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上一篇:台灣最大黨是火鍋黨)
吃鍋吃在食材豐富多樣,且熱湯滾滾炒熱氣氛,講究健康養生則以喝雞湯最出名,而香菇雞湯最具代表性且有多重意涵。
台灣的飲食文化中,香菇和木耳的最早文字記錄遲至清領最後一年,一八九五年的《恆春縣志》和一八九四年的《苗栗縣志》,才出現蕈與菌的描述,並引用《說文》的解釋:「蕈,桑䓴也。菌,地蕈也」亦即,「蕈為桑樹上之木耳;菌則為生長在地面上的蕈。」以食材來看,香菇栽培自一九〇九年起在埔里開始發展,當時香菇必須從日本、中國各地進口,成為重要的送禮物品。
花前盥手讀新詩,問病還兼慰別離;步履未痊勞盼念,榴花開遍是歸期。林獻堂《海上唱和集》,1940年
這一年林獻堂在東京跌斷了腿,在六十餘日不能行走期間,興起組旅東京詩友會,以此與同鄉文藝青年互通訊息兼慰問,後來由陳虛谷當主編將詩友作品集結成《海上唱和集》。
在東方最現代化的都會中,各式新穎的玩意無時不有,但台灣人探病習慣用水果、珍貴食材的乾貨到哪都一樣,再熟悉一點的至親好友會順便捎帶日常用品,這首詩是楊肇嘉從神戶回到東京知道他生病了,叫女兒送禮物慰問,「肇嘉一週間前往神戶,昨歸來,命其女湘玲持鮑魚、毛菰、葛菜、面巾來贈,留之午餐後方歸去。」《灌園先生日記》,940-01-31
毛菰是指蘑菇(きのこ),那個年代能夠買到的菌菇並不多,新鮮的更是少之又少,最貴重的當數已經開始有計劃種植的香菇,日本人的香菇漢字是椎茸,台灣人除了書寫用椎茸,也會用香菰來稱呼。從「台灣日記知識庫」上線的資料中得知,日治時代,香菇與木耳並不是一般家庭常用食材,甚至普通餐廳也用不起,像黃旺成、吳新榮等勤於寫日記又喜歡美食且兼具文人身份的名人中,除了林獻堂、楊水心夫婦的日記中會出現椎茸或香菰,其他人很少提及。
吃香菇,開啟尋味之旅
當時吃菇仍然是難得的事,即便是黃旺成的「紅菇雞蛋湯」出現的次數也不多。只有在冬天早起、身體微恙,或黎明即起,要去爬山之前會喝這道湯品補充體力外,只有在餐聽的飲宴中才會有一種叫紅菇的菌菇出場,從來沒看過他們提起香菇,香菇不被提起除了珍貴,也是因為在料理中很少以菌菇命名,只有一道毛菰雞,是直接用菌菇燉雞湯。
而紅菇是什麼呢?黃旺成在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的日記中有,「悠々往客雅赴傳君值東的第五回研究會,什麼萬兵圍、四川菜、雞筋、后里紅菇等珍奇佳味源々而來,更有取涼氷柱,此會到此已奢極矣……」這是去餐廳聚會吃的菜餚,紅菇是中國閩南森林裡的特產,台灣森林也可以採到一些,香菇幾乎不曾出現在他的日記裡。
但林獻堂的日記則經常出現誰送香菇來,太太託誰買的香菇已送達,當年的政商頭人對香菇記述如此詳實,除了記錄人情往來,也因為香菇在當時是珍貴之物。
香菇是日治時代開啟的酒樓宴席料理中不可或缺的食材,在台灣總督府法院通譯林久三的《臺灣料理之栞》中,紀錄了六十三道菜,有一半,三十一道需要用到香菇,尤其,含五道甜湯共二十七道湯品之中,只有七道沒有加入香菇。
這些湯有八寶鴨、清湯魚翅、清湯雞、麵線湯、鮑魚肚、清湯鮑魚、栗子雞、清湯參(海參)、清湯鱉、什錦火鍋、加里雞、加里魚、加里蝦、肉丸湯,其中毛菰雞是指菌菇類(mushroom)煮的雞湯。
特別說明,台灣料理中的高湯不會特別加入香菇熬,一般稱作肉骨湯也叫大骨湯,因為大多用豬大骨,也有用一般豬骨、雞骨或兩者均有,熬湯備用。熬大骨湯時不加香菇,香菇要在燉湯時才會出場,有技巧的大廚都會教授,泡香菇的水一起倒入高湯中,加乾香菇取其香氣與鮮味,台灣菜的鮮味(Umami,旨味)除了肉骨湯的底蘊之外,就是這個隱藏在湯底的鮮味,是台灣人的集體記憶。
從現代走入後現代開放社會,意味著社會階層上下流動的過程更加洶湧,在關鍵的一刻,於島嶼而言,二戰末一九四四年下半年起美軍大轟炸時期,物資匱乏、踈開政策等,使得城市與鄉村的交流更加頻繁與必須,城市中的酒樓用了更多本地食材,鄉村中人習得新的料理手法,台灣料理名菜五柳居/枝是最好的範例,當代台北首屈一指的總鋪師林明燦說得傳神,台灣人拜拜要用一條完整的熟魚,酥炸過的魚等拜完也變冷了,怎麼會好吃,做成五柳枝以各種配料和酸醋、糖等佐料燴軟,是最好下口的一種料理方式,但鄉下歐巴桑切絲切得不夠細切成條,像一枝一枝的小樹枝幹,是為五柳枝。
「叫了五柳居、冬菜鴨、清酒、啤酒,喝到夜兩點……」(吳新榮日記,1943.06.22)
不論是「居」或「枝」或許都是閩南語「羹」(kenn)的訛音,但是從吳新榮要到餐廳才能享用的五柳居成了鄉下辦桌的五柳枝,是台灣料理演變文化史最好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