚地面,發出答、答、答、答答的叩擊聲後朝門口方向滾去,延續拉長好一會兒才漸漸趨於無聲。
回頭仔細想想,這彈珠聲出現的時機總是選在我們即將遺忘有這回事時,通常發生在晚上八點到十一點半之間,也就是晚飯過後入眠之前的那段空閒,每每重複兩至三次,不曉得扔彈珠的人是希望引起我們的注意呢,還是另有意圖?然而,只要家中有人拋出「是誰又在玩彈珠啊?」這類充滿不耐情緒的語句,聲響便會硬生停止,彷彿扔彈珠的人負氣離去,抑或小心翼翼屏住氣息,不讓我們發現他的蹤跡,像是在玩捉迷藏似的。
我們搜索了四樓的儲物間,詢問左鄰右舍,甚至斜靠在聲響傳出的牆壁上湊耳傾聽,都得不出結果,只能推估出「聲音似乎是從實心牆壁中發出」這種毫無證據的結論,卻又感覺這聲響真切得令人難以接受以上推斷。
曾有那麼一次,彈珠落下觸地的瞬間父親跟我便開始動作,腳下的大理石樓梯因高速奔跑模糊成一長條暗色平面,甚至能聽見自己腳踝發出筋骨用力扯開的喀喀聲,不消十數秒便從一樓客廳直抵四樓儲物間的入口。樓梯間昏黃燈光將父親身影拉得又長又壯碩,彷彿惡魔倒影般,將站在前頭的我吞入腹內,只差頭上沒多長兩隻犄角,但也夠嚇人了。當時身形矮小的我還來不及按下電燈開關,眼角餘光恰好掃向大型櫥櫃旁的角落,彷彿有人蹲臥在那,右手五指鬆開,以即將拋出物體的姿勢──咻!燈光在這時強硬且突兀進入雙眼,空白遮去眼前一切,待半秒後視力恢復,除了櫥櫃跟幾乎快分解散去的淡薄陰影,什麼也沒有。
沒有人、沒有彈珠、沒有聲響。
這件事過後,彈珠聲有好一陣子沒再出現,我並沒有把所見之事告訴家中其他人,畢竟這種連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事,即便是至親之人也有很大的機率輕敲我又小又甜的腦袋,試圖找出破洞的地方。
至於關於這奇妙聲響最後的記憶,大約是國三即將參加基本學力測驗時。
那晚特別不平靜,彈珠急切落下後,似乎還未停止彈跳便在空中被撈起,重複擲向地面。不同以往那種吊人胃口,富饒遊玩興致的出現頻率,反而像是要告知什麼緊急之事,不得不逼我們放下手邊工作,尋找他的行蹤。
可惜我們仍一無所獲。
半夜十二點睡覺時間準時躺下,母親如往常般親吻我的額頭後下樓回房。夏日天氣炎熱,房門並沒有關上,電風扇吹得門上寫著「合格」大紅字的掛布飛呀飛,掛布上方塑膠細棒毫無節奏敲擊木門,雜音吵得我無法好好入眠。我搔搔頭,準備起身將掛布拿下,那聲音卻再次出現。早已進入睡眠時間,若真有超乎常理的存在,照理說祂不會在此時擾人清夢,是想說些什麼嗎?可當腦中冒出疑問,掛布不知何故,竟不再發出碰撞聲,我只好摸摸鼻子躺回被窩,然而彈珠聲並沒有因此停下,窩在被中越久,彈珠在地上越滾越快、隨時都會衝出家門的畫面在腦中便越加清晰,逐漸增強的回音迴盪房間裡,我忍不住伸起雙手湊向耳旁。
像是觸動了某種機關,所有音聲跟隨雙手動作,在最澎湃渾厚時卻乍然而止,我什麼也聽不見,全然的安靜灌滿耳道後溢出淹沒房間。這感覺怪異得不舒服,彷彿暴風雨前特別毒辣的陽光刺落土地,但我別過頭,假裝沒事般闔上雙眼。
啪。
誰打了響指?
天猶未亮,但可以清楚數出天花板兩支燈管平行並列。沒來由地坐起身,明明是夏天,空氣卻冷得連呵氣都能迸出幾顆水珠。睡前喝多了水膀胱有些吃力,我搖搖晃晃站起,走向房門口。
出房門後只須直走兩步,便能左轉進入浴室。但某個影像撞入眼眶,我本應雙腳顫抖、後退、扯開嗓門,但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愣愣站著,然後看著。
是位看不清長相的男人。
走廊變得好長好長,彷彿往哪邊走永遠都沒有盡頭。男人面目模糊,卻感覺有雙銅鈴般誇張巨大、如鹿或牛一般的大眼隱藏在黑暗中俯視著我,他頭上的黑色藤狀物如犄角般向左右延伸擴散,好似粗壯卻彎曲的枝枒恣意生長,只差沒長出綠葉點綴。他的頸部以下和黑暗背景融為一體,來不及繼續往下看,男人微微欠身,接著從懷中掏出了一顆黑色彈珠。
那彈珠似乎蓄積了多年能量,散發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強烈氣息。男人也不打算解釋,只是用拇指和食指輕捏彈珠,手心翻面朝下,用蝸牛爬行般的速度伸出手臂。
我不知道他是否刻意放慢速度,時間在這裡似乎不曾向前推移,我反倒有些訝異自己竟未感到不耐,也全然沒有害怕或畏懼的情緒。
終於,他打直了右手臂,動作誇張放開彈珠。
答、答、答、答答。
全世界都豎起耳朵迎接這詭異聲音的來到,身體起了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不知為何我隱隱覺得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聽見這聲音。回聲越來越大,沿著走廊來回奔馳碰撞,彈珠在彈跳了好幾次後開始在地面滾動滑行,毫無猶豫朝我直奔而來。
眼球跟著彈珠的走向游移,直到它在腳邊安穩停下。這時球珠上的漆黑早已隨快速滾動化入空氣之中,只剩顆淨透明亮的玻璃圓球。
我彎腰拾起,放在掌心之上,周圍的景象恢復以往,男子不知何時失去蹤影,手中的彈珠同時自掌中消失,只剩我隻身一人站在房門口。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都不見了?怎麼剩我一個人?
啪。
是誰打了響指?
「喝啊!」從床上彈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射入將房間一分為二。門上的掛布不知被誰取下,四四方方折好擺在桌上,桌上鬧鐘顯示六點三十分,頭腦昏昏沉沉,雙腳也酸得像站了整晚。
母親的呼喚聲遙遠而真切,我套上皺巴巴制服,下樓吃早飯。
沒有人提起昨晚發生的事,我強忍睡意大致解釋了一下,爸說我壓力太大作奇怪的夢,媽表示認同,要我趕快吃完準備上學。
不久後基測圓滿結束,我離開家到高雄讀書,在學校附近獨自一人租屋生活。課業與社團事務較閒暇時每周回家,但也有可能整整一個半月不踏上自家門口。那晚的經歷對家人來說似乎也不怎麼重要,畢竟每晚都可能產生許多夢境,大多皆夢過即忘,可無論夢境與否,我卻再也沒聽過那詭異卻不令人害怕的彈珠彈跳聲。
偶爾憶起開口詢問,父母親卻雙雙表示我不在家的期間不曾聽聞,我返家時也一次都沒有發生。又過了一段時日,偶然聽聞同學談起自家經歷,說那聲響是地基主想要逗小孩子玩而故意發出的,也有人反駁是牆壁中的鋼筋因水泥熱漲冷縮產生的普通現象,不要怪力亂神。
認真想想,若我看見的男人是地基主,為何地基主的面目會如此模糊呢?那種仿如動物凝視的感受又是為何?是他表達關切的方式?還是那一切經歷只不過是我想像力豐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穿鑿附會?
不過,不論那夜所見是誰,現在來到更遠的北部讀書,說這些似乎都只是徒然,前陣子爸媽他們再次搬家,說在我床頭櫃的縫隙裡卡了顆幾近全然透明的玻璃珠,爸用盡方法嘗試了好幾次都取不出來,最後只得作罷,留待下一任屋主處理,我請爸傳照片過來,爸說手機相簿裡的那些相片檔案有些狀況,他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明明特意多拍了幾張,卻每張都無法顯示。
好吧,即便親身經歷,有時可能也無法證明什麼,什麼都解釋不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