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也是有陰影的,這是一句廢話。
「白。色。也。是。顏。色。之。一,我沒有什麽含意地想。那絕不失色。」
《刺殺騎士團長》by村上春樹
很難用簡單的方式來說這部新作的好壞,因為很多複雜的情緒。不可否認,我一開始像回到讀《挪威的森林》那樣的愉悅,每一次翻開書都有迫不及待繼續下去的心情,但是讀到第一部最後幾頁的時候,出現了違和感,本來我也期待村上怎麼看二戰初期的德奧合併與納粹的評論,沒有新意,一如教科書般的敘述,讓我結束了第一部〈意念的顯現篇〉。
過了一兩天,因為情節的展開,還是高興且有點緊張的打開書,不在意收尾收得有點意味不明的第三十二章〈他的專業技能備受重視〉。但這樣的情緒維持沒有多久,因為我發現情節已經結束,不需要任何期待。我必須跟他的南京大屠殺情節、不斷重新敘述一遍的情節一一戰鬥,以及,用鄉民的說法;他一定要把每一次人物出現時,尤其是免色先生與秋川笙子這對有性關係可能發展成情人的男女衣著、髮式、神情描寫得這麼詳細嗎?而且是每一個出場,好像介紹引領時尚潮流的服裝設計師的模特兒一般。
當我們談論細節時我們談論瑣碎的日常,這也是村上春樹最擅長且引以為風潮的「小確幸」,這在《刺殺騎士團長》這部作品裡,我想村上春樹是有更大的企圖,關於創作的、關於他對自己的寫作理念與想法的,他想談個暢快。對於已經寫了十三部小說的作家而言,他的確夠格,也講得非常好。第一部篇名稱作〈意念顯現篇〉——創作的初始,怎麼開始的呢?這幾乎是每位創作者都會被問到的問題,也是寫作者的初衷,簡單、概括性的說或許是容易的,但怎麼開始的呢?
「我」是一位成熟且在商業市場上成功的肖像畫家,一天妻子跟他說我有了婚外性關係想跟你離婚,而且愈快愈好,「我」在當天就整理好了一個背包「放進紅色Peugeot 205掀背車的後車廂。」離開住了六年的公寓,從東京往北開,直至北海道,浪遊兩個月,其間有一場激烈的一夜情,以及,好像被開了一台白色Subaru Forester(台譯速霸)的男人看透了自己——「我知道你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情噢」(標村上作品中慣用的黑標點),後來成為他的創作主題,畫了一幅〈白色Subaru Forester的男人〉。回到東京之後和念藝術大學時期的好友雨田政彥聯絡,這位日本知名畫家的獨生子,跟他說自己的父親已經住進療養院,在小田原山上獨居的房子空著,可以讓他先暫時居住。
他在畫家的房子裏,每個夜晚被屋中閣樓裡的貓頭鷹擾動,發現閣樓裡藏有一幅畫家雨田具彦標上〈刺殺騎士團長〉的畫,因為這一幅畫展開了他的藝術創作生涯,認識有求於他的新鄰居免色涉,可能是免色的女兒的秋川麻理惠,直到故事結束,他畫了免色的具有藝術價值的肖像畫,不願意完成的秋川麻理惠的肖像畫,以及,不知道完成與否的〈白色Subaru Forester的男人〉和已經完成的〈雜木林中的洞穴〉。
當然,村上的作品一定會有音樂,這一次除了剛開場的孟德爾頌《弦樂八重奏》,就是莫札特的《唐・喬凡尼》與理查・史特勞斯的《玫瑰騎士》。如果說他用繪畫讓故事情節推展並談論創作理念,那麼古典音樂就是使人物生動的具體呈現,他作品中的音樂一向有如此功能,不是嗎?
「其中一張是 I musici 義大利室內樂團所演奏的孟德爾頌弦樂八重奏,一邊聽音樂一邊開車兜風是妻子所喜歡的。兩組完整的弦樂四重奏這樣奇怪的編制,卻能奏出旋律美妙的曲子。孟德爾頌才十六歲時就做出這首曲子,妻子這樣告訴我。真是神童。」
除此之外,這一次《唐・喬凡尼》的故事情節就是〈刺殺騎士團長〉的寓意。畫作中有失控的浪蕩子唐璜把為了挽救自己女兒清白的父親騎士團長殺了,除了被女兒與侍衛看見之外,還有在左下角好像從地洞中伸出頭的「長臉的」。是不是很像《唐・喬凡尼》的劇情呢?而歌劇中沒有的「長臉的」又是誰呢?
這部作品在四分之一處開始營造推理的氛圍,也有多處激情時刻。可以拿來參照的是雨田具彥參與在維也納的反納粹行動與其弟雨田繼彥,一位在音樂學院主修鋼琴的大學生,被送到南京戰場參與屠戮,回到日本後隨即自殺的悲劇。這兩個情節是村上春樹試圖擴展企圖之處,卻沒有更宏觀的觀點,只流於歷史敘事,無法發揮與歷史連結的深度。
相對於戰爭,村上就比較擅長男女情慾的描繆,也一向寫得極為透徹,打動人心。從一開始自身一夜情的描寫,到與兩位繪畫教室有夫之婦的性往來,猶如實景般栩栩如生。村上在描寫人的情慾、情緒流動向來能夠用深刻的比喻推展,讓人豁然明白慾望之必要。
或許關於寫作才是這部作品的重點,雖然他以畫作為主題,「還有為什麼我無法好好畫他的素描?
「理由很簡單。因為我還無法掌握他存在的核心的東西。」
「我」是一位肖像畫畫師,即將開始純美術生涯的畫家,開始畫自己的作品。藝術創作對已經擁有技藝的專才而言,是助力還是阻力,連自己都不知曉。這讓人聯想起將近十年的時間,村上春樹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每年的十月都是陪榜的象徵,雖然無從得知他的心情與想法,但是關於寫作這一件事他在《關於跑步 我說的其實是》中說了一些,但我認為他在這部作品中更細緻地描繪了創作/寫作,並且非常動人,例如「我」在免色的肖像畫快完成前的巔峰時刻他這樣寫,「我既沒有計畫也沒有目標,只是追逐著自己心中自然湧現的想法照樣去做而已。就像不顧腳下只一心追逐飛舞在原野中的珍奇蝴蝶的孩子那樣。」大凡這世上真正的創作者都有這樣的經驗,不知道被什麼驅動的情景很多作家都講過,村上用了這麼一個動人的說法,打動人心。
例如,村上自己這樣標點:
「不經思考比什麼都重要。」
「但為什麼這種事情,現在會在這裡發生在我身上呢?」
「某種開始了嗎?」
有過創作激情的人對這樣的字句,都能感同身受吧。
隨著四張畫作的進行讀者也跟著作者以及書中的人物進行一場創作,第一幅雖然說是免色先生的肖像畫,實是已經超越肖像畫的格局成為美術作品。第二幅的意念緊接著來,他說那一瞬間是「存在與非存在的混合體」。完成第一幅畫的「我」似乎突破了創作的界線,一如每一位作家緊接著第二本的寫作進行,有一種豁然開朗的心情,在這部分村上動人的敘事,擴展到人生、生命,以及,時間。寫作猶如時間,每敲打一個字猶如時間死去的聲音。
情節進展到第一部最後,idea以騎士團長的形象出現了,「我」和「idea」反覆辯證〈刺殺騎士團長〉這部作品的意含,也和「他者」免色先生討論雨田具彥這位國寶級的畫家,帶出讓作品說話以及二戰前期納粹黨的維也納事件。一如前面所提及的談創作的激情如此迷人,而敘述歷史事件看不出觀點,就只是敘事而已。
「如果那畫想說什麼的話,就讓畫直接說好了。隱喻就以隱喻,暗號就以暗號,竹篩蕎麥麵就以竹篩蕎麥麵的樣子就行了。那有什麼失禮嗎?」
某種程度上,以這種想法看寫作與歷史,沒有觀點也無所謂,並非什麼大錯。但是,說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仍然是小說創作不可退讓的核心價值,不是嗎?
如果這部作品在第一部即結束,或許是留有懸念的好看作品。這部小說的第二部雖不忍說是一個災難,也確實進入推理不夠緊湊、反復用差不離的文字語句重複第一部的情節,讓人納悶的是南京大屠殺的細節如此殘忍血腥的意義在於何處?在手法上他所創造的魔幻寫實情境,不夠炫目迷幻,沒有讓讀者沈入虛幻的情境裡,只能跟生澀、捉迷藏般的情節、語句,讓人又心急的想快點結束,因為我們想盡快脫離繞圈圈般的敘事、想知道十三歲的小女孩秋川麻理惠到底回來了沒有,如果回來了,會不會帶給我們一個更奇妙的故事,但作者做不到這些,讓人感到遺憾。
如果說第一部讓我們回到村上春樹最早幾部小說的純真時代,讓我們進入到初看這位暢銷近三十年的作家,期待他每一次的出手,而他每一次發行新的作品都是他的讀者那一年度的大事,情節可以談論好久的題材。那麼第二部我不得不提問,為什麼要寫這麼多呢?何以要用這麼長篇大論說一個這麼簡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