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有一片森林。
起初只是远远地眺望,心想这条路的尽头大概什么也没有,政府和建筑公司竖起巨大的广告牌,标语蛮横又粗暴,一副此路不通的样子。
有天执意往前走,却发现尽头有一条右转下坡的小路,从那里折下去,穿过一片黄绿黄绿的芦苇丛,就到了森林。
这里的树木密得吓人,每一棵都直冲云天,也不知修炼了多少年,才得到这样一副身躯。沿路有一条小溪,枯水季节也淙淙流淌着。再往下走,遇小桥,可以听见更大的水声。
小桥旁边还修了一座山神庙,胡乱刷了水泥,连扇门都没有,异常简陋。料想是原先的山神庙没了,又无力修建新的,但近处的本地人拜山神的传统并没有断,条件虽这样恶劣,看起来始终香火不断。每一次来,都误以为上香的人才刚走。
但这里太神秘了,太阳照在草丛上、倒下的枯木段上,会冒出汨汨的青烟,让人无端想起一些鬼神故事,猜想上香的究竟是谁,是人是鬼,最后又去了哪里。没有答案。
不过既然有山神庙,那确实是一座山无疑了。人们从中修出一条路来,是通向某处的捷径——相比起外围的公路,这条路确实短一些。因为公路是环山的,而这条秘密的小道却直接穿过树林,穿过一整座山。其中有一种强韧的、违背自然原则的力量感,但同时也散发出一点不详的意味,就像那破败的山神庙的诡魅香火。
这是很惊讶的发现,但我心中还有另一些说不出的滋味。一片森林、一座山就出现在这里,虽说早已存在了许多年,比我来的时间要久远,比城市来的时间还要久远,但它让“崭新”的一切感到惊奇与不安,仿佛它才是凭空出现的那一个。
后来的反客为主,想要驱除先来的。那一刻,我是城市,或者不自觉地就与城市站在同一边,一起仰望一个陌生的怪物。
再就是它离得太近了,离家那样近,离现代生活那样近,像是不小心拉开一扇任意门,突然间就看到了它的全貌,让人忍不住战栗胆寒。怎么没有丝毫的过渡,就闯入了这样的境地。
森林对于我们来说是这样的,你寻找一种恰当的心情,你不惜长途跋涉,你慢慢来,主动走出你的城,穿过公路,穿过田野,来见我。如果没有经历这样的过程,仿佛就会有一种反被它入侵的感觉。
但事实是人类入侵了它、破坏它,徒留下一片狼藉。而它自始至终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连轻蔑的动作都不屑有,只是兀自生长着,人一不小心见到它沉默的力量,却做贼心虚地吓一跳:这个妖物!怎么就这样侵入到我的边界来了,滚出去。
所有的震惊,愤怒,诋毁,都是因为人无法直面内心的恐惧,难以接受和承认,面对这庞然大物时,胸腔里有一颗多么卑鄙弱小的心。
但我再次想起,旅途中飞过广阔无边的群山时,内心升起震撼,同时又伴随着一种想要抑制的想法:我不能害怕,也不应该对“未被触碰的自然”产生任何崇拜之情。
我面对这狡猾无辜的森林,内心本就充满了羞愧,再就是我承认它本来的地位,屈服于它强大的力量,我被这种威严吓退,我假装承认它先于我而来,也将在我之后永恒。
但我仍然不敢说,我喜欢房屋胜过田野,我喜欢城市胜过森林,听起来像是一种狡辩,像是要寻找一个倚靠——但那又如何,每一棵树也都倚靠着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