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脈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龍叔過世也一年多了。

  那天晚上爸接到電話,說龍叔早上沒去整理祖祠大廳,被發現倒在家裡,救護船送過來本島時已來不及,享年五十六歲,討海半輩子,一生未娶。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來,一人一支香。」

  持香跟拜。大伯作為代表拿三支,其餘的一人一支,一個個依序排好隊,跪在大神明桌與牆壁之間窄小通道,家族神主牌頂多A4大小,擺在池王公左側,木框燻黑,密密麻麻塞滿黑色歪斜小字。

  第一代來此定居之後半數祖先的名字,聽說幾代前因為擠不下而拆分成兩半,結果其中一塊不小心被火給燒了,或許他們會在另一邊收到寫了自己名字的木板,再想辦法自己拜自己。

  「有跟祖先說你是誰吼?」

  「有。」

  我回,但其實沒有。

  並不太相信這個,如果祖先真能聽見我的願望,要不要幫助我的決定權也在於祂們身上,我的骨頭比較硬,不喜歡求人的姿態與唯唯諾諾,祂們倒也沒有義務要幫我什麼,血緣上的延續,情感上的斷層。我甚至連祂們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對我來說祂們就只是一串名字的構成物,或許反過來也是,像一知半解的數學式子,不只得不到解答,連問題是什麼都摸不清楚頭緒。即便不是這樣,祂們見到如此不成材的我,也只想要搖頭嘆息吧!

  起身,遞出手中清香,拍拍雙膝後挺直腰桿,然後等待。

  「先去掃墓,較中晝閣來燒金。」爸說。

  「嗯。」我點點頭。

  「動作較緊矣,欲落雨啊。」廳堂外濕熱難耐,天空灰濛一片,大伯提醒似的唸道,我們一行四人,大伯和堂哥頭戴綁著觀音媽廟黃色符令的舊斗笠,我和爸則是黑色布條繞的藤編牛仔帽,布條上頭寫著「池府千歲」幾個大字,裝束就像迎王時那樣,堂哥扛鋤頭走在最前面,原本是我負責,但肩膀被鋤頭壓得痛,哥說你實在有夠肉腳,一把拿走,我說沒辦法,我拿筆的,於是分配到一袋塑膠袋,裡頭只裝著幾副手套、五六疊新買的墓紙、一把未拆封的香還有兩支賴打。

  上坡路,爸的腳受過傷,走比較慢一些,大伯跟在他旁邊,手提鐮刀跟竹畚,雖然已事先請人除草整理過,一個墓一千五,但以防萬一,如果等等還要特地下山拿,那就太浪費氣力了,防範未然勝過臨渴掘井。

  去年和前年沒有回來,起因是這座小島的特殊習俗,只要有人在清明前後過世,所有人就不需要掃墓,自古以來習俗便是如此,我不知道為什麼,爸也不知道,通常都是清明前幾天住這裡的親戚才會電話通知,告訴我們需不需要回來。前年是別房卻也不熟識的老人在清明節前幾日過世,可能我也沒見過幾次面,去年則是龍叔。

  原本整理大廳、代買金紙以及逢年過節負責祭祀都是龍叔和她媽媽負責,我們這些小孩都喚龍叔的媽媽作阿婆仔,這幾年她開始出現失智症狀,越來越認不得人,膝蓋開完刀後搬去高雄和大兒子一家住,他們就近照顧,剩龍叔自己一個住在祖祠大廳的護龍旁,孤零零待在這裡度過最後的一兩年,孤零零的每日起居,孤零零的走。

  事情發生之後直到現在,阿婆仔仍然不知道龍叔已經過世了,或許以她的精神狀況沒辦法承受吧?我知道這是來自晚輩的善意,但總覺得讓人心頭悶悶的,卻也無法多說什麼。

  今年回歸傳統,沒有人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下課,哥說他前陣子有夢見龍叔,在池隆宮前抱著敬香,一步一步爬上新蓋好的大廟階梯,池王爺立在門口等他,龍叔就這樣爬啊爬的,終於踏上最後一階時回頭對著哥笑了笑,哥說那個笑容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

  說也奇怪,我也只差哥幾歲,一樣是從小到大看著龍叔和阿婆仔年復一年守在祖祠大廳,但我卻對龍叔的面貌越來越生疏,似乎每天都會漸漸抹去一些輪廓,無法阻止無法減速,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腦海之中,只剩下名字,就像牌位上的祖先們一樣。

  左轉,離開柏油路面。

  樹林破開一個缺口,兩三台機車鑰匙沒拔停在左右兩側,雖勉強稱之為道路,但碎石頭一顆顆自微濕土壤露出,毫無規則崎嶇難行,路是人走出來的,好像聽到走在前面的大伯這樣說著,我左顧右盼,跟上他們腳步,先是走右側岔路,再來是左側,然後再右側。

  永遠無法記住接下來要走哪一條,就像血緣譜系一樣錯綜複雜,四宏的媽媽還妹妹叫花不,龍興的兒子還叔叔叫老允,某某年輕時出海沒有回來,和他叔叔一樣,那時候的筏仔簡陋容易出事啊,某某家的小孩是啞巴,所以到他那一代就倒房了,某某又是三房的不是我們五房……我也不知道我記得的正不正確,總而言之就是一團混亂。

  這應該叫做家族樹吧?自頸部向上延伸無數分枝細梢,唰唰!完完整整拓印在爸和大伯那輩的大腦之上,他們腦袋中的血管大概出生就是這種形狀,和我腦中糾纏打結的毛線團全然不同,也可能是生活在充滿海風與香灰的小島上十幾二十年,海風刻劃出來的獨有樣態,以至於誰家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都了然於胸,每個人的姓名乃至小名與身型面相皆能配在一塊。

  早上九點在這裡算中午了,有些阿嬸阿伯老早掃完墓往山下移動,沿路與爸他們打招呼──「轉來啊喔?」、「今仔日較早喔?」、「兄弟仔做伙轉來喔?」等大人們稍稍寒暄後,他們接著分辨我與堂哥的差別,「遮你的、遮你的?」、「遮兩個攏你的?」、「頂過看一粒子兒,這馬遐大漢啊?」模式相同,一年會遇上許多次,過年、清明、觀音媽生日、七月中、中秋前,像逢年過節大拜拜的伴手禮,少都不能少。

  「欲到啊沒?」堂哥打斷我的胡思亂想,我只得暫且專心在腳下的路程,眾人持續移動,大伯指指右前方,就在小徑旁而已,恁太祖,阿祖他老爸,爸這樣說著,嚴格算起來這不是今天第一站,下面珊瑚礁岩上的幾個墓意思意思打掃過了,不過那是第一代到第三代祖先,很多不同房的會去掃,一大早墓埔上就壓滿繽紛彩紙,我們沒插上什麼手,但山上這些就要多注意些。

  「還滿乾淨的。」我說。

  「當然,請人清過了。墓紙用石頭硩,抑是塞入土裡就好啊。」

  雙手合十,分發墓紙,開始動作。

  堂哥俐落跳上墳的中央,指尖迅速塞壓五顏六色的長條紙片,我負責右後方,爸和大伯父是另一側和前面,沒什麼特別麻煩的,打掃的人很認真,這點值得嘉許。甚至連手套都沒用上便處理完畢,沒帶米酒,純粹拜拜,結束這一回合。

  雖說清明節掃墓祭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提醒人們不忘本,但提醒之後,似乎也沒辦法改變什麼,當然,沒有先祖們一代傳一代,不會有現在的我們,我們有絕對的親緣關係,可惜我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他們生前也從未見過我們。

  我們是絕對親密的陌生人。

  腦中突然浮現這句話,感覺聚集於咖啡店滑手機玩電腦的文青們會很喜歡,只不過他們單看文字,大概會覺得是在說生變的愛情,而不是彼此不認識也未曾謀面的太祖與玄孫。

  補充完水分,綁好塑膠袋,我們朝林木更深處前進一些。

  下一個是阿祖的,查埔祖,我也沒見過本人,老厝客廳牆上倒有張他的黑白相片,頸部以下是合成上去的筆挺西裝,背景電視與花瓶也是,打直腰背端坐,古代人美學。

  如果真有靈魂存在,說不定他曾透過那張照片的眼珠仔細端詳過每一個曾孫──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彎腰通過樹枝交疊而成的拱門,差點被樹枝刺中眼珠,好險,拱門後方三個泥灰墳墓並排,阿祖的位於最左邊。

  另外兩個聽爸說也是親戚,大房和二房的,既然整個村落都是親戚,墳墓群當然也是,這不意外,再過去的樹林中本來有兩個更老的墓,直接用咾咕石當墓碑插在泥裡,爸他們也不確定是誰的,但前幾年都已遷至山下,也算是減輕了我們一些負擔,解開塑膠袋,放下水罐,大伯說恁叔公像是猶未來,爸說無要緊,堂哥說別理他們,工作分配如舊,堂哥嘿咻兩聲爬上墳頭。

  「啊!這樹頭莖!」

  我們湊上前去,打掃的人只把樹幹砍去,下頭盤根錯節仍牢牢固定在墳墓的沙土之中,緊咬著不放,彷彿根莖已緊緊包覆穿透舊式厚重棺木,和屍骨融為一體,若是硬要摘除,勢必會在墓上留下一個大洞。

  「要拔嗎?」

  「毋通啦,會有一個洞。」

  「以前遮个墓沙仔無夠,嘛是一个空,我還住這裡時,每天下班都拿水桶去海邊挖沙子來填。」爸國台語參半,我回真的假的,很遠欸,他點點頭,正要說些什麼時,雨忽然下了起來,打進林葉縫隙之中,會淋濕身體的那種,我們只好倉皇在較為茂密的蔭下尋找遮蔽。

  淅瀝淅瀝嘩啦拉啦。

  煩,我討厭下雨。



  等待雨停的期間,爸又說了一個故事。

  查埔祖過世要進墓那天,叔公一家遲遲未出現,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再差一點,雨勢忽大忽小,法師原本說九點開始,等到了十一點多,他們一家才姍姍來遲。

  「彼个毋是伊老爸?」堂哥插嘴問道,大伯雙手拄腰,站在一旁不以為意,恁二叔公連轉來攏無,他說。

  「所以講恁查埔祖教育失敗。」爸補充。

  二叔公很早就搬去高雄了我知道,到死都沒再回來他口中的破爛小島,聽說過他跟阿公之間的爭執,那時阿公劈柴準備柴火,他就坐在樹蔭下開始怨天怨地,說阿公無路用、不爭氣、身體差、捕不到魚,是沒有用的垃圾,爸說阿公當時整隻手的青筋都浮了出來,手臂抖啊抖的,柴刀差點劈了過去,但是想到還有小孩子要顧,才硬是忍住脾氣,不跟二叔公計較。

  爸繼續說了下去,叔公一家來了之後,由於時辰問題時間緊迫,儀式必須在正午前結束,師公草草念完經文,就叫大家把棺木推進墓穴,天公伯仔彷彿故意搗亂,雨忽然變得又大又急,像整桶水從天上倒下來,可在場除了叔公一家,沒有人撐傘。

  地面因大量雨水落下,瞬間變得泥濘不堪,棺木是舊式的那種,木板又厚又重,一群人手腳並用,肩頸抵著棺材板,緊咬牙關,一步一步將棺材推上土丘,好不容易才終於擺進挖開的大洞之中,洞裡的泥土又濕又軟,彷彿將棺木含進口中似的,砂土一口氣全蓋了上去,眾人全身是汗,也全身是水。

  而從頭到尾,叔公一家五六人,就只是撐著傘站在一旁看著。

  腰部以上滴水未沾。

  「這三四十年前的代誌,我這馬猶閣印象深刻。」

  除了堂哥補了聲幹,沒有人再多說什麼。清明時節不會下什麼大雨,硬幣大小的雨珠很快便轉為羽毛一般柔細,在空中飄來盪去,我們回到工作崗位,大伯找來幾顆石頭,塞進樹根之間的孔洞,再鋪上一層碎石混雜的土。

  「暫時先按呢,以後閣來處理。」

  「無欲順紲用用矣?」我問,意思是要不要一口氣處理完畢,大伯搖了搖頭。

  「以後閣有機會。」

  枝條交錯的入口處忽然傳來說話聲響,幾個我沒什麼印象的人彎腰魚貫而入,年齡錯落,大小都有,走在最後的是三叔公,方才故事裡的主角,一頭白髮比我印象中更為稀疏,反倒是下顎幾絲白鬚自突出黑痣延伸至領口,他雙肩下垂安在凸出肚腹之上,襯衫線條一絲不苟。

  我跟三叔公並不熟,一年見不到幾次面,他甚至每次都叫錯我的名字,除了乾笑回應,到後來連糾正都懶了,反正也不重要,無論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糾正都不重要。

  大伯跟爸嘴裡喊著「三叔」走向他們,我和堂哥互看了一眼,繼續手邊工作,而三叔帶來的人就像迎賓人員一字排開,微笑點頭,依從叔公指示向大伯和爸問好,有些人穿得漂漂亮亮,襯衫一絲皺褶也沒有,兩手空空,連墓紙都沒拿,很符合他們的風格。

  接下來輪到我們,堂哥在轉身時迅速翻了個只有我注意到的白眼,主動迎上前去,「嘿,三叔公。」

  「你有叫無?」走比較慢總是吃虧,爸的聲音搶在我的腳步之前,我搖搖頭,稍稍咧開嘴,「三叔公。」

  「啊叫就愛叫較大聲矣,叫佇喙裡,人哪矣聽有?」

  「三叔公。」

  四周安靜得要命,我加重語氣,三叔公面露笑容,讚許似的點點頭,「佳佐,長得好高了。」

  果不其然又叫錯了。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全如預期,眾人重複過去十幾年來的行為舉止,重新認識彼此,確認誰是誰的兒子女兒,短暫記憶姓名與職業,寒暄幾句近況,最後草草結束這裡的掃墓行程,舉止優雅莊重逃離現場。

  離開時還必須裝出笑臉,說出「先來走啊!」或是「後日閣相找!」之類的友善詞彙,溫良恭儉讓,和善好親戚。

  有時候都會懷疑,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把我們給連結在一塊的?

  當然知道這樣的關係叫做親緣,而且我們這群互不熟稔的人身上都流著相似的血液,可是除此之外呢?就和廳堂裡那塊神主牌一樣,好像只有名義上的理所當然,告訴你誰是你的誰,所以你應當如何如何,然後呢?

  好像就沒有然後了。

  我們在所謂傳統、習慣、信仰下過活,依循不知道是誰訂的準則,跟一群不熟識、甚至彼此有心結、私底下猛力攻訐的親戚們,維持表面上的和諧,相安無事,風平浪靜,反正一年只須見個幾次面,有些甚至十數年才僅僅花費幾分鐘在對方身上,不須解決問題,也不確定要從何解決這樣的問題。

  確保和平,維持現狀。

  下山的路比較快一些,我們都沒再多說什麼,墓紙還剩三四捆,身體濕黏難耐,我摘下藤編帽,抓起後頸的毛巾擦去額頭汗珠,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靠海,今日最後一處。



  海濱小片樹叢的入口有處小墳,整塊水泥像倒蓋的碗覆在上頭封死,沒有砂石泥土,墓碑上的字跡模糊斑駁,但墳上仍壓滿五顏六色墓紙。

  爸說那是小孩的墓,但他也不知道是誰的,他們小時候就有了,我問:「攏有人在掃?」

  爸點點頭。

  繞出樹叢之後是整片沙灘與海洋,叔叔的墓面海,旁邊是有屋頂的,他的沒有,長滿利刺的藤草一團團塞在墓後頭,墳上壓了些墓紙,明顯剛整理過的痕跡。

  恁姑姑拄才來過,大伯說著,還是戴起手套,仔細檢查墓旁石桓的裂縫。

  大前年回來時只能用一片荒蕪來形容,那時姑姑臨時有事,沒有一大早來整理,那日太陽又大,我們整整花了快兩小時,才將緊緊卡入手套和覆土的藤草和鬼針給清理乾淨,速利康填好不知何時冒出的裂痕,塞好墓紙,補好坑洞,最後摘下帽子,雙手合十點頭膜拜。

  那時候起就決定要請人來整理,不然太累,也捨不得。

  叔叔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騎機車被人從後頭追撞,捲進大貨車車底,肇事者是沒有工作的少年仔,沒有財產,也沒辦法賠什麼錢,詳細情況我並不清楚,爸很少提叔叔,老厝客廳有他的黑白照片,擺在電視旁的櫃子上,臉瘦瘦的,比爸還帥。

  「遮嘛有請人來清嗎?」堂哥開口,雙手將其中一團藤草壓縮,拿到一旁集中,準備點火燒掉。

  「嘛攏有啊!」

  「阿叔仔是幾歲過身矣啊?」

  「……十九二十吧。」不似剛才俐落,爸遲疑了一會才回答我脫口而出的疑問,神情稍稍凝重,但仍沒停下刮除縫隙雜草的動作。

  「按呢你已經比恁阿叔仔年歲較大啊。

」堂哥手中賴打迸出火花。

  「對矣。」

  也就是說,我還在前進,而叔叔的年紀就永遠停在那裡了。

  就跟入口處那個小孩一樣,他們被迫停止生長與老化的軀體被埋入土中,年復一年,和這座島融為一體,化為養分,繼續滋養住在這裡的人們,幫助我們繼續延續血脈──

  我一時有些困惑,明明都是親戚,為何會產生這樣天差地遠的情感反應?我甚至沒見過叔叔,只是從照片、只講結論的故事、以及零碎的片段細節中拼湊出他的樣貌,卻會為他感到悲傷。

  血緣上的確比較親,三等親,以前公民課有學過……可是,如果我打從心底質疑親緣血脈的必要性,我算是真的為叔叔難過嗎?還是這只是為賦新詞的多愁善感,為了凸顯對叔公們的不滿而產生的虛假情緒?

  還是我在不知不覺中也繼承了爸爸他們的好惡,所以無法更客觀看待這件事──關於祭祖掃墓與親戚,有辦法從更客觀的角度出發嗎?

  好複雜。

  燒雜草的濃煙忽地張狂揚起,嗆得我們一陣猛咳,堂哥趕緊拿起另一堆草打向火源,將灰煙驅往其他地方,灰煙像隻大手攪亂烏雲密布的天空,熱氣蒸騰逼逼啵啵,但不出數秒,火苗隨即被爸提來的一整畚沙給澆熄,噗滋噗滋亂響。

  「草仔莫燒啊莫燒啊!按呢就好!」

  大伯邊說邊拿起金紙,在小土地公旁疊成小丘,要來賴打點起火來,灰白細煙裊裊,融進一旁尚未完全熄滅、如洪水宣洩的大煙之中,堂哥呼我過去,一起拿斗笠狂搧猛搧,導往海的方向。

  遠處有一群觀光客光著腳在沙灘上撿貝殼,不明所以地看向我們,再過去是海巡的駐所,如果火勢無法控制,應該隨時可以前來幫忙。

  「最近聽講納骨塔暇真濟墓攏遷過啊。」大伯插著腰,視線聚焦在遠處的粼粼海面上。

  「欲遷嘛的話,規氣和山頂遐的作伙遷遷欸。」

  「進前問過恁三叔仔,伊講毋就是毋。」

  「哭夭勒,啊毋是𪜶勒掃!」堂哥忍不住插嘴。

  「來,先過來,給恁阿叔仔拜拜。」爸說道。

  「好。」

  暫時無視煙霧,眾人排成一排低頭禱唸,大伯和爸不似平時低聲唸唸有詞,就只是抽抽鼻子,閉上雙眼默念心中,我跟著照做,幻想叔叔真的能聽見我的聲音。

  「阿叔仔,我是佐仔,希望你保庇逐家身體健康,萬事順利。」



  「所以今仔大廳是啥人咧款?」回程時我向爸問道。

  「剃頭婆仔。」

  「剃頭婆仔?啥人啊?」

  「蹛佇閣較落去遐無,民宿後壁遐。」

  聽爸的說法是,龍叔不在了之後,整理大廳的工作自然而然交派給了其他人,大廳除了列代祖宗神主牌,還有上頭大廟請下來的池王爺分靈,聽說是七號千歲,詳細是怎麼分、如何運作我也搞不清楚,那是神明自己要解決的事,早就沒有乩童了,三四十年前老乩童過世之後便後繼無人,沒有人要當,這年頭還有誰能夠在大廳旁的小房間受禁七七四十九天?信的人老的老走的走,說實在的也沒有確切的必要性。

  我對剃頭婆仔的面貌沒什麼概念,雖然每年回來好幾次,還是對這裡的人口組成很不熟悉,小時候拿石頭丟我們的那群孩子似乎都已離開這裡,去本島討生活了,還記得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孩躲在龍叔跟阿婆仔家裡,外頭石塊紛飛砸在窗欄杆上,發出碰咚巨響,我們怕得要命,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被他們攻擊,那時阿婆仔要我們別出聲,坐在她房間的床板上慢慢等,等時間久了,他們自然就會散去了。

  沒見到他們也好,這年頭捕魚的人愈來愈少,大夥都偶爾才會回來一趟,反而是本島出生的許多年輕人跑來這裡準備開業,大賺觀光客一筆。

  接近正午的大廳周邊沒見著半個人影,相較現在,過年時會熱鬧許多,但也都僅止於點頭寒暄,留著相同血脈的家族樹開枝散葉,從小海島延伸出去,跨海到了另外一頭,這樣算是欣欣向榮還是疏離破敗?

  我們又拜了一次祖宗和老池王,少了站在大廳入口處碎唸,順便報告近況的龍叔,氣氛頓時冷清了不少,龍叔在家族樹裡的分支就這麼斷了,枯萎蜷曲,如同他癱軟在護龍的矮小房裡,結束不長也不短的一生。

  「龍叔當時會得入神主牌仔啊?」

  大伯收齊清香,插進香爐時堂哥這麼問道,毋知影,大伯回答,看怹兄弟仔遐按呢處理,若是有嘛是三年後啊。

  「照理講也是會囥落去啦。」爸補充,「毋過𪜶大兄去吃教啊,嘛毋知欲按怎處理。」

  「⋯⋯嗯。」我和堂哥同時點了點頭。

  下午的船班一點半,我們按照往例先去寶珠姨仔那裡吃乾麵,還路邊借來的摩托車,接著登船,回程的船上觀光客不會太多,然後回家好好洗個澡。再接下來就是每日上下班、公園遛狗、偷閒時打個電動、讀書、傳臉書訊息……

  回歸日常。

  暫且不會意識到家族與血脈的日常。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陳建佐 Chazel
25會員
47內容數
還在試圖成為小說家的路上,目標是將民俗、科幻與自然環境議題融合在一起。
陳建佐 Chazel的其他內容
2024/03/07
  睜開眼後視線仍模糊朦朧,蝴蝶停在梳妝台邊角,方環似乎真的見到金翠蝶翅撲騰,那是第一個飛入眼眸之物,昨晚就放在那裡嗎?她記憶有些模糊,從軟床墊上掙扎爬起。   頭昏腦脹。
Thumbnail
2024/03/07
  睜開眼後視線仍模糊朦朧,蝴蝶停在梳妝台邊角,方環似乎真的見到金翠蝶翅撲騰,那是第一個飛入眼眸之物,昨晚就放在那裡嗎?她記憶有些模糊,從軟床墊上掙扎爬起。   頭昏腦脹。
Thumbnail
2023/12/01
方環喘不過氣來,像是真的有條布巾緊緊勒著她的頸部,她再次見到了幾乎每晚纏著她不放的那個女人,黑水仍不停自對方眼角滲出,將她們圍在窄小的幽暗之中,方環聽不見她囁嚅的嘴角在說著什麼,似乎只是不同重複類似的語句,頭髮似乎產生了自己的意識,像無數長條狀的蟲一般,全都朝著那個女人蠕動而去⋯⋯
Thumbnail
2023/12/01
方環喘不過氣來,像是真的有條布巾緊緊勒著她的頸部,她再次見到了幾乎每晚纏著她不放的那個女人,黑水仍不停自對方眼角滲出,將她們圍在窄小的幽暗之中,方環聽不見她囁嚅的嘴角在說著什麼,似乎只是不同重複類似的語句,頭髮似乎產生了自己的意識,像無數長條狀的蟲一般,全都朝著那個女人蠕動而去⋯⋯
Thumbnail
2023/03/27
前陣子看到只要在三月底前持台灣護照入境帛琉,便能在機場大廳領取100美金的消息,因此和女友透過易遊網訂了3/22-3/25的半自由行程,在此之前發現網路上的旅遊文章似乎都大同小異,為此還去找了鍾秋美的碩士論文《潛進帛琉跨境工作者之民族誌研究》,算是稍微有了一些不同面相的理解,不過⋯⋯
Thumbnail
2023/03/27
前陣子看到只要在三月底前持台灣護照入境帛琉,便能在機場大廳領取100美金的消息,因此和女友透過易遊網訂了3/22-3/25的半自由行程,在此之前發現網路上的旅遊文章似乎都大同小異,為此還去找了鍾秋美的碩士論文《潛進帛琉跨境工作者之民族誌研究》,算是稍微有了一些不同面相的理解,不過⋯⋯
Thumbnail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TOMICA第一波推出吉伊卡哇聯名小車車的時候馬上就被搶購一空,一直很扼腕當時沒有趕緊入手。前陣子閒來無事逛蝦皮,突然發現幾家商場都又開始重新上架,價格也都回到正常水準,估計是官方又再補了一批貨,想都沒想就立刻下單! 同文也跟大家分享近期蝦皮購物紀錄、好用推薦、蝦皮分潤計畫的聯盟行銷!
Thumbnail
TOMICA第一波推出吉伊卡哇聯名小車車的時候馬上就被搶購一空,一直很扼腕當時沒有趕緊入手。前陣子閒來無事逛蝦皮,突然發現幾家商場都又開始重新上架,價格也都回到正常水準,估計是官方又再補了一批貨,想都沒想就立刻下單! 同文也跟大家分享近期蝦皮購物紀錄、好用推薦、蝦皮分潤計畫的聯盟行銷!
Thumbnail
每年4月、5月都是最多稅要繳的月份,當然大部份的人都是有機會繳到「綜合所得稅」,只是相當相當多人還不知道,原來繳給政府的稅!可以透過一些有活動的銀行信用卡或電子支付來繳,從繳費中賺一點點小確幸!就是賺個1%~2%大家也是很開心的,因為你們把沒回饋變成有回饋,就是用卡的最高境界 所得稅線上申報
Thumbnail
每年4月、5月都是最多稅要繳的月份,當然大部份的人都是有機會繳到「綜合所得稅」,只是相當相當多人還不知道,原來繳給政府的稅!可以透過一些有活動的銀行信用卡或電子支付來繳,從繳費中賺一點點小確幸!就是賺個1%~2%大家也是很開心的,因為你們把沒回饋變成有回饋,就是用卡的最高境界 所得稅線上申報
Thumbnail
到底有多久没回來了?久到清水都變成了酒。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來自手中的鑰匙串,宛如喪禮的輓歌前奏,催人心肝;很想叫它安靜,但似乎有一頭被情緒寵壞的猛獸,正發了瘋似的噬咬著鐵面具底下那塊最軟弱的肉,迫使他停不住顫抖。
Thumbnail
到底有多久没回來了?久到清水都變成了酒。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來自手中的鑰匙串,宛如喪禮的輓歌前奏,催人心肝;很想叫它安靜,但似乎有一頭被情緒寵壞的猛獸,正發了瘋似的噬咬著鐵面具底下那塊最軟弱的肉,迫使他停不住顫抖。
Thumbnail
這個關於失去的故事,卻伴隨著輕快又溫暖的晚風。  
Thumbnail
這個關於失去的故事,卻伴隨著輕快又溫暖的晚風。  
Thumbnail
前言:橫跨歐亞非三大陸的漫長絲路,是一步一腳印的萬里之行,始於足下。 雄偉的羅馬帝國,也不是一天二天就能建造出來。 現在,這本書已經可以預期會是一本幾百篇以上的超長書,因此請泡壺熱茶,放寬心,沉住氣,好好享受書香與文字的悠閒時光。以上
Thumbnail
前言:橫跨歐亞非三大陸的漫長絲路,是一步一腳印的萬里之行,始於足下。 雄偉的羅馬帝國,也不是一天二天就能建造出來。 現在,這本書已經可以預期會是一本幾百篇以上的超長書,因此請泡壺熱茶,放寬心,沉住氣,好好享受書香與文字的悠閒時光。以上
Thumbnail
   龍叔過世也一年多了。   那天晚上爸接到電話,說龍叔早上沒去整理祖祠大廳,被發現倒在家裡,救護船送過來本島時已來不及,享年五十六歲,討海半輩子,一生未娶。
Thumbnail
   龍叔過世也一年多了。   那天晚上爸接到電話,說龍叔早上沒去整理祖祠大廳,被發現倒在家裡,救護船送過來本島時已來不及,享年五十六歲,討海半輩子,一生未娶。
Thumbnail
好冷好冷,冷成這樣真是要命啊。是吧?爺爺。爺爺和我認識那天也很冷呢…… 那天,我快餓死了,就算是橡實也好,我滿山遍野地找尋有沒有掉在地上的橡實,從隔壁村上山,又順著羊腸小徑往下找。我跟別的狗不一樣,鼻子天生就不靈光,無法聞出食物的味道。無奈滿地枯葉,花草樹木都枯死了。
Thumbnail
好冷好冷,冷成這樣真是要命啊。是吧?爺爺。爺爺和我認識那天也很冷呢…… 那天,我快餓死了,就算是橡實也好,我滿山遍野地找尋有沒有掉在地上的橡實,從隔壁村上山,又順著羊腸小徑往下找。我跟別的狗不一樣,鼻子天生就不靈光,無法聞出食物的味道。無奈滿地枯葉,花草樹木都枯死了。
Thumbnail
楔子  幾天前晚上,老榕樹下喧騰聒噪,以往僅有幾位老頭兒在樹下喝幾杯酒、走在棋盤上,嘴裡嗑著瓜兒、咀嚼聊天來消磨夜晚,頭頂上垂落的氣生根似布簾特地為他們開了戰局、廝殺起勁好不愉快……
Thumbnail
楔子  幾天前晚上,老榕樹下喧騰聒噪,以往僅有幾位老頭兒在樹下喝幾杯酒、走在棋盤上,嘴裡嗑著瓜兒、咀嚼聊天來消磨夜晚,頭頂上垂落的氣生根似布簾特地為他們開了戰局、廝殺起勁好不愉快……
Thumbnail
在他的記憶裡,街道上確實立了很多算命仙、米卦或是問事的牌子,掛著堂號的門戶也很多。他不記得阿爸帶他去的是哪一間,只記得一塊紅布裡包著白米粒,仙仔單手握著三隻香及包成紅球狀的米,在他面前身後晃動了三下,叫他對著紅球吹口氣,然後又念念有詞對繞著他走了三圈,最後要他跨過燃著符咒的火爐。 最後仙仔坐下來攤開
Thumbnail
在他的記憶裡,街道上確實立了很多算命仙、米卦或是問事的牌子,掛著堂號的門戶也很多。他不記得阿爸帶他去的是哪一間,只記得一塊紅布裡包著白米粒,仙仔單手握著三隻香及包成紅球狀的米,在他面前身後晃動了三下,叫他對著紅球吹口氣,然後又念念有詞對繞著他走了三圈,最後要他跨過燃著符咒的火爐。 最後仙仔坐下來攤開
Thumbnail
城戶捎來消息,說多少有些進展,但依然不知道「X」的姓名。里枝不好意思催促只收那麼一點費用仍願繼續調查的城戶,一方面也怕知道真相,猜想不會是好事。儘管如此,還是想知道丈夫究竟是誰。若不知道他是誰,自己的過去便也朦朧不清。
Thumbnail
城戶捎來消息,說多少有些進展,但依然不知道「X」的姓名。里枝不好意思催促只收那麼一點費用仍願繼續調查的城戶,一方面也怕知道真相,猜想不會是好事。儘管如此,還是想知道丈夫究竟是誰。若不知道他是誰,自己的過去便也朦朧不清。
Thumbnail
《清明節》   十六歲的陶詩謎在一次清明節假期與家人來訪花蓮某處墓園掃墓來看我的外公,今年天氣依然炎熱,車子開上沒有柏油的道路,望眼過去只有一堆小碎石、沙子,車子經過空氣都會飄滿了塵土,我不得不關窗戶,越往上開可以越看見道路兩側都是樹林,過沒多久一個轉彎看到許多家屬也已經開始打理親人的墓園。   來
Thumbnail
《清明節》   十六歲的陶詩謎在一次清明節假期與家人來訪花蓮某處墓園掃墓來看我的外公,今年天氣依然炎熱,車子開上沒有柏油的道路,望眼過去只有一堆小碎石、沙子,車子經過空氣都會飄滿了塵土,我不得不關窗戶,越往上開可以越看見道路兩側都是樹林,過沒多久一個轉彎看到許多家屬也已經開始打理親人的墓園。   來
Thumbnail
愚公移山,精衛填海,是石頭先沒有,還是湖泊先被填平。或許一切的問題與試驗都只是夸父逐日。我曾以為湖心埋藏一個關於親族的秘密,只要湖泊乾涸,往軟爛的泥底一掘,秘密便能被挖起。然而,池水放乾,陽光曝曬,露出的也不過是一地焦渴的乾泥。秘密沒有藏在那裡,所有疑問仍然懸置。
Thumbnail
愚公移山,精衛填海,是石頭先沒有,還是湖泊先被填平。或許一切的問題與試驗都只是夸父逐日。我曾以為湖心埋藏一個關於親族的秘密,只要湖泊乾涸,往軟爛的泥底一掘,秘密便能被挖起。然而,池水放乾,陽光曝曬,露出的也不過是一地焦渴的乾泥。秘密沒有藏在那裡,所有疑問仍然懸置。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