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森林日記-小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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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生活經驗和我前半生所習慣的很不一樣,就連呼吸的方式都有細微的不同之處(或許都市人和非都市人在生物學上本就該被定義為相近但不同的兩種物種。)
一開始我是很不習慣的。
聽人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可我想,時間只不過是某種無色無味無痛的天然麻醉劑,不具療效,能力所及只是讓人變得麻木而已,但不管是什麼原理,確實,時間久了,我發現很多不習慣的也變得不是那麼排斥了,而其他還是排斥的,就算吞不下也還逃得掉,看看那錯綜複雜的街巷地圖,再看看街巷裡高高低低的樓房走廊,總有地方能躲。這可能也算是都市對比鄉下的一大優點,如果在老家,放眼過去一馬平川,連民宅都沒幾戶,真想躲起來,大概只能在地上挖個洞和老鼠作伴。
並不是刻意為之。
摸索都市經驗的過程中,巧合使我認識了一些很特別的人,認識的那些人裡,後來大多數成了不會再回憶起的過眼煙雲,但幸運的,至於還有少少的一小部分相處得好的,自然而然成為了朋友。
其中有一個朋友,我都叫他小張。
不過其實他壓根不姓張,父親不姓張,母親也不姓張,眾多兄嫂弟媳之中也找不著半個姓張的人(他的原生家庭是今日少見的大家族。)小張可以說是與「張」這姓氏最無緣份的人了,關聯性趨近於零,假如硬是要攀親帶故的話,我所能想到他和「張」這姓氏的最大相關,充其量不過是在一個人獨食晚飯的時間,為圖方便,小張多半會去家附近的鬍鬚張吃最近又漲價了的雞腿飯而已。
那麼為何要取一個乍看像化名似的名字呢?
如果是敏銳而喜好窺探秘密的讀者,頭頂上的雷達可能已開始不停發出嗶嗶聲,猜想接下來寫的,是什麼無法透露當事者真實姓名的私密話題。不過對於這樣的期待,我恐怕只能事先在此道歉,因為即使我想寫,那種話題我恐怕把頭蓋骨打開,這裡挖一挖,那裡掏一掏,再顛倒過來上下搖一搖,都找不出幾個來。
坦白而言,我會叫他小張,只不過因為他長得和我家鄉的另一個真的姓張的小張很像,如此而已。非常單純且無聊的理由。
可以說這整件事最奇怪的地方,是他們兩人的相似程度。
為什麼來自兩個不同母體的個體可以如此相像?直至今日我仍懷有這個疑問。
如果只是五官神似就罷了,可是除此之外,這兩人明明一個長在天南,一個身處地北,成長環境天差地遠,既不相知也不相惜,就連世上存在另一個與自己如此相像的人都不曉得。
但他們說話時的用語和文法、某些時刻吐露出的語調、一些不易察覺的小習慣,甚至是給人的氛圍都不可思議的相近,當然把兩張照片擺在一起,仔細地來回比對還是能分辨出差別,但將這二人投放至現實的生活場域之中,在無法對周遭一切變化採取放大鏡式地檢視的時刻,稍微一個不留神,很容易就會把兩人搞混,而更棘手的是,這樣時刻才是佔絕大多數。
為了避免叫錯名字時的尷尬,不管是這位還是那位,我索性通通都稱呼為小張,省得產生不必要的麻煩。
而台北的小張對於我喊他小張這件事也沒有激烈抗議,很自然地這麼接受了,就好像身邊的人本來就都叫他小張一樣,於是我也就把這叫法這麼延續下去。
小張是我所見過最「節儉」的人。
那是我對他的最初印象,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說法。
他對於資源的使用自有一套邏輯,那可以形容是精打細算,也可以詮釋為寒酸吝嗇,或者貪小便宜。
接近選舉的前半年,小張總會變得特別亢奮、特別躁動。他不是狂熱於選舉活動本身。他對自己所在選區的候選人有什麼人沒興趣,對候選人提出的政見沒興趣,對投票當日的開票,對勝選的是哪一方也沒有興趣。
但是他對每一種大量印刷生產,印上候選人姓名和照片,免費贈送的選舉小物十分感興趣。
(或許某方面來說也算是狂熱。)
在認識小張之前,我從不知道這世上有人是將選舉作為生活用品的補貨季來看待,地位比大賣場的週年特賣會還要更加崇高且神聖。
無論是家裡和外出,小張用的全是各路候選人在街頭巷尾無差別分發的小包裝面紙,不分黨派,
來者不拒。在他家裡靠近牆角陽光照不到的其中一側,有一個專門用來儲存面紙的矮櫃,面紙在裡頭採系統化管理,一層一層、整整齊齊地按照候選人分類堆疊好,只差沒有用標籤紙依序寫上編號。
每日用量小張雖然不會嚴格管控,但大抵使用的速度幾乎是維持等速,我不知道他是施了什麼魔法,不過從那堆積的數量,我猜也許足夠讓一位勤於掃街拜票的候選人再參選一次。如果供個人使用,即使不特別節省地用,應該可以再支撐一年以上,而且那時距離前一次的選舉也已經是將近一年以上的舊事了。
還有,塑膠殼的桃紅色原子筆、棉花棒、牙線棒,這些常見的宣傳品自然也不在話下,伸手就拿,拿了就囤。
還有還有,小張出門時習慣戴的帽子,那也是來自附近的宮廟,上面印著紅色行書體的某某宮字樣,聽說那帽子通常只有廟裡的相關人員才會有,不是隨便厚著臉皮伸手索討就可以拿到的。小張吃了好多次軟釘子,但也許他對免費的執念支撐起了他的恆心與毅力,小張堅持到了某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降臨,那天剛好那宮廟裡鬧空城,主事的廟務人員全外出了,只有一個平時話極少的老工友留守,那工友也觀察小張好一段時間了,看小張一副不得手不罷休的架勢,最後拗不過,沒其他法子,工友只得偷偷摸摸地從儲藏室裡找了一頂積壓在滿滿雜物之下的舊帽子送給他,即使明知是舊品,小張還是天天戴著那頂帽子,興高采烈的,比在百貨公司搶到限定限量品還要開心。看在我這個旁觀者眼中只能一面搖頭一面苦笑。
但其實小張並不是個需要把自己活得如此拮据的人,相反的,他的收入絕對足夠支撐起一個中產家庭的開銷,尤其他還是自己一個人過日子,一嘴飽,全家飽,剩餘的積蓄再拿去買些自己喜歡的奢侈品也綽綽有餘。至少我和他最常混在一起的那時期是這樣子的。
或許他初入社會時曾三餐不繼過,也或許只是他腦內某區塊的神經單元在某個關鍵的時間點發生了質變,觸發了一種不節儉、不貪小便宜就渾身不對勁的症狀,事到如今這種症狀已經在腦中生了堅固的根,被內化為一種類似於某種休閒嗜好來進行。
對此我只感到惋惜,只感嘆他的生不逢時,早個幾年,記得日本有一個現在已經停播的綜藝節目,裡頭其中一個競賽單元是要參賽者用盡各種手段,以一萬日元以內的開銷度過一個月,那節目應該是叫做黃金傳說的樣子?假如當時賽制是兩兩對抗的單淘汰賽,我相信以小張對節省二字的執行力與創造力,他這樣的人才,應該可以直接被節目組列入種子選手。
但即使是小張這樣的人,也有恣意揮霍的時候。
為這世間萬物,小張做好了節省到底的心理準備,唯獨對一樣東西沒有——他不省話。
可能因為飲用水在這多雨的小島實在是足夠多了,不能說是什麼匱乏的奢侈資源。
也可能因為說出口的話既看不見也留不住,而且深究說話這行為,不過就是在正常的呼吸之中加入一個以聲帶與喉嚨震動空氣的過程,不耗費能源也不會產生污染,即使說得喉嚨都破了,北極圈的融雪也不會增加一分半點。所以在他的大腦活動中,說話被貼上綠色的許可貼紙,說得再多也不被列為浪費行為。
我只是如此猜測而已。
多話是十分概括式的粗略形容詞。
有幾個多話的人,就有幾種多話的形式。
如同一個國際聯盟,在同一個聯盟之下還可以細分為很多不同樣貌的多話,因為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可以界定在說了多少話以上該被認定為多話,多少以下還不算,也因為多話不一定來自相同原因。
有些人是無法忍受任何情境下的沈默的,吃飯時即使沒有想看的節目,依然堅持把電視開著響,與人相處時非得用硬擠出來的勉強話題填滿空白,於是顯得多話。
有些人,十足十的悶騷性格,一旦被誤觸開關,進入了某話題的領域後就會陷入自我陶醉的演說中,如夢中囈語,旁若無人的無煞車狀態,於是顯得多話。
有些人,是天生的領導者,或至少自認為自己是,他們習於掌控一切,急於表達自身的意見,控制所有眼前所見的人事物,包括屬於自己的和不屬於自己的,所有看不慣的都要立即性地被更正,於是顯得多話。
還有些人,只是單純的多話,即使問了本人,本人也說不清自己是為何而說,只是單純地想說話,只是單純的聒噪。
小張的多話比較接近最後的這一種,要我說,我認為他的多話更接近於過敏反應,打個比方,當投入同樣強度的神經元刺激時,一般人回饋的可能是一個訊息,但到了小張這,他的大腦卻毫無節制地一口氣給出了十個,一下子就把腦的儲存空間給塞滿了,速度遠大於大腦處理資訊的速度,所以他不得不,必須把那些剛生成的,還熱騰騰的資訊先一步釋放出來,否則過多的東西堆積在腦子裡,久了可能會生病。
因為那多話是如板塊運動引起地震的能量釋放,所以說出口的話還保持未處理的原始狀態,過於零碎、過於大量、過於紊亂、過於失序,他的話(或者說是聲音?)在聽者耳裡,往往遊走於一條可辨識與不可辨識的界線上,在有與無的兩頭反覆橫移。而就我個人的經驗,大多數最終都還是落在無的那一邊。
聽他說話時,耳與腦一直是正常運作著的,但如果將大腦比喻為一台錄音機,就像是裡頭的卡帶不知道被誰抽掉了,收錄正常,但收錄下來的內容卻無法在腦的無數皺摺裡留下記號,聽過了,記下來,轉個身,全忘了。
只存餘模糊不清楚的印象,像是一千度的大近視眼拿下了眼鏡般模糊。
就像現在,聽過的話明明應該多的數也數不完,可我試著想回憶出點什麼、寫下點小張曾具體說過的話,卻無論我如何思索枯腸,都是白費力氣地遍尋不著。
但我也必須坦承,這樣的結果我也要負一定程度的責任,因為那些話我也不是聽得很認真。
或許那也是小張他想要的,一個可以放開心胸,隨性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對象,彷彿對著樹上的一個黑色空洞吶喊,知道了不會有人記得,知道那聲音不會被以任何形式留存,反而能絕對輕鬆地一直這麼說下去。
我們就像是一個擁有無限水源的澆水壺,和一個破了底的盆栽。
這也是一種合得來的方式,雖然有點扭曲,雖然不那麼普通。
小張與我的對話,那壓倒性大量的零碎話語,對聽者而言,也許本就可以被歸類至沒聽清楚也無關痛癢的話吧,如果有人把那全部照實地記在腦子裡,那人自身的問題還比較大。
在我現在的腦海裡,與小張共有的記憶幾乎像是把一整個拼圖店的拼圖全拆開,在地上打散後的淒慘狀態。只剩下被分解後堆疊起來的一座小山,零碎的隻字片語,與場景、與畫面、與前因、與後果全然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畫面。
有些書上說,寫日記也有幫助回憶的功能,或許這麼往下寫,寫著寫著,等會兒說不定就能組合起來了。
如果還是想不起來呢?或許也不要緊。
除了對現在的我造成一點小小的困擾之外,可能也不會有人在意。這世間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在被察覺以前就消失在茫茫滄海之中,但世界依舊正常運轉,似乎也沒有造成什麼不良影響。
有時我會想,他說了那麼多,就也能像是什麼也沒說,說不定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甚至願意付費學習的技能。現在回想,小張說不定很有往政治路或演說路發展的天賦。
但不知是他浪費了老天的慷慨,還是命運虧待了他的才華。
從我認識他的很久以前,在他還正在履行義務教育的年紀,小張已經一頭栽入製鞋的世界,而且手藝已經相當高明。
而製鞋必然是一個話不用太多,需要大量時間獨自面對孤獨、皮革和工作台,不會面對人的作業。
小張曾經拿過一雙很漂亮的鞋給我看,那是雙米褐色高跟鞋。精心製作的鞋面綴有不過於繁複的裝飾,給人一種恰到好處「就是到這裡剛好,再多就超過了。」的感覺,從一些小地方還是可以發現技術層面有些生疏之處,但除此之外,鞋子本身隱隱透露的潔淨美感是十分少見的,就氛圍而言,甚至和我想像中童話裡灰姑娘穿上的玻璃鞋有幾分相似,是一雙很特別的鞋。
小張說那雙鞋是他高中時一邊看書查資料,一邊用打工賺來的錢買皮革,土法煉鋼做出的第一雙鞋,那時足足做壞了可以再多做一雙鞋的材料,好不容易完成了這雙鞋。原本打算在畢業前送給當時心儀的女孩,作為一個帶有紀念意義的驚喜,並且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意。
我等著小張說下去,但故事就停在這裡。
「那麼後來呢?」我追問。
「當然是沒送成了,否則你也看不到這雙鞋了。」
「發生了什麼嗎?」我認識的小張是個個性執拗,不輕易改變想法的人。
「也沒什麼,很多事情是有有效期限的,一味默默努力值得讚賞,但有時反而會成為弄巧成拙的絆腳石,時機一旦錯過了,即使原本是對的也會變成錯的,做鞋子是,談感情也是。」
「像是六月就擺在架子上的雪靴?」
小張點了點頭。
「可惜了。」
人還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每天都說那麼多的話,卻往往對最重要的那些話閉口不提,但事過境遷,就算一句話都不說,卻還是能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一字不漏的記著,真是奇怪。
即使是過季品,即使失去了該擁有它的人,或許還是有些捨不得吧,所以這雙鞋子過了這麼多年,到了現在還一直珍惜地保存了下來,連同寄宿在這雙鞋之上的那段時光一起。小張沒再說什麼,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把那雙鞋收回空出了一個區塊的鞋櫃裡,特別為那雙鞋子留下的位置。那雙鞋上沒有沾染半點灰塵。
小張的住處位於一條寬度不足容納兩輛汽車會車的窄巷子裡,如果站在巷子的中央抬起頭,看見的會是被切割為狹窄長方形的天空,和從窗玻璃外突出至半空中的鐵窗花,那些窗花無一例外的都長滿了鐵鏽,上頭有的放著盆栽,有的用衣架掛著剛洗完還沒曬乾的衣服。通過一扇不起眼但與巷子本身極為搭配的鐵門,走上台階高度對老年人不怎麼友善的階梯,二樓就是小張家了。
一房一廳一衛的套房,以獨居而言空間十分充裕。
除了自住外,兼作為小張的工作室。
這裡距離我的地方徒步約二十分鐘左右,真要說不是特別方便的近,但只要能抵抗懶病發作,二十分鐘完全還在走路可接受的範圍。
有一個時期,我的住處總是很熱鬧,這當然是委婉的說法,附近有一塊地在蓋房子。聽鄰居說建商和原住戶談都更已經談了好幾年,好不容易終於拍板定案,時間好巧不巧就是我搬到這裡後不久。
我以前從不知道原來拆房子是這麼快速的一件事,原本是矮樓公寓的一整塊街區,一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塊什麼都不是的空白,滿地的瓦礫殘骸被卡車一車車的載走,那過程有點像電視上播的美國掏金節目,但不同的是,建設公司在開挖前就知道這塊地寸土寸金,周圍很快地圍起了臨時性的鐵皮圍牆以及隔音帆布,卡車、吊車、水泥預拌車開始進駐,每天在不甚寬敞的寧靜街區裡來來往往。
在平均樓高在五樓左右的地方,我看著那工地,看著定居在空地裡的大型機械,直達天際的巨大鑽孔機,難以想像這裡未來矗立一棟二十層以上的高樓會是什麼光景。那會不會像是矗立在草原中央的大煙囪?
但在知道答案之前,首先噪音是真實存在而不需想像的。
正式開始動工以後,彷彿雨水可以洗去聲音似的,只有因傾盆大雨停工的日子才有片刻寧靜。
那可能是我至今人生中最喜歡下雨天的一段時光。
那是極為空洞,不包含任何生命徵象的聲音。
沒有下雨的週末,鑽洞聲、大車刺耳的倒車警示聲、鐵與重物碰撞的聲響,從一大清早就開始擾人清夢,而且那種類型的聲音神奇地可以輕易穿透耳膜,鑽到腦的核心似的深處嗡嗡作響,讓人難以忽視,我想與音量的大小無關,和與來源的距離也無關,而是關乎聲音的本質,關乎響起的方式與型態。或許不具備那樣的力量,機械就無法堅定地在堅硬的砂石地面上挖開一個又一個大開孔,插入鋼條,築起必須抬頭仰望才能看清楚的摩天高樓也說不定。
被吵醒後無處可躲的我常去小張家叨擾,基本上我的造訪可以被歸類為不請自來。
前往小張家的路上有一間中式的傳統早餐店,店裡賣的東西都是店家自製的,糯米飯糰裡的菜脯都是自己醃的,還沒走近,從遙遠的另一頭就可以看見一口油膩膩的大油鍋遊走紅線延伸至騎樓的一部分,剛炸出鍋滴著油的大油條斜斜地靠在濾油網上頭,還是亮澄澄的金黃色散發油香,彷彿正在向每一位路過的行人招手,一張充當櫃檯的長桌上擺著一疊護貝起來的菜單,洋洋灑灑寫滿正反兩頁,但我其實沒怎麼認真看完上面所有品項,因為一直以來我點的都是一樣的東西,兩份附近只有這裡才找得到的厚皮小籠包,一個紙盒裝八顆正好,經過發酵的蓬鬆面皮吃起來介於湯包和肉包之間,以光譜的方式來區分也許還更接近肉包那邊一點,咬下不會如湯包那樣噴出肉汁,因為肉汁在蒸煮的過程中都已被厚厚的麵皮孔洞吸收了,彷彿起到了一種類似熟成的效果,比起湯包直接而張揚的表現方式,這樣的小籠包逆向而行,滋味的走向反而顯得更加濃郁沈穩,隨著一口一口的咀嚼,肉的香氣會伴隨麵粉香不斷在口腔釋放出來。
如果有想起來的話,結帳時我會和老闆多要幾包裝在小夾鏈袋裡的辣醬油帶過去,小張習慣把沒用完的醬料包留下來冰在冰箱冷藏庫,之後可以拿來配水餃吃。
除了安靜以外,我喜歡去小張家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一張三人座皮沙發,那是房東隨附在屋子其中一件傢俱,也是一張被施了神奇魔法的沙發,我試過無數次,無論我昨晚再早上床睡覺,只要躺上去不到五分鐘就會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屢試不爽,無法以任何科學方式求得運作原理,所以只能稱之為魔法。如果我是房東,就算要花錢請搬家公司來,也絕不會把那張沙發留給房客。
而我在睡夢中蹉跎歲月的時間,小張就在他的工作檯前,修補一雙又一雙客人送來的鞋子,並且一個接著一個說著從我左耳進去,在毫髮無損從右耳離開的話題。
客廳的其中一面牆,原本通常應該是電視的地方擺放了兩個足有接近兩米高的鞋櫃,兩個鞋櫃併排起來差不多就占滿了所有空間,可承重的塑膠材質,夾層可依照鞋子的高度拆卸下來,十分方便實用的鞋櫃(這兩個鞋櫃也是小張少數添購的家具,其他多半是將房東留下的將就著用。),兩個鞋櫃都常態性地保持滿倉的狀態,按照層數估算,應該將近有九十雙鞋子。
皮鞋、高跟鞋、高低筒靴、平底鞋。鞋的款式很多,但絕大多數都是女鞋。
雖然鞋子只是日常隨處可見的東西,但只要將夠大的數量以特定的方式整齊排列展示,遠遠地看過去還是挺壯觀的,感覺就像閱兵一樣。
我在小張家的時間通常是週末,一般上班族也大多是週末才有時間前來,碰上送修或取件的客人不是太稀有的事情,印象客人比較大的比例是年紀三十左右,穿著打扮良好,外型亮麗,不乏異性追求的都市年輕女性。
小張的生意興隆,但會成為修鞋匠純屬意外。他從高中開始摸索如何做鞋,可這世上沒有任何正常高中生會以修鞋匠如此現實而缺乏夢想性的職業作為努力目標,好比小時候以「我的志向」為題寫作文時,沒有人會說想成為一般企業的職員,每日朝九晚五,領一成不變的薪水過活。(雖然那才是大多數人成年後的真實模樣。)
他原本設定的方向是成為一名設計師,而且他在那條路上堅持走過一段不短的時間,也確實做出了一點成績,最好的時期,他曾經擁有一個自己的獨立製鞋品牌,知名度並不到普羅大眾會知道的程度,但在行業內已經小有名氣,許多業界人士也是用「具有潛力的新稅設計師」來看待小張定期產出的新作。他的個人品牌專攻女鞋,銷售的幾乎全是訂製手工女鞋,現在回憶起來,小張說那時的他過的事近乎苦行僧的生活,成日只知道埋首於工作檯前,每日準時五點四十分起床,簡單盥洗,沒吃早餐的習慣(因為嫌太花時間),六點整開始工作,有客戶下訂就優先完成訂單,剩餘時間則用來畫稿,畫出了滿意的設計後再根據圖紙做成鞋子,一張圖紙只做一雙,完成後分送至幾個認識的朋友開的鞋店寄售,中午看冰箱還剩下什麼就吃什麼,太陽下山後休息,在黑暗中聽一個小時左右的音樂讓眼睛放鬆,如果髒衣服已經累積到一定程度就丟進直立式洗衣機裡洗,脫水後晾起來,三天一次,晚上九點去連鎖超市買即期打折的食材充實冰箱,十點半以前上床睡覺。
接單生產的收入時高時低,不是那麼不太穩定,但以小張的節儉成性而言,要支撐起他的生活開銷不是問題,他也十分滿足於現在自己所擁有的規律生活。
修鞋子一開始只是兼著做的售後服務,主要修理的都是從他這裡賣出去的鞋,再多也只是朋友鞋店裡的熟客需要時友情相助,並沒有把修鞋作為營業項目之一。
無奈不知道為什麼,他在替人修鞋而且手藝不錯的風聲被大嘴巴的客人傳了出去,等到再一次從另一名客人那傳回小張耳裡時,那風聲早已如感冒病毒般不聲不響地擴散出去。
來詢問修鞋的客人愈來愈多,已經超過了來訂鞋的人數,畢竟手工鞋的價格不是人人都捨得消費的,但若是修理鞋子的錢的話,願意付的人就多得多了。
更糟糕的是,小張是個步擅於拒絕的濫好人(否則我可能也沒辦法死皮賴臉地霸佔他家的沙發。),尤其人家客人都提著鞋,興沖沖地主動找上門來了,解釋到最後大多還是盛情難卻地把待修鞋收下。
再於是,工作室裡待修的鞋子就像溫室效應不斷升高的海平面,逐漸吞噬他的私人空間。
那都發生在兩個大鞋櫃正式進駐之前,為了解決陸地不斷縮減的問題,小張只好分出更多時間幫那些犯了疑難雜症的鞋子看診。這對策確實起了效果,陸地不再縮減了,但這麼一來,輪到畫稿做鞋的時間被壓縮了。
小張最初天真地以為這只會是暫時的情況,只要耐著性等上一陣子,這場打亂他生活步調的意外事態終會平息。可是小張沒想到的是,他的作法反而讓風聲作實成了事實,修的鞋愈多,他是位手藝好、交期快的修鞋匠的名聲就傳得愈遠。
小張成了鞋子界的名醫,送走了一雙康復的鞋,就又有兩雙生了病的鞋前來掛號。
人是一種很擅於習慣的動物。修鞋佔去了大量時間,成為小張每日重複的既定流程,這樣的日子久了,也許鉛筆和圖紙在這個家感到被冷落,氣不過,不知自顧自地流浪到哪家哪戶去尋找新的溫暖,沒了紙筆就沒辦法畫設計圖,小張索性也就把重心轉移至天秤的另一側,專心經營起修鞋的生意,以現實面的觀點來看,反而開始修鞋比做鞋的收入穩定得多,不過就是少了點可能性。
在小張家的沙發上睡覺的時候,我發現,打發突如其來的空白時間其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雖然那是張有魔法的沙發,但睡覺也有所謂睡覺的極限,在身體的儲能電量已經到達百分之一百,瞌睡蟲已經消滅得比房間裡的蚊子還要徹底的時刻,會很明確地認知到自己已經不得不張開眼睛,離開空無一物的夢中世界了,但張開眼睛的時間呢,一旦發現沒有什麼急需立刻處理的事情,狀況就會變得比較接近是在路口斑馬線前等待紅燈號誌,只是待在原地,等待多餘的時間自己流走。
只要不是住在深山的洞穴裡,只要不是住在深山的洞穴裡,應該都曾被人這麼問過:平常沒事的時候喜歡做些什麼?
會問出這種問題的多半是新認識或是不那麼熟的朋友,但為了讓話題延續下去或是不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孤僻可憐,一般人大概都會說出幾種近乎理所當然、大多數人都在做的安全嗜好,來將自己填充為一個活得陽光充實的人物形象,但到底,在真實生活中真正那樣陽光充實的人有多少呢?將所有關乎柴米油鹽的生活瑣碎事處理到一個段落,好不容易空閒下來,擁有點自由時間時,可以吸引你提起所剩不多的精神,花費所剩不多的時間去做的,所謂真正的嗜好,不過就只有少少的那麼一兩樣,甚或連一兩樣也沒有,其餘要不是淺嚐即止的蜻蜓點水,要不就是為了跟上流行、為了可以在交友圈中有些共同談資而勉強著跟隨著的那種假嗜好,在還沒開始前就感到意興闌珊。
偶然得到了稍微長一點的空閑,例如一個沒有任何預定行程的週末,也未必真是好事,習慣忙碌,意味著遺忘,忘得徹底了,就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想做的是什麼,都會被忘得一乾二凈。
忙碌一面掏空,又一面填滿一個人。
掏空的是肥沃的土壤,填滿的是堅硬無生命的混凝土。
假期的原意是用來鬆弛被疲勞逼得緊繃僵硬的神經和肩膀,對於連如何打發時間都忘了的人來說,假期就像一面鏡子,逼被掏空的人認清自己已被掏空的事實,假期事實上意味著的是被困在面對自身空空如也的苦惱之中,反而成了另一種非典型的折磨,如流沙陷阱般的惡性循環,越掙扎,陷得越深。
再也睡不著的我仍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張被施了魔法的沙發上,彷彿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捆綁住了,不過我沒掙扎的打算。因為無聊,我來來回回重複讀著原先擺在小張書架上的一本小說,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想找找那句舉世聞名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出現在哪個章節,是在什麼情境下說出來的。但不管我正著讀還是反著讀,都沒有找到那句話出自書裡的什麼地方。
——找不到是很正常的,因為《人間失格》裡本來就沒有這句台詞啊。小張聽見我發的牢騷,挑起一邊眉毛說。
——是嗎?我掙脫看不見的繩索,驚訝地爬起身,看向正在替鞋子補色的小張,胸口微微刺痛,不由得感受到一種被人背叛的受傷心情,但也說不出是被誰背叛,因為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地自以為是而已。
小張或許是擔心我把他的話當成開玩笑,也看著我,鄭重其事地點了一次頭。
——千真萬確。
我不再說話,把書闔上,墊在後腦勺當枕頭再次躺下閉上眼。
在一片黑暗中,我的思緒仍清晰著,那也是當然的,因為我才剛睡得再也睡不著而已。
我感到臉頰微微發熱,想立刻忘了關於《人間失格》的糗事,但要忘記不好的記憶總比忘記好的記憶來得困難不少,我努力回想些毫不相干的事情想讓自己分心,結果還真的讓我成功了,在那時,我驀地先想起的,是一句小張以前說過的話:
見鞋如見人。
尤其是穿過越長時間的鞋子就越是這樣。
相較於臉、頭髮、衣服,會花時間打理鞋子的人少得多,所以鞋子也就顯得更誠實。只要花一點點時間仔細從頭到尾端詳一雙鞋,用手指觸碰,從款式、尺寸、品牌等基本資訊,到鞋跟偏斜程度、鞋身老化痕跡等更加個人的資訊,就能自然地在腦中得出鞋主人的人物形象,生活環境、個性、習慣、價值觀都能猜出個大概。
「所以我搞不懂,那些年輕女孩子怎麼會同意把鞋子這麼私人的東西,隨隨便便寄放在一位素未平生的成年男性這裡而不感到擔心呢?那和把家裡鑰匙交給陌生人之間可沒什麼區別,可是很危險的。」小張如此主張。
工作桌上並排四雙相同款式、相同品牌的黑色尖頭漆皮高跟鞋。
這四雙鞋分別來自不同客人,聽說是幾年前曾流行過的熱門鞋款。
出廠時該是一模一樣的東西,但在實際被人穿在腳上,走過不同的路、走過不同的時間,吸收了汗水、雨水、泥水,承受了不同重量的很久之後,卻展現出了迴然不同的樣貌,變得像是完全不同的四雙鞋。
小張拿起四雙鞋中,由右至左數來的第二雙,也是保存得最好的一雙,看得出鞋主人很珍惜的穿著這雙鞋,會被送來這只是因爲走路時沒注意到前方的排水孔,腳下一絆,不小心把鞋跟弄斷了而已。幸運的是沒傷到腳踝。
會花時間好好保養一雙鞋子的人,一定也不會虧待自己的腳。小張補充說。
我聽了點點頭,感覺比較了這四雙鞋之後,稍微懂了小張所說的一點點。
另外一個沒有什麼特別的休息日。
開了窗依然滯悶,空氣彷彿經過壓縮,通過狹窄的鼻腔時帶有強烈的異物感,並且吐出後殘留在鼻腔裡的是濃濃去味劑的氣味,為了消滅另一種氣味而被創造出來的氣味,用力過猛反而適得其反,那是小張剛才拿噴灌在屋內四處噴上的,他今天處理的全是開口笑或是補鞋跟之類,需要用到膠水的案子。
雖然僅僅用了一個半小時就全處理完了,但味道卻不肯就這麼乖乖解散。
修復一件壞掉的東西,很多時候比重新做一個新的還要來得難。
但經由小張的手,這樣困難的一件事,卻彷彿成為了一種極為單純的作業,單純的程度直可媲美小學生的美勞課作業。
丈量,剪下剛好量的皮料,均勻抹上膠,對齊,貼上再修齊,或是把磨損不能用的部分拆下,再敲根釘子把新的固定上去。
再複雜的工序,小張所使用的工具仍是那千篇一律,處於另一極端的簡約。一把鋼剪、與大號鐵釘差不多粗細的針線,還有那瓶會發出難聞氣味的鞋用膠水而已。
除此之外就是一台收音機。(因為工作時手和眼都忙著做事,只有耳朵還一派輕鬆地空著。)
小張喜歡聽廣播電台,但他對電台節目的偏好比天氣還難以捉模,有時是純音樂,有時是新聞,有時是雜談,有時甚至連賣藥電台他也聽。
有一次他聽了一個早上的高速公路路況,就像以前香港警匪電影裡的那樣認真的聽,只不過他不是警長,也沒有需要他追捕的逃犯,到了下午,他摸透了全台灣哪個路段發生了車禍,也背下了龍潭大溪路段和新竹交流道分別回堵了幾公里,可是他也不是等會兒要出門上哪去,他只是坐在自己住處兼工作室裡,繼續修著堆積如山的鞋子,邊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向我說一個關於某隻嚮往天空的火鶴的故事。
我如常聽得不是很認真,但對於那故事還記得一些。
太陽。
滾燙如燒紅鐵漿的太陽。
雪山。
遠方白雪巍峨的大雪山。
位處大陸邊緣。
山腳下。
沼澤池塘之中,除了飢餓難耐的鱷魚,有的,就是一群如火一般豔紅的紅鶴。
淺灘是經過偽裝粉飾的地獄入口。
紅鶴在此覓食、飲水。
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等同站立於沾染鮮血的尖牙上獨舞。
荒野不需要時鐘。
但如果以現代人類文明的方式劃分,太陽大約是十點左右的太陽,已經上升到足夠高的位置,日光足夠分享予大陸上每一寸乾巴巴泥土,並非永久性地驅逐所有影子。
在難以計算個體數量的紅鶴群之中,有一隻特別的紅鶴。
那隻特別的紅鶴流著嚮往天空的澎湃血液,牠無法壓抑渴望取代太陽的念頭,那念頭揮之不去,心口的衝動隨著時間過去,沒有半分減少,只是不斷膨脹。在某一個無雲的早晨,那紅鶴不顧群體裡其他紅鶴的勸阻,執意展開正年輕強壯的雙翅,向上飛,不停歇地向上飛。
牠飛了好久好久,幾乎有一整個世紀那麼久的時間,牠發現,空中的太陽比在陸地上看起來還要來得美,紅鶴看著那美麗的紅火球,過於著迷地看著,專注到沒有發現牠單薄的身體已距離太陽太近,即使是仿若火焰般的美麗羽毛也禁不住太陽的灼熱,小小火苗悄悄從翅膀與尾羽的末端燃起,火鶴繼續飛翔,沒發現牠的飛行之旅已步入尾聲,火焰粗暴地抓著牠的羽毛向前爬,被扯下脫落的尾羽無一例外地化為灰燼與黑煙,沒有多久,火鶴身上就已沒有可供火焰攀附的地方了,牠被剝奪了在天空飛翔的權力,即使用比此生任何時刻都要大的力量揮動翅膀,仍然無法阻止墜落,火鶴以比向上飛時還要快上數倍的速度下墜。
如果地上的人在這時抬起頭,將發現一枚火球如流星拖著長長尾巴向下墜落。在原始部落裡,總愛小題大作的巫師或許會把這形容為某種災難即將降臨的惡兆,也可能會被視為吉兆,端看巫師個人的需要,但能確定的是,最後,那曾是火鶴的東西在著陸前就已燃燒殆盡,除了劃過天空的一抹輕煙之外,其餘的什麼也沒剩下。
大概就是這麼樣的一個故事。
我想比起聽人說話,小張還是更喜歡說話給人聽。
只有在固定的一個時段,他一定會切換到一個固定的頻道,收聽固定一個電台節目,那是一個內容很單純的節目。
除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外什麼也沒有,就連一點背景音樂也沒有。
那是十分具有個性,會讓人聯想到冷淡神情和俐落短髮的女人聲音。大約一個小時的節目時長裡,只聽得見那聲音一字一句,彷彿沒發現正在錄音似的,專注於朗讀一篇事先挑選好的文學作品,如此而已。
一開始我以為那是預錄的節目,但偶爾可以聽見一些讀錯了重讀的句子,還有不時一些喝水或翻頁的空白停頓,我想應該是現場朗讀。
節目中奇異地沒有插入任何廣告,不知道是沒有廠商願意購買時段,還是邀約全被電台給婉拒了,總之那一個小時的時間,小張和我之間彷彿形成了一種不明說的默契,兩人沈默地聽著那女聲咬字稍微有一點點過分清晰地朗讀。
小張只有這時是完全靜止的。
女人的聲音化為吹笛人的笛聲,我們是兩隻拖著粗尾巴,迷迷糊糊跟在後頭的灰皮老鼠。
彷彿被下了蠱。
等著我們的會不會是不見底的深藍色大海?
某一次節目結束後,小張仰躺在椅子上,雙臂伸展似地向後高舉,一段沈默之後,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模樣彷彿正在品味一支餘味悠長的上等古巴雪茄。
「我想見她一面。」小張說。
「為什麼?」沒頭沒尾的。
「因為我愛上她了。」
「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
「當然。」
「你連她是誰、長成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這樣也能說是愛嗎?」
「以前的人光是寫信就可以締結婚約,為什麼聽聲音就不能愛上一個人呢?」
我想想也有道理。
以常識而言,只聽過聲音,經由每天一小時的朗讀就愛上一個人不是那麼尋常,但愛與不愛本身也不是可以用常識或理性解釋得通的事情。
後來家附近的大樓還持續蓋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我就很少提著小籠包去小張那裡了。
就好像那施工的噪音已在不知覺間潛入了我的身體,藉由體內的交換機制滲透了每一粒細胞。
和學習騎腳踏車一樣,會與不會中間隔了一個明確的坎,突然某一天,我發現自己已經可以在那噪音的包圍下自在的活動了。
情勢顛倒了過來,反而是只有施工半天的日子,下午,窗外的聲音驟然消失,空氣隨著煙塵沈澱下來。那佈滿凌亂車胎痕及大小坑洞的工地彷彿在一場人為陰謀中被割讓給了月球,不再屬於地球的一部分,被挖走的空白場域中,就連看不見的風也不再吹了,只剩下我的心清還懸浮在半空,還有點不習慣這多出來的安靜,而顯得驚慌而不知所措。
有一段時間我們沒聯絡,斷了聯繫不代表我們之間出現了什麼問題,我們仍是不錯的朋友,只是單純因為失去了碰面的理由,就自然而然地少聯絡了,和求學時期的大多數朋友一樣,可以被分門別類進不同年紀的檔案夾裡,一個時期的歸一個時期,往前走著走著就走散了、走沒了,終歸變成收在記憶的小抽屜裡的一張舊照片,只有偶然想起時才再拿起來重溫往事。
最好不過是在某個偶然下的巧合,天時、地利、人和,能再次聚首吃頓便飯,聊聊彼此近況,再聊聊我們以前,一頓酒足飯飽後揮手道別,回到各自現在的生活圈裡去,直到不知是否還有下次的巧合上門。
兩三年之後,我和小張就曾有過一次巧合,很久違的一頓飯,記得是隆冬的寒流時節,吃的是一間味道不怎麼樣的酸菜白肉鍋,肉片太柴、酸菜只剩黑醋般尖銳的酸,在桌席上,小張曾再輕描淡寫地提起過關於那廣播的事情,他告訴我,他和那收音機裡的女人前陣子真的見面了,契機是一位老客戶介紹女人到他那裡修鞋子。
那女人當然不會自曝自己就是收音機裡的女人,但小張說他很肯定自己不會認錯人。
這我也相信,因為小張是那麼認真地聽著、愛著那每天只有一個小時的女人。
我沒有往下細問,小張也沒有繼續往下說,收音機的話題就這麼過去了,我無從確認小張和那女人是不是也像這話題一樣沒有結尾地就這麼過去了,還是他們之間擦出了顧客關係之外的更多火花。
那頓飯氣氛融洽地到了末尾,我們結完帳,剛踏出餐館門口的時候,小張像是突然想起似地說他最近終於下定決心,減少了修鞋的接單量,並且又開始做自己的鞋子了。
他說他有了新的構想,方向還不是很確定,製作的時間可能會比過往的任何一雙鞋還要來得長。
他並不著急,而是想花時間好好地、慢慢地完成它。
直覺告訴他,這次的設計會和曾給我看過的那雙高跟鞋有幾分相似。
不過他也保證,如果某一天,我偶然間見到了他做的新鞋,肯定能一眼就發現兩者的不同。
因為兩雙鞋的作者都是小張,卻也不是同一個小張。
「要把一雙鞋修好,需要的只是熟練的手藝。但想把鞋子做好需要的更多。」小張說,笑得有些羞赧。在見到那表情的瞬間,方才遺留在飯桌上的疑問得到了確認。
從那天起,我養成了一個壞習慣,走在路上時總不自覺地注意擦肩而過的每雙高跟鞋,試著與記憶中那相似卻又不同的印象重疊試探。
希望會有那麼一天,我能夠在街上與那穿在某一位女性足上,那雙特別的高跟鞋不期而遇。
如果真的有幸遇上,我想我恐怕不會停下腳步,恐怕不會貿然抬眼,揭開那名神秘女性的真實面目。有些東西,該留在想像中的就把它留在原位才好。
若無其事的錯身而過之後。
我會在心中默默祝福幸運的小張,以及那位依然保有神秘,並且與小張同樣幸運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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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日記,寫那些在鐵森林裡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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