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叔過世也一年多了。
那天晚上爸接到電話,說龍叔早上沒去整理祖祠大廳,被發現倒在家裡,救護船送過來本島時已來不及,享年五十六歲,討海半輩子,一生未娶。
*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來,一人一支香。」
持香跟拜。大伯作為代表拿三支,其餘的一人一支,一個個依序排好隊,跪在大神明桌與牆壁之間窄小通道,家族神主牌頂多A4大小,擺在池王公左側,木框燻黑,密密麻麻塞滿黑色歪斜小字。
第一代來此定居之後半數祖先的名字,聽說幾代前因為擠不下而拆分成兩半,結果其中一塊不小心被火給燒了,或許他們會在另一邊收到寫了自己名字的木板,再想辦法自己拜自己。
「有跟祖先說你是誰吼?」
「有。」
我回,但其實沒有。
並不太相信這個,如果祖先真能聽見我的願望,要不要幫助我的決定權也在於祂們身上,我的骨頭比較硬,不喜歡求人的姿態與唯唯諾諾,祂們倒也沒有義務要幫我什麼,血緣上的延續,情感上的斷層。我甚至連祂們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對我來說祂們就只是一串名字的構成物,或許反過來也是,像一知半解的數學式子,不只得不到解答,連問題是什麼都摸不清楚頭緒。即便不是這樣,祂們見到如此不成材的我,也只想要搖頭嘆息吧!
起身,遞出手中清香,拍拍雙膝後挺直腰桿,然後等待。
「先去掃墓,較中晝閣來燒金。」爸說。
「嗯。」我點點頭。
「動作較緊矣,欲落雨啊。」廳堂外濕熱難耐,天空灰濛一片,大伯提醒似的唸道,我們一行四人,大伯和堂哥頭戴綁著觀音媽廟黃色符令的舊斗笠,我和爸則是黑色布條繞的藤編牛仔帽,布條上頭寫著「池府千歲」幾個大字,裝束就像迎王時那樣,堂哥扛鋤頭走在最前面,原本是我負責,但肩膀被鋤頭壓得痛,哥說你實在有夠肉腳,一把拿走,我說沒辦法,我拿筆的,於是分配到一袋塑膠袋,裡頭只裝著幾副手套、五六疊新買的墓紙、一把未拆封的香還有兩支賴打。
上坡路,爸的腳受過傷,走比較慢一些,大伯跟在他旁邊,手提鐮刀跟竹畚,雖然已事先請人除草整理過,一個墓一千五,但以防萬一,如果等等還要特地下山拿,那就太浪費氣力了,防範未然勝過臨渴掘井。
去年和前年沒有回來,起因是這座小島的特殊習俗,只要有人在清明前後過世,所有人就不需要掃墓,自古以來習俗便是如此,我不知道為什麼,爸也不知道,通常都是清明前幾天住這裡的親戚才會電話通知,告訴我們需不需要回來。前年是別房卻也不熟識的老人在清明節前幾日過世,可能我也沒見過幾次面,去年則是龍叔。
原本整理大廳、代買金紙以及逢年過節負責祭祀都是龍叔和她媽媽負責,我們這些小孩都喚龍叔的媽媽作阿婆仔,這幾年她開始出現失智症狀,越來越認不得人,膝蓋開完刀後搬去高雄和大兒子一家住,他們就近照顧,剩龍叔自己一個住在祖祠大廳的護龍旁,孤零零待在這裡度過最後的一兩年,孤零零的每日起居,孤零零的走。
事情發生之後直到現在,阿婆仔仍然不知道龍叔已經過世了,或許以她的精神狀況沒辦法承受吧?我知道這是來自晚輩的善意,但總覺得讓人心頭悶悶的,卻也無法多說什麼。
今年回歸傳統,沒有人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下課,哥說他前陣子有夢見龍叔,在池隆宮前抱著敬香,一步一步爬上新蓋好的大廟階梯,池王爺立在門口等他,龍叔就這樣爬啊爬的,終於踏上最後一階時回頭對著哥笑了笑,哥說那個笑容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
說也奇怪,我也只差哥幾歲,一樣是從小到大看著龍叔和阿婆仔年復一年守在祖祠大廳,但我卻對龍叔的面貌越來越生疏,似乎每天都會漸漸抹去一些輪廓,無法阻止無法減速,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腦海之中,只剩下名字,就像牌位上的祖先們一樣。
左轉,離開柏油路面。
樹林破開一個缺口,兩三台機車鑰匙沒拔停在左右兩側,雖勉強稱之為道路,但碎石頭一顆顆自微濕土壤露出,毫無規則崎嶇難行,路是人走出來的,好像聽到走在前面的大伯這樣說著,我左顧右盼,跟上他們腳步,先是走右側岔路,再來是左側,然後再右側。
永遠無法記住接下來要走哪一條,就像血緣譜系一樣錯綜複雜,四宏的媽媽還妹妹叫花不,龍興的兒子還叔叔叫老允,某某年輕時出海沒有回來,和他叔叔一樣,那時候的筏仔簡陋容易出事啊,某某家的小孩是啞巴,所以到他那一代就倒房了,某某又是三房的不是我們五房……我也不知道我記得的正不正確,總而言之就是一團混亂。
這應該叫做家族樹吧?自頸部向上延伸無數分枝細梢,唰唰!完完整整拓印在爸和大伯那輩的大腦之上,他們腦袋中的血管大概出生就是這種形狀,和我腦中糾纏打結的毛線團全然不同,也可能是生活在充滿海風與香灰的小島上十幾二十年,海風刻劃出來的獨有樣態,以至於誰家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都了然於胸,每個人的姓名乃至小名與身型面相皆能配在一塊。
早上九點在這裡算中午了,有些阿嬸阿伯老早掃完墓往山下移動,沿路與爸他們打招呼──「轉來啊喔?」、「今仔日較早喔?」、「兄弟仔做伙轉來喔?」等大人們稍稍寒暄後,他們接著分辨我與堂哥的差別,「遮你的、遮你的?」、「遮兩個攏你的?」、「頂過看一粒子兒,這馬遐大漢啊?」模式相同,一年會遇上許多次,過年、清明、觀音媽生日、七月中、中秋前,像逢年過節大拜拜的伴手禮,少都不能少。
「欲到啊沒?」堂哥打斷我的胡思亂想,我只得暫且專心在腳下的路程,眾人持續移動,大伯指指右前方,就在小徑旁而已,恁太祖,阿祖他老爸,爸這樣說著,嚴格算起來這不是今天第一站,下面珊瑚礁岩上的幾個墓意思意思打掃過了,不過那是第一代到第三代祖先,很多不同房的會去掃,一大早墓埔上就壓滿繽紛彩紙,我們沒插上什麼手,但山上這些就要多注意些。
「還滿乾淨的。」我說。
「當然,請人清過了。墓紙用石頭硩,抑是塞入土裡就好啊。」
雙手合十,分發墓紙,開始動作。
堂哥俐落跳上墳的中央,指尖迅速塞壓五顏六色的長條紙片,我負責右後方,爸和大伯父是另一側和前面,沒什麼特別麻煩的,打掃的人很認真,這點值得嘉許。甚至連手套都沒用上便處理完畢,沒帶米酒,純粹拜拜,結束這一回合。
雖說清明節掃墓祭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提醒人們不忘本,但提醒之後,似乎也沒辦法改變什麼,當然,沒有先祖們一代傳一代,不會有現在的我們,我們有絕對的親緣關係,可惜我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他們生前也從未見過我們。
我們是絕對親密的陌生人。
腦中突然浮現這句話,感覺聚集於咖啡店滑手機玩電腦的文青們會很喜歡,只不過他們單看文字,大概會覺得是在說生變的愛情,而不是彼此不認識也未曾謀面的太祖與玄孫。
補充完水分,綁好塑膠袋,我們朝林木更深處前進一些。
下一個是阿祖的,查埔祖,我也沒見過本人,老厝客廳牆上倒有張他的黑白相片,頸部以下是合成上去的筆挺西裝,背景電視與花瓶也是,打直腰背端坐,古代人美學。
如果真有靈魂存在,說不定他曾透過那張照片的眼珠仔細端詳過每一個曾孫──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彎腰通過樹枝交疊而成的拱門,差點被樹枝刺中眼珠,好險,拱門後方三個泥灰墳墓並排,阿祖的位於最左邊。
另外兩個聽爸說也是親戚,大房和二房的,既然整個村落都是親戚,墳墓群當然也是,這不意外,再過去的樹林中本來有兩個更老的墓,直接用咾咕石當墓碑插在泥裡,爸他們也不確定是誰的,但前幾年都已遷至山下,也算是減輕了我們一些負擔,解開塑膠袋,放下水罐,大伯說恁叔公像是猶未來,爸說無要緊,堂哥說別理他們,工作分配如舊,堂哥嘿咻兩聲爬上墳頭。
「啊!這樹頭莖!」
我們湊上前去,打掃的人只把樹幹砍去,下頭盤根錯節仍牢牢固定在墳墓的沙土之中,緊咬著不放,彷彿根莖已緊緊包覆穿透舊式厚重棺木,和屍骨融為一體,若是硬要摘除,勢必會在墓上留下一個大洞。
「要拔嗎?」
「毋通啦,會有一個洞。」
「以前遮个墓沙仔無夠,嘛是一个空,我還住這裡時,每天下班都拿水桶去海邊挖沙子來填。」爸國台語參半,我回真的假的,很遠欸,他點點頭,正要說些什麼時,雨忽然下了起來,打進林葉縫隙之中,會淋濕身體的那種,我們只好倉皇在較為茂密的蔭下尋找遮蔽。
淅瀝淅瀝嘩啦拉啦。
煩,我討厭下雨。
*
等待雨停的期間,爸又說了一個故事。
查埔祖過世要進墓那天,叔公一家遲遲未出現,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再差一點,雨勢忽大忽小,法師原本說九點開始,等到了十一點多,他們一家才姍姍來遲。
「彼个毋是伊老爸?」堂哥插嘴問道,大伯雙手拄腰,站在一旁不以為意,恁二叔公連轉來攏無,他說。
「所以講恁查埔祖教育失敗。」爸補充。
二叔公很早就搬去高雄了我知道,到死都沒再回來他口中的破爛小島,聽說過他跟阿公之間的爭執,那時阿公劈柴準備柴火,他就坐在樹蔭下開始怨天怨地,說阿公無路用、不爭氣、身體差、捕不到魚,是沒有用的垃圾,爸說阿公當時整隻手的青筋都浮了出來,手臂抖啊抖的,柴刀差點劈了過去,但是想到還有小孩子要顧,才硬是忍住脾氣,不跟二叔公計較。
爸繼續說了下去,叔公一家來了之後,由於時辰問題時間緊迫,儀式必須在正午前結束,師公草草念完經文,就叫大家把棺木推進墓穴,天公伯仔彷彿故意搗亂,雨忽然變得又大又急,像整桶水從天上倒下來,可在場除了叔公一家,沒有人撐傘。
地面因大量雨水落下,瞬間變得泥濘不堪,棺木是舊式的那種,木板又厚又重,一群人手腳並用,肩頸抵著棺材板,緊咬牙關,一步一步將棺材推上土丘,好不容易才終於擺進挖開的大洞之中,洞裡的泥土又濕又軟,彷彿將棺木含進口中似的,砂土一口氣全蓋了上去,眾人全身是汗,也全身是水。
而從頭到尾,叔公一家五六人,就只是撐著傘站在一旁看著。
腰部以上滴水未沾。
「這三四十年前的代誌,我這馬猶閣印象深刻。」
除了堂哥補了聲幹,沒有人再多說什麼。清明時節不會下什麼大雨,硬幣大小的雨珠很快便轉為羽毛一般柔細,在空中飄來盪去,我們回到工作崗位,大伯找來幾顆石頭,塞進樹根之間的孔洞,再鋪上一層碎石混雜的土。
「暫時先按呢,以後閣來處理。」
「無欲順紲用用矣?」我問,意思是要不要一口氣處理完畢,大伯搖了搖頭。
「以後閣有機會。」
枝條交錯的入口處忽然傳來說話聲響,幾個我沒什麼印象的人彎腰魚貫而入,年齡錯落,大小都有,走在最後的是三叔公,方才故事裡的主角,一頭白髮比我印象中更為稀疏,反倒是下顎幾絲白鬚自突出黑痣延伸至領口,他雙肩下垂安在凸出肚腹之上,襯衫線條一絲不苟。
我跟三叔公並不熟,一年見不到幾次面,他甚至每次都叫錯我的名字,除了乾笑回應,到後來連糾正都懶了,反正也不重要,無論以後還有沒有機會糾正都不重要。
大伯跟爸嘴裡喊著「三叔」走向他們,我和堂哥互看了一眼,繼續手邊工作,而三叔帶來的人就像迎賓人員一字排開,微笑點頭,依從叔公指示向大伯和爸問好,有些人穿得漂漂亮亮,襯衫一絲皺褶也沒有,兩手空空,連墓紙都沒拿,很符合他們的風格。
接下來輪到我們,堂哥在轉身時迅速翻了個只有我注意到的白眼,主動迎上前去,「嘿,三叔公。」
「你有叫無?」走比較慢總是吃虧,爸的聲音搶在我的腳步之前,我搖搖頭,稍稍咧開嘴,「三叔公。」
「啊叫就愛叫較大聲矣,叫佇喙裡,人哪矣聽有?」
「三叔公。」
四周安靜得要命,我加重語氣,三叔公面露笑容,讚許似的點點頭,「佳佐,長得好高了。」
果不其然又叫錯了。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全如預期,眾人重複過去十幾年來的行為舉止,重新認識彼此,確認誰是誰的兒子女兒,短暫記憶姓名與職業,寒暄幾句近況,最後草草結束這裡的掃墓行程,舉止優雅莊重逃離現場。
離開時還必須裝出笑臉,說出「先來走啊!」或是「後日閣相找!」之類的友善詞彙,溫良恭儉讓,和善好親戚。
有時候都會懷疑,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把我們給連結在一塊的?
當然知道這樣的關係叫做親緣,而且我們這群互不熟稔的人身上都流著相似的血液,可是除此之外呢?就和廳堂裡那塊神主牌一樣,好像只有名義上的理所當然,告訴你誰是你的誰,所以你應當如何如何,然後呢?
好像就沒有然後了。
我們在所謂傳統、習慣、信仰下過活,依循不知道是誰訂的準則,跟一群不熟識、甚至彼此有心結、私底下猛力攻訐的親戚們,維持表面上的和諧,相安無事,風平浪靜,反正一年只須見個幾次面,有些甚至十數年才僅僅花費幾分鐘在對方身上,不須解決問題,也不確定要從何解決這樣的問題。
確保和平,維持現狀。
下山的路比較快一些,我們都沒再多說什麼,墓紙還剩三四捆,身體濕黏難耐,我摘下藤編帽,抓起後頸的毛巾擦去額頭汗珠,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靠海,今日最後一處。
*
海濱小片樹叢的入口有處小墳,整塊水泥像倒蓋的碗覆在上頭封死,沒有砂石泥土,墓碑上的字跡模糊斑駁,但墳上仍壓滿五顏六色墓紙。
爸說那是小孩的墓,但他也不知道是誰的,他們小時候就有了,我問:「攏有人在掃?」
爸點點頭。
繞出樹叢之後是整片沙灘與海洋,叔叔的墓面海,旁邊是有屋頂的,他的沒有,長滿利刺的藤草一團團塞在墓後頭,墳上壓了些墓紙,明顯剛整理過的痕跡。
恁姑姑拄才來過,大伯說著,還是戴起手套,仔細檢查墓旁石桓的裂縫。
大前年回來時只能用一片荒蕪來形容,那時姑姑臨時有事,沒有一大早來整理,那日太陽又大,我們整整花了快兩小時,才將緊緊卡入手套和覆土的藤草和鬼針給清理乾淨,速利康填好不知何時冒出的裂痕,塞好墓紙,補好坑洞,最後摘下帽子,雙手合十點頭膜拜。
那時候起就決定要請人來整理,不然太累,也捨不得。
叔叔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騎機車被人從後頭追撞,捲進大貨車車底,肇事者是沒有工作的少年仔,沒有財產,也沒辦法賠什麼錢,詳細情況我並不清楚,爸很少提叔叔,老厝客廳有他的黑白照片,擺在電視旁的櫃子上,臉瘦瘦的,比爸還帥。
「遮嘛有請人來清嗎?」堂哥開口,雙手將其中一團藤草壓縮,拿到一旁集中,準備點火燒掉。
「嘛攏有啊!」
「阿叔仔是幾歲過身矣啊?」
「……十九二十吧。」不似剛才俐落,爸遲疑了一會才回答我脫口而出的疑問,神情稍稍凝重,但仍沒停下刮除縫隙雜草的動作。
「按呢你已經比恁阿叔仔年歲較大啊。
」堂哥手中賴打迸出火花。
「對矣。」
也就是說,我還在前進,而叔叔的年紀就永遠停在那裡了。
就跟入口處那個小孩一樣,他們被迫停止生長與老化的軀體被埋入土中,年復一年,和這座島融為一體,化為養分,繼續滋養住在這裡的人們,幫助我們繼續延續血脈──
我一時有些困惑,明明都是親戚,為何會產生這樣天差地遠的情感反應?我甚至沒見過叔叔,只是從照片、只講結論的故事、以及零碎的片段細節中拼湊出他的樣貌,卻會為他感到悲傷。
血緣上的確比較親,三等親,以前公民課有學過……可是,如果我打從心底質疑親緣血脈的必要性,我算是真的為叔叔難過嗎?還是這只是為賦新詞的多愁善感,為了凸顯對叔公們的不滿而產生的虛假情緒?
還是我在不知不覺中也繼承了爸爸他們的好惡,所以無法更客觀看待這件事──關於祭祖掃墓與親戚,有辦法從更客觀的角度出發嗎?
好複雜。
燒雜草的濃煙忽地張狂揚起,嗆得我們一陣猛咳,堂哥趕緊拿起另一堆草打向火源,將灰煙驅往其他地方,灰煙像隻大手攪亂烏雲密布的天空,熱氣蒸騰逼逼啵啵,但不出數秒,火苗隨即被爸提來的一整畚沙給澆熄,噗滋噗滋亂響。
「草仔莫燒啊莫燒啊!按呢就好!」
大伯邊說邊拿起金紙,在小土地公旁疊成小丘,要來賴打點起火來,灰白細煙裊裊,融進一旁尚未完全熄滅、如洪水宣洩的大煙之中,堂哥呼我過去,一起拿斗笠狂搧猛搧,導往海的方向。
遠處有一群觀光客光著腳在沙灘上撿貝殼,不明所以地看向我們,再過去是海巡的駐所,如果火勢無法控制,應該隨時可以前來幫忙。
「最近聽講納骨塔暇真濟墓攏遷過啊。」大伯插著腰,視線聚焦在遠處的粼粼海面上。
「欲遷嘛的話,規氣和山頂遐的作伙遷遷欸。」
「進前問過恁三叔仔,伊講毋就是毋。」
「哭夭勒,啊毋是𪜶勒掃!」堂哥忍不住插嘴。
「來,先過來,給恁阿叔仔拜拜。」爸說道。
「好。」
暫時無視煙霧,眾人排成一排低頭禱唸,大伯和爸不似平時低聲唸唸有詞,就只是抽抽鼻子,閉上雙眼默念心中,我跟著照做,幻想叔叔真的能聽見我的聲音。
「阿叔仔,我是佐仔,希望你保庇逐家身體健康,萬事順利。」
*
「所以今仔大廳是啥人咧款?」回程時我向爸問道。
「剃頭婆仔。」
「剃頭婆仔?啥人啊?」
「蹛佇閣較落去遐無,民宿後壁遐。」
聽爸的說法是,龍叔不在了之後,整理大廳的工作自然而然交派給了其他人,大廳除了列代祖宗神主牌,還有上頭大廟請下來的池王爺分靈,聽說是七號千歲,詳細是怎麼分、如何運作我也搞不清楚,那是神明自己要解決的事,早就沒有乩童了,三四十年前老乩童過世之後便後繼無人,沒有人要當,這年頭還有誰能夠在大廳旁的小房間受禁七七四十九天?信的人老的老走的走,說實在的也沒有確切的必要性。
我對剃頭婆仔的面貌沒什麼概念,雖然每年回來好幾次,還是對這裡的人口組成很不熟悉,小時候拿石頭丟我們的那群孩子似乎都已離開這裡,去本島討生活了,還記得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孩躲在龍叔跟阿婆仔家裡,外頭石塊紛飛砸在窗欄杆上,發出碰咚巨響,我們怕得要命,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被他們攻擊,那時阿婆仔要我們別出聲,坐在她房間的床板上慢慢等,等時間久了,他們自然就會散去了。
沒見到他們也好,這年頭捕魚的人愈來愈少,大夥都偶爾才會回來一趟,反而是本島出生的許多年輕人跑來這裡準備開業,大賺觀光客一筆。
接近正午的大廳周邊沒見著半個人影,相較現在,過年時會熱鬧許多,但也都僅止於點頭寒暄,留著相同血脈的家族樹開枝散葉,從小海島延伸出去,跨海到了另外一頭,這樣算是欣欣向榮還是疏離破敗?
我們又拜了一次祖宗和老池王,少了站在大廳入口處碎唸,順便報告近況的龍叔,氣氛頓時冷清了不少,龍叔在家族樹裡的分支就這麼斷了,枯萎蜷曲,如同他癱軟在護龍的矮小房裡,結束不長也不短的一生。
「龍叔當時會得入神主牌仔啊?」
大伯收齊清香,插進香爐時堂哥這麼問道,毋知影,大伯回答,看怹兄弟仔遐按呢處理,若是有嘛是三年後啊。
「照理講也是會囥落去啦。」爸補充,「毋過𪜶大兄去吃教啊,嘛毋知欲按怎處理。」
「⋯⋯嗯。」我和堂哥同時點了點頭。
下午的船班一點半,我們按照往例先去寶珠姨仔那裡吃乾麵,還路邊借來的摩托車,接著登船,回程的船上觀光客不會太多,然後回家好好洗個澡。再接下來就是每日上下班、公園遛狗、偷閒時打個電動、讀書、傳臉書訊息……
回歸日常。
暫且不會意識到家族與血脈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