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XXIII.絮梅

　　新世界的一切都是初次體驗。莫葉知道，雖然新世界一直都跟原世界平行存在，但能夠過來的手段少之又少。老師亦曾經提過，在這裡因為沒有魔法，外來的原世界人也會失去大部分的魔法能力──某種意義上而言可謂相當缺乏自保手段。這也是為何當初會詢問室友是怎麼保護自己的。如果是因為沒有魔法而只能逃跑，那也不難理解為什麼索羅如此畏縮。

　　跟在領路的索羅後方，莫葉認識了人行道、紅綠燈以及斑馬線。據索羅所言，原世界讓大家下車的位置，是一間空間寬敞的修車場內涵蓋的停車場。走出修車廠時，莫葉意識到以關起門來維修停靠於此的車輛這條件來說，確實是非常適合掩護的場所。而且更讓人高興的消息是，這間修車場離索羅家不遠。

　　行走中途，感受到水泥地與原世界常見的石地不同，首次體驗到這種踏實堅硬的地面，莫葉忍不住在等待紅綠燈的空隙，忽略周遭投來的目光、蹲下身實際觸摸。沒有無際的森林、沒有岩山地區，新世界的確充滿著在課堂上無法體會到的、令人驚喜的未知。只是僅憑這些仍按捺不住好奇，莫葉路途中提議晚些想去學校之類的場所參觀──同樣是接受教育的地方，新世界跟原世界的環境之差，也會反應在校園。於是索羅怯怯地點頭答應後，帶著莫葉拐了幾條路、最終在一棟公寓前停下來。

　　注視室友按門鈴的舉動，聽見清脆聲響的莫葉抬眼環顧周遭。移動咒不管用的世界，這番昭告眾人所在位置的行為是不會特別引來危險的嗎？不愧是新世界。抱持沒有求證過的感想，莫葉維持好一公尺的距離，跟著索羅進入打開的大門、爬上樓梯、又在其中一扇門前一起停下。索羅離門有點距離──看就知道是為了避免出意外。正因為是回自己家，才不容忽視可能造成的傷害吧。

　　「索羅！」伴隨開門而來的柔音呼喚，披著褐色大波浪捲的女性笑容滿面。「歡迎回來！」看向索羅後方一公尺的少年，人母禮貌地頷首。「是室友對嗎？歡迎！請進請進──鞋子脫在這邊就可以了！先來放行李，等烤箱的東西烤好就可以吃午餐囉！」

　　「啊，我是莫葉。你好。」意識到還沒打招呼，莫葉淺淺頷首。

　　「我是絮梅，索羅的媽媽──喊絮姐就好囉。」點頭表示明白，初次到室友家作客的莫葉忍不住左顧右盼，觀察地理位置、裝潢擺設等，直到索羅慌張地收拾好自己後，才悠閒地跟著進屋。

　　進門後的索羅直奔臥房，莫葉則是被落地窗吸引住目光。窗外有籬笆跟幾個小盆栽，是原世界也有但比較少見的東西。原來這在新世界的家庭唾手可得嗎？跟隨絮梅的引導，莫葉進入一個比宿舍小很多，也相當整潔乾淨的房間。這是客房。而既然這個家有女主人──「絮姐的伴侶也會回來吃飯嗎？」

　　「伴侶？」回應莫葉的是滿載困惑的眼神，而這份困惑很快轉變為理解。「啊，那孩子還沒有告訴過莫葉吧？」看著莫葉放下行李，絮梅笑容依舊。「索羅是我收養的孩子──我本身並沒有結婚。」

　　見莫葉垂下視線，絮梅只是輕笑。「這還是索羅第一次帶朋友來家裡玩呢。」她體貼的轉移話題，帶整完行李的莫葉前往飯廳。「莫葉知道那孩子的能力嗎？靠近一公尺內會有意外的那個。」

　　「知道。」報到當天就吃了大虧的事情，想忘也忘不掉。

　　「有被嚇到嗎？」

　　「有一點。」不避諱地苦笑著承認，莫葉遵從絮梅的示意在飯廳旁的流理台洗手，隨後擦乾手就坐。

　　「謝謝。」突兀的道謝充滿了暖意。「知道這點還是願意跟索羅往來的，目前為止只有莫葉呢。難怪這孩子電話裡會這麼高興──今後也請一直跟索羅當好朋友喔。」

　　「那當然。」聽出這是為人父母的請託，莫葉的回答亦沒有猶豫。或許是因為本來就想跟索羅成為同伴，現在更是多了一個理由。

　　烤箱傳出清脆的聲響，絮梅在莫葉好奇的注視下將精心準備的午餐端上桌──新世界的餐點外觀跟原世界的差不了多少，卻有著比原世界還細緻的味道。大概是因為沒有戰爭的威脅，能夠更仔細的調味跟烹飪。暗自作出推斷，像平常吃飯時間一樣，莫葉毫不在意距離自己跟絮梅一段距離的索羅，自然的反應讓絮梅忍不住微笑。她很清楚對索羅而言莫葉是多特別的人，而這樣的人對索羅的相處模式自然且毫無防備，這是最令人安心的。

　　飯後幫忙收拾了碗筷，莫葉跟著索羅參觀了對方從小睡到大的臥室。暖亮的米黃色、掛在牆上的木質時鐘跟被畫過的月曆，種種生活的軌跡讓莫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新世界的建材跟建築物與原世界的有許多地方相似，細節與風格則是各具特色。進入臥室的索羅換了一件外套──這是還在新世界時，外出最常穿的一件。「這時間，應該……」沒有什麼人吧。

　　「應該？」捕捉到室友的自語，莫葉從觀察房間集中回注意力。

　　「沒什麼。」搖了搖頭，索羅深吸一口氣。「走吧。」

　　路上兩人都不發一語。從索羅剛才的反應跟略顯僵硬的步伐，莫葉判斷走在前面的室友應該是在勉強自己。雖然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莫葉總有種要是問了對方就會哭出來的預感。正想著不要打草驚蛇，前方的人突然回過頭。

　　「那、那個……」索羅的神情難以言喻，彷彿做了虧心事的畏縮。「正前方那個黑色的門後就是……」

　　「那就是你以前的學校？可以進去？」

　　「咦？」

　　「嗯？不行嗎？」以為索羅的驚訝是因為不開放校外人員參觀，莫葉撇了撇嘴──沒想到會因為身份問題而不能進去，看來只能找其他方法……

　　「是、是可以的，可是……」

　　「可是？」視線從校門轉回瑟縮起來的索羅，莫葉安靜地等待對方講完。

　　「可能，會遇到……以前的同學。」囁嚅著不安，索羅聲音變得越來越小，在莫葉聽來卻異常清晰。「他們不會想看到我出現的。」

　　「你又不是一個人，有什麼好怕的？」莫葉聳肩，他能想像得出這人過去在新世界沒有什麼像樣的回憶跟相處經驗。畢竟有這麼麻煩的體質，光是要在沒有魔法的世界讓一公尺魔咒不要造成意外就已經竭盡所能了吧。

　　然而事到臨頭才開始退縮的索羅，連回應的餘力都沒有，只是安靜的點頭，才領著對方走進以前的學校──新世界今天也是假日，校園內有不少來運動的人。索羅一眼就看到了操場上有數個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人轉身過來的那一刻，索羅立刻掉頭朝預定的反方向全速衝刺──

　　「喂！」意識到索羅肯定看見了什麼，雖然是人生地不熟的學校，莫葉仍沒有遲疑地往室友逃跑的方向追去。沒想到在新世界也要上演這種戲碼──但跟在亞薩奇爾不一樣的是，索羅一開始就在勉強自己──為了滿足他的好奇。雖說沒有拒絕的索羅或許也有一點責任，但提出這個要求的人是自己，而且絮姐都那樣拜託了，作為守諾的戰士是不會違背自己立下的誓言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本能的反射動作、下意識就往校內人煙最稀少的角落跑，這習慣在恐懼時浮現的特別明顯。自知又搞砸了什麼，索羅蹲下身子埋起臉、縮在牆邊嗚咽。「對不起……」停不下的道歉跟抽泣不僅是因為看見以前的同學導致那些不怎麼美好的校園回憶湧上來、也包含了竟因為這個理由而扔下了莫葉──

　　「還真的是你這矮子？怎好意思出現在這啊？」

　　「啊……」熟悉到想忘也忘不掉的聲音──怯怯地抬起臉，眼前是充滿不悅與不滿的扭曲臉孔，每一個都是曾經因為一公尺魔咒而遭殃、因此結下樑子的人。索羅知道他們本來就住附近、也知道他們偶爾會在假日時來學校運動，卻在最不想碰到的時間點遇上了。

　　「說話啊，來這幹什麼？還是不招待你一下就不肯說啊？」口氣越發不滿，緊繃的氣氛讓索羅縮的更厲害了。「叫你講話沒聽見是不是！」隨手撿了地上的石塊，其中一個發話的少年邊說邊扔向縮在角落的人。無處可躲的索羅只得再次縮成一團，卻還是被對方扔的石子擦過手臂。比起疼痛，更多的是無法抽離的歉疚感跟恐懼──這些人以前就很常找自己麻煩。

　　「你怎麼還有臉回來？」

　　「畢業那天被你逃掉，今天不會了啊！」辱罵與咆哮混著石塊跟碎磚一齊擲來，緊抱著腦袋拼命往牆角縮，控制不了顫抖的索羅嗚咽著對不起──

　　一公尺魔咒會對所有靠近的人產生作用，但對物品不會。觀察出這點的他們偶爾會朝自己扔擲東西出氣。一切都是因為身上的詛咒而起，遭到怨懟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不是一公尺魔咒，他們其實也是很好相處的人。

　　只要索羅．普依路．奧塔不在的話。

　　「你們在幹什麼？」厲聲喊話的人，連頭都不用抬就知道是誰。聽見莫葉聲音的索羅畏縮著抬眼，只希望風波趕快平息──然而已經開始動手的少年們，根本沒有煞車的意願。「關你屁事！」「你誰啊？」等聲直接懟回莫葉的質問，後者也沒有任何動搖。「問別人是誰之前先報上名來啊！」孤身一人卻以凌駕索羅以前同學的氣勢大聲發話，莫葉壓低了下顎。索羅看過好幾次，那是他進入備戰狀態的信號。

　　「莫葉……」低喃著替自己發聲的室友名字，索羅咬緊下唇。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莫葉根本不會遇到這麼危險的事；如果不是因為一公尺魔咒，這些人的中學時代不會過得如此痛苦──就算想跟這個魔咒說再見、想讓身邊的人不再受傷、想要正常人的生活而到了亞薩奇爾，自己也什麼都沒有改變。騎士戰的結果不是靠自己的努力獲勝、甚至也沒有找到任何解決身上這個怪異魔咒的方法──這樣的自己真的值得擁有同伴嗎？這樣的自己真的有資格繼續待在誰的身邊嗎？就連現在這種危機時刻，自己也什麼都做不了……

　　「我不管這傢伙做過什麼，也沒興趣知道你們之間的事。只敢對一個毫不反抗手無寸鐵的人下手，就是你們這些廢物的極限嗎？」

　　「你說什麼？」銳利的話語狠狠刺中找索羅麻煩的少年們，氣氛緊繃、一觸即發──估摸著對手有六人，莫葉迅速掃了眼他們握有的武器──清一色石塊跟碎磚，沒有任何銳器。如果只是赤手空拳的肉搏，莫葉自認就算是這人數也不會輕易落敗。面對開始逼近他的幾人，莫葉伏低重心──

　　沒有魔法的世界，能夠依靠的只有過去鍛鍊出來的實力。在學會怎麼使用魔法前通常先學會的是打架，這也是戰士妖精一族一直以來的本能。看準時機，莫葉率先側身避開最前面的二人切進人群中心，回身便輕易托擊到其中一人的下顎，讓他撞到同伴身上，一起摔倒在地。

　　「你什麼意思！」其中一人發出了咆哮，朝莫葉扔出紅磚──後者反射性地伸手接住，臉色霎時扭曲──磚裡鑲著幾根生鏽的鐵釘，牢牢扎進莫葉掌心。

　　殷紅的鮮血開始滲出，緊繃與悶痛令莫葉不由得嘖聲。用慣用手接住這東西實屬失策──上面會有暗器一點始料未及，剛才這傢伙就是打算把這麼危險的東西扔到索羅身上嗎？凝眉深吸一口氣將磚頭拔開，溢流而出的鮮血令目睹一切的索羅腦袋呈現一片空白。

　　都是自己的錯。都是索羅．普依路．奧塔在這裡的錯。全部、全部的一切都是──

　　「還給你！」怒嚎一聲，莫葉將帶血的磚頭回扔向找茬的少年，早知道上面有鐵釘的人機靈地躲開。「還敢管閒事啊？」回敬莫葉一聲，得逞的少年鄙夷地笑了。莫葉正要回應便意識到什麼，他像是背後有眼睛，再次一個側身躲開了另外一人的偷襲。

　　右手麻麻的，但還可以動。只是受傷的話，是沒辦法阻擋自己的。「你們這些傢伙才該學羞恥怎麼寫！」捏緊右拳試圖止血，莫葉暗自做了個深呼吸──看也沒看便用肘擊放倒了方才試圖偷襲他的其中一人。

　　力道沒有拿捏，肋骨大概斷了吧。判斷對方的傷勢不至於丟了小命，莫葉放低重心躲過一發直拳、扭過一記踹踢，順著扭過的軌跡起腳踹倒第三人。第一個是下巴、第二個是肋骨、這個是腎──剛被波及撞倒的那個已經重新站起，但新世界的這些人還站著的也只剩下三個。會贏的。

　　「關你屁事！」扔磚頭的少年再次舉起手，卻是將碎石扔往縮在牆角的人，毫無防備的索羅意識到時，已經被擊中左臉──差一點就是眼睛。見到對方聲東擊西的舉動，莫葉捏緊右拳就摜上去。哀嚎了一聲的少年才想出拳反擊便被莫葉制住手腕往下帶，狠狠與地面來了個全身的親密接觸──

　　「就關我的事！」怒吼才砸向一時半刻爬不起來的少年身上，便聽見索羅的悲鳴──僅僅離開幾秒的視線，剩下的兩人其中一個便不知道從哪找來長度至少兩公尺的鈍物戳進索羅肩窩。

　　「你再動我就把這傢伙手弄下來！」

　　「你這傢伙……」剛才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活該！」扔磚少年見他僵在原地，起身就往莫葉受傷的右手出拳。「跟那個掃把星一起去死啦！」

　　「嗚、」傷處遭到偷襲，蔓延的疼痛一瞬間奪走了右臂的知覺。緊接著是長度超過兩公尺的那東西狠狠敲向腦門──無法不失去平衡，莫葉倒向地面。

　　拳打腳踢的刑罰一直到幾人見莫葉停下掙扎後才作鳥獸散。而原先就是雙方爭執關鍵的索羅，他們再也沒看一眼。「莫……葉……」待幾人走遠，索羅終於忍不住染進哭腔的呼喚，幾乎是用爬的移動到距離莫葉一公尺的位置。「對不起，都是我……」

　　「不是你的錯。」輕咳一聲，坐起身的莫葉吐掉一口和了血的唾沫，提起左手擦去唇邊的血痕。「他們完全沒打到要害，我沒事。」話雖如此還是會不甘心。「那個是什麼啊？」決定先搞懂新世界的武器，莫葉指了指那根長度超過兩公尺的物品。

　　「那個……是單槓。畢業之前，因為要維修拆的……聽說是放在隱密的角落……」沒想到是在這裡。

　　「單槓。」重複了一次發音，莫葉這才重新看向眼眶還帶著淚的室友。「說起來，你沒事吧？」

　　「嗯。」抹了抹眼淚表示沒有大礙，只是被石塊削到一點擦傷的索羅撫上肩窩。「沒有穿過去……沒事的。莫葉才是，都流血了……」

　　「小傷而已。」多虧剛才那些人不懂戰鬥，才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站得起來嗎？」緩過呼吸，莫葉率先起身。忍住還在全身蔓延的皮肉痛，他朝索羅投以笑容。「得找個地方處理一下──總不能讓絮姐看見我們這樣子吧？」

　　忍耐痛楚的微笑是索羅再清楚不過的模樣。那是曾數次因一公尺魔咒遭殃的母親絮梅最常露出的表情。自責再次湧上心頭，索羅紅了眼眶。「嗯。」最終只能點頭應和，索羅抹著淚起身。「保健室……應該可以……」

　　「就那邊吧。」即使不懂索羅在說哪也沒有異議，莫葉把決定權扔給地緣上熟悉此處的室友。下一去處因現在的慘狀決定，索羅再次起步帶領莫葉前進。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