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地基主

更新 發佈閱讀 9 分鐘

  聽說我們曾經搬過一次家。

  之所以用「聽說」這個詞,是因為搬離時才兩歲的我對舊家一切根本毫無印象,對我來說那就只是個名詞、是開啟家庭話題的鑰匙,如同地理課本上的陌生地名,一輩子也抵達不了。因此即便其他人言之鑿鑿說著舊家一二樓之間有座小滑梯,說姐姐和其他堂兄弟姊妹們總是從那裡咕嚕咚的溜下來,嘻笑聲一次又一次傳遍家中每一角落,我的腦中仍舊搜索不到相關記憶,好像我跟他們來自不同的過去,卻必須強迫接受他們口中的事實一般。

  新家位在鎮上的另一頭,比舊家寬敞,有車庫,交通方便,後方還多了個小庭院,除了每逢初一十五鄰居燃燒大量紙錢製造的灰黑空氣跟餘燼,聽說各方面皆比舊家好上許多。

  好雖好,有件事卻伴隨了我們許多年,雖不覺特別困擾,倒較像是不慎熟識的朋友,不會特別放在心上,直到偶然提起才會湧出相關事例。

  那是我親身經歷,關於某種聲響的回憶。

  每戶人家或許多少都有遇過,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彈珠義無反顧脫離指腹的束縛,從半空中急墜而下、彈起、再落下、彈起,三番兩次衝撞磁磚地面,發出答、答、答、答答的叩擊聲後朝門口方向滾去,延續拉長好一會兒才漸漸趨於無聲。

  回頭仔細想想,這彈珠聲出現的時機總是選在我們即將遺忘有這回事時,通常發生在晚上八點到十一點半之間,也就是晚飯過後入眠之前的那段空閒,每每重複兩至三次,不曉得扔彈珠的人是希望引起我們的注意呢,還是另有意圖?然而,只要家中有人拋出「是誰又在玩彈珠啊?」這類充滿不耐情緒的語句,聲響便會硬生停止,彷彿扔彈珠的人負氣離去,抑或小心翼翼屏住氣息,不讓我們發現他的蹤跡,像是在玩捉迷藏似的。

  我們搜索了四樓的儲物間,詢問左鄰右舍,甚至斜靠在聲響傳出的牆壁上湊耳傾聽,都得不出結果,只能推估出「聲音似乎是從實心牆壁中發出」這種毫無證據的結論,卻又感覺這聲響真切得令人難以接受以上推斷。

  曾有那麼一次,彈珠落下觸地的瞬間父親跟我便開始動作,腳下的大理石樓梯因高速奔跑模糊成一長條暗色平面,甚至能聽見自己腳踝發出筋骨用力扯開的喀喀聲,不消十數秒便從一樓客廳直抵四樓儲物間的入口。樓梯間昏黃燈光將父親身影拉得又長又壯碩,彷彿惡魔倒影般,將站在前頭的我吞入腹內,只差頭上沒多長兩隻犄角,但也夠嚇人了。當時身形矮小的我還來不及按下電燈開關,眼角餘光恰好掃向大型櫥櫃旁的角落,彷彿有人蹲臥在那,右手五指鬆開,以即將拋出物體的姿勢──咻!燈光在這時強硬且突兀進入雙眼,空白遮去眼前一切,待半秒後視力恢復,除了櫥櫃跟幾乎快分解散去的淡薄陰影,什麼也沒有。

  沒有人、沒有彈珠、沒有聲響。

  這件事過後,彈珠聲有好一陣子沒再出現,我並沒有把所見之事告訴家中其他人,畢竟這種連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事,即便是至親之人也有很大的機率輕敲我又小又甜的腦袋,試圖找出破洞的地方。

  至於關於這奇妙聲響最後的記憶,大約是國三即將參加基本學力測驗時。

  那晚特別不平靜,彈珠急切落下後,似乎還未停止彈跳便在空中被撈起,重複擲向地面。不同以往那種吊人胃口,富饒遊玩興致的出現頻率,反而像是要告知什麼緊急之事,不得不逼我們放下手邊工作,尋找他的行蹤。

  可惜我們仍一無所獲。

  半夜十二點睡覺時間準時躺下,母親如往常般親吻我的額頭後下樓回房。夏日天氣炎熱,房門並沒有關上,電風扇吹得門上寫著「合格」大紅字的掛布飛呀飛,掛布上方塑膠細棒毫無節奏敲擊木門,雜音吵得我無法好好入眠。我搔搔頭,準備起身將掛布拿下,那聲音卻再次出現。早已進入睡眠時間,若真有超乎常理的存在,照理說祂不會在此時擾人清夢,是想說些什麼嗎?可當腦中冒出疑問,掛布不知何故,竟不再發出碰撞聲,我只好摸摸鼻子躺回被窩,然而彈珠聲並沒有因此停下,窩在被中越久,彈珠在地上越滾越快、隨時都會衝出家門的畫面在腦中便越加清晰,逐漸增強的回音迴盪房間裡,我忍不住伸起雙手湊向耳旁。

  像是觸動了某種機關,所有音聲跟隨雙手動作,在最澎湃渾厚時卻乍然而止,我什麼也聽不見,全然的安靜灌滿耳道後溢出淹沒房間。這感覺怪異得不舒服,彷彿暴風雨前特別毒辣的陽光刺落土地,但我別過頭,假裝沒事般闔上雙眼。

  啪。

  誰打了響指?

  天猶未亮,但可以清楚數出天花板兩支燈管平行並列。沒來由地坐起身,明明是夏天,空氣卻冷得連呵氣都能迸出幾顆水珠。睡前喝多了水膀胱有些吃力,我搖搖晃晃站起,走向房門口。

  出房門後只須直走兩步,便能左轉進入浴室。但某個影像撞入眼眶,我本應雙腳顫抖、後退、扯開嗓門,但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愣愣站著,然後看著。

  是位看不清長相的男人。

  走廊變得好長好長,彷彿往哪邊走永遠都沒有盡頭。男人面目模糊,卻感覺有雙銅鈴般誇張巨大、如鹿或牛一般的大眼隱藏在黑暗中俯視著我,他頭上的黑色藤狀物如犄角般向左右延伸擴散,好似粗壯卻彎曲的枝枒恣意生長,只差沒長出綠葉點綴。他的頸部以下和黑暗背景融為一體,來不及繼續往下看,男人微微欠身,接著從懷中掏出了一顆黑色彈珠。

  那彈珠似乎蓄積了多年能量,散發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強烈氣息。男人也不打算解釋,只是用拇指和食指輕捏彈珠,手心翻面朝下,用蝸牛爬行般的速度伸出手臂。

  我不知道他是否刻意放慢速度,時間在這裡似乎不曾向前推移,我反倒有些訝異自己竟未感到不耐,也全然沒有害怕或畏懼的情緒。

  終於,他打直了右手臂,動作誇張放開彈珠。

  答、答、答、答答。

  全世界都豎起耳朵迎接這詭異聲音的來到,身體起了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不知為何我隱隱覺得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聽見這聲音。回聲越來越大,沿著走廊來回奔馳碰撞,彈珠在彈跳了好幾次後開始在地面滾動滑行,毫無猶豫朝我直奔而來。

  眼球跟著彈珠的走向游移,直到它在腳邊安穩停下。這時球珠上的漆黑早已隨快速滾動化入空氣之中,只剩顆淨透明亮的玻璃圓球。

  我彎腰拾起,放在掌心之上,周圍的景象恢復以往,男子不知何時失去蹤影,手中的彈珠同時自掌中消失,只剩我隻身一人站在房門口。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都不見了?怎麼剩我一個人?

  啪。

  是誰打了響指?

  「喝啊!」從床上彈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射入將房間一分為二。門上的掛布不知被誰取下,四四方方折好擺在桌上,桌上鬧鐘顯示六點三十分,頭腦昏昏沉沉,雙腳也酸得像站了整晚。

  母親的呼喚聲遙遠而真切,我套上皺巴巴制服,下樓吃早飯。

  沒有人提起昨晚發生的事,我強忍睡意大致解釋了一下,爸說我壓力太大作奇怪的夢,媽表示認同,要我趕快吃完準備上學。

  不久後基測圓滿結束,我離開家到高雄讀書,在學校附近獨自一人租屋生活。課業與社團事務較閒暇時每周回家,但也有可能整整一個半月不踏上自家門口。那晚的經歷對家人來說似乎也不怎麼重要,畢竟每晚都可能產生許多夢境,大多皆夢過即忘,可無論夢境與否,我卻再也沒聽過那詭異卻不令人害怕的彈珠彈跳聲。

  偶爾憶起開口詢問,父母親卻雙雙表示我不在家的期間不曾聽聞,我返家時也一次都沒有發生。又過了一段時日,偶然聽聞同學談起自家經歷,說那聲響是地基主想要逗小孩子玩而故意發出的,也有人反駁是牆壁中的鋼筋因水泥熱漲冷縮產生的普通現象,不要怪力亂神。

  認真想想,若我看見的男人是地基主,為何地基主的面目會如此模糊呢?那種仿如動物凝視的感受又是為何?是他表達關切的方式?還是那一切經歷只不過是我想像力豐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穿鑿附會?

  不過,不論那夜所見是誰,現在來到更遠的北部讀書,說這些似乎都只是徒然,前陣子爸媽他們再次搬家,說在我床頭櫃的縫隙裡卡了顆幾近全然透明的玻璃珠,爸用盡方法嘗試了好幾次都取不出來,最後只得作罷,留待下一任屋主處理,我請爸傳照片過來,爸說手機相簿裡的那些相片檔案有些狀況,他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明明特意多拍了幾張,卻每張都無法顯示。

  好吧,即便親身經歷,有時可能也無法證明什麼,什麼都解釋不清吧!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陳建佐 Chazel
25會員
47內容數
還在試圖成為小說家的路上,目標是將民俗、科幻與自然環境議題融合在一起。
陳建佐 Chazel的其他內容
2024/03/07
  睜開眼後視線仍模糊朦朧,蝴蝶停在梳妝台邊角,方環似乎真的見到金翠蝶翅撲騰,那是第一個飛入眼眸之物,昨晚就放在那裡嗎?她記憶有些模糊,從軟床墊上掙扎爬起。   頭昏腦脹。
Thumbnail
2024/03/07
  睜開眼後視線仍模糊朦朧,蝴蝶停在梳妝台邊角,方環似乎真的見到金翠蝶翅撲騰,那是第一個飛入眼眸之物,昨晚就放在那裡嗎?她記憶有些模糊,從軟床墊上掙扎爬起。   頭昏腦脹。
Thumbnail
2023/12/01
方環喘不過氣來,像是真的有條布巾緊緊勒著她的頸部,她再次見到了幾乎每晚纏著她不放的那個女人,黑水仍不停自對方眼角滲出,將她們圍在窄小的幽暗之中,方環聽不見她囁嚅的嘴角在說著什麼,似乎只是不同重複類似的語句,頭髮似乎產生了自己的意識,像無數長條狀的蟲一般,全都朝著那個女人蠕動而去⋯⋯
Thumbnail
2023/12/01
方環喘不過氣來,像是真的有條布巾緊緊勒著她的頸部,她再次見到了幾乎每晚纏著她不放的那個女人,黑水仍不停自對方眼角滲出,將她們圍在窄小的幽暗之中,方環聽不見她囁嚅的嘴角在說著什麼,似乎只是不同重複類似的語句,頭髮似乎產生了自己的意識,像無數長條狀的蟲一般,全都朝著那個女人蠕動而去⋯⋯
Thumbnail
2023/03/27
前陣子看到只要在三月底前持台灣護照入境帛琉,便能在機場大廳領取100美金的消息,因此和女友透過易遊網訂了3/22-3/25的半自由行程,在此之前發現網路上的旅遊文章似乎都大同小異,為此還去找了鍾秋美的碩士論文《潛進帛琉跨境工作者之民族誌研究》,算是稍微有了一些不同面相的理解,不過⋯⋯
Thumbnail
2023/03/27
前陣子看到只要在三月底前持台灣護照入境帛琉,便能在機場大廳領取100美金的消息,因此和女友透過易遊網訂了3/22-3/25的半自由行程,在此之前發現網路上的旅遊文章似乎都大同小異,為此還去找了鍾秋美的碩士論文《潛進帛琉跨境工作者之民族誌研究》,算是稍微有了一些不同面相的理解,不過⋯⋯
Thumbnail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我回到了家,但是卻坐不住....... 空氣靜的可怕,連短爸也不叫了 凝結的空氣在耳邊傳出(嗡嗡)聲!! 電視呢??......開了要幹嘛?? 他在演什麼??.....不是在演,原來他在賣拖把 一條丁丁陪著我,摸著它,想體會曾經能讓妳如此安心放鬆的觸感!!! 坐不住,坐不住..........(嗡
Thumbnail
我回到了家,但是卻坐不住....... 空氣靜的可怕,連短爸也不叫了 凝結的空氣在耳邊傳出(嗡嗡)聲!! 電視呢??......開了要幹嘛?? 他在演什麼??.....不是在演,原來他在賣拖把 一條丁丁陪著我,摸著它,想體會曾經能讓妳如此安心放鬆的觸感!!! 坐不住,坐不住..........(嗡
Thumbnail
四周的空氣圍繞著朦朧的光輝,被光線佈滿的視野中,行李箱的存在仍舊鮮明。這間屋子的女主人離開了,但她的消失並不是從此人間蒸發。
Thumbnail
四周的空氣圍繞著朦朧的光輝,被光線佈滿的視野中,行李箱的存在仍舊鮮明。這間屋子的女主人離開了,但她的消失並不是從此人間蒸發。
Thumbnail
說服自己這很平常不要多想。於是我大步的向前走近那幽黑的走廊裡。
Thumbnail
說服自己這很平常不要多想。於是我大步的向前走近那幽黑的走廊裡。
Thumbnail
我一直好奇,為什麼緊緊塞住的耳塞,總是在醒來之後憑空消失。
Thumbnail
我一直好奇,為什麼緊緊塞住的耳塞,總是在醒來之後憑空消失。
Thumbnail
第一次接觸喪葬的所有儀式,便是因為你的死亡。 靈堂設置在家外面的大埕,在靈堂裡除了定時的上香、燒金紙,接著便是不斷的折元寶與蓮花,重複的動作慢慢在肌肉的學習下變成一種反射動作,接著進入一種不帶思考卻極度專注的無限循環,當摺紙的動作成為當下唯一需要專注的事,彷彿就能加速忘記悲傷的時間。 ❄ -待續-
Thumbnail
第一次接觸喪葬的所有儀式,便是因為你的死亡。 靈堂設置在家外面的大埕,在靈堂裡除了定時的上香、燒金紙,接著便是不斷的折元寶與蓮花,重複的動作慢慢在肌肉的學習下變成一種反射動作,接著進入一種不帶思考卻極度專注的無限循環,當摺紙的動作成為當下唯一需要專注的事,彷彿就能加速忘記悲傷的時間。 ❄ -待續-
Thumbnail
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巨大的「碰!碰!碰!」的敲門聲
Thumbnail
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巨大的「碰!碰!碰!」的敲門聲
Thumbnail
  聽說我們曾經搬過一次家。   新家位在鎮上的另一頭,比舊家寬敞,有車庫,交通方便,後方還多了個小庭院,除了每逢初一十五鄰居燃燒大量紙錢製造的灰黑空氣跟餘燼,聽說各方面皆比舊家好上許多。   那是我親身經歷,關於某種聲響的回憶。
Thumbnail
  聽說我們曾經搬過一次家。   新家位在鎮上的另一頭,比舊家寬敞,有車庫,交通方便,後方還多了個小庭院,除了每逢初一十五鄰居燃燒大量紙錢製造的灰黑空氣跟餘燼,聽說各方面皆比舊家好上許多。   那是我親身經歷,關於某種聲響的回憶。
Thumbnail
有人說回憶是初老的症狀,大家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似乎年紀越大越喜歡回憶過往,不過這似乎真的就是人生的一個部份。 在父親過世後,二哥將老舊的平房整個打掉,父親的離開就是因為有天半夜起床要去上廁所,但老舊平房屋頂的屋瓦早已有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洞,父親因為連日下雨漏水造成家裡地面濕滑而意外跌倒
Thumbnail
有人說回憶是初老的症狀,大家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似乎年紀越大越喜歡回憶過往,不過這似乎真的就是人生的一個部份。 在父親過世後,二哥將老舊的平房整個打掉,父親的離開就是因為有天半夜起床要去上廁所,但老舊平房屋頂的屋瓦早已有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洞,父親因為連日下雨漏水造成家裡地面濕滑而意外跌倒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