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楔子一．摩羅街榮叔的壓箱寶（3-28-2）

某次榮叔邀朋友來四樓聚餐，許鈺蓁難得到附近小餐廳，張羅些麵食點心，當她奉上香片茶，聽得他們談論鑑賞古董的技巧，轉不出「望、聞、問、切、嚐」，望聞問好理解，怎麼還有切、嚐？

許鈺蓁忍不住好奇問：「什麼是切、嚐？」這朋友，乃業界頗富名氣的藝術家，不消說，當年便由榮叔刻意栽培、捧紅，菱芳姐曾暗示，他原是榮叔旗下「彀兒郎」，說道：「『切』是觸摸，瓷器、陶器、琺瑯器等或許外觀上能騙過肉眼，但指尖敏銳度極高，觸感可判別細微差異性。『嚐』當然是指放入嘴裡，透過牙齒、舌頭嚐味道，如偽製佛像，仿舊石料最簡易方式，找個長青苔的池塘，放入一定比例的糖和鹽，經浸泡一年，騙騙初入圈的玩家，效果蠻不錯⋯⋯舌尖舔一下，風味俱全，立馬知真知假，哈哈。」（按：彀兒郎、水彀，拉人下水入彀的意思，指專門製造高端藝術贗品的專家。）

許鈺蓁瞧對方坦誠直言，靦腆陪笑，榮叔忽道：「也有人不吃這套。」那藝術家笑說：「墨薔家的那位公子爺。」榮叔笑嘆：「馮生現世啊。」那藝術家神情佩服說道：「我製贗，主要想嘲諷、挑戰自詡為高手的鑑定師，看他們被我唬得團團轉兒，多樂呀⋯⋯叔，你還記得我和他第一次見面麼？」榮叔大笑說：「記得清楚！從沒看過你這麼被打擊信心，哈哈。」那藝術家轉而對許鈺蓁描述當時情景：「小蓁妳也認識墨薔家的公子爺吧。第一次見他，是給叔送來幾件古董和兩尊偽造石像，本來不爽他言行高傲，想給他難堪，取笑他不懂鑑定，結果他竟瞬間說出古董年代，不誇張，真是一瞬間。」

那藝術家「唉」地長嘆一聲，續道：「還拿起偽造石像，說⋯⋯說什麼妳猜猜，提示，四個字。」許鈺蓁驚訝回答：「這是假的。」那藝術家搖頭苦笑，說：「做得好爛。」榮叔聞言笑煞。許鈺蓁覺着尷尬，當下不該笑，太失禮。榮叔解釋：「淳仔說，真古董歷經千百年歲月，涵養靈氣，依靈氣確認真偽和年份基本不失誤。」那藝術家自嘲：「哈啊！行，我明天就去報名道士課程，學習怎麼看靈氣。想當鑑定師，還讀藝術相關科系幹嘛？甭，全去當道士！」

開展前一天，挺難得，榮叔、菱芳姐，以及三位前來幫忙的女性友人，同聚四樓，許鈺蓁看來，是人多壯膽的作法，平常誰均不願踏進四樓。榮叔對眾女說道：「挑妳們喜歡的穿上，展覽時好當模特兒。」眾女鼓掌讚好，甚至有一女直接索討，求榮叔免費送她一件。許鈺蓁心底泛起異樣，直覺原本衣服的主人，定十分不樂意。

沒任何女人，樂意別的女人穿自己衣裳。

所有人挑定穿上，唯獨許鈺蓁穿不了。她肩廣背厚、骨架寬重，雖然尚算瘦，但古衣甫套上頭頂即卡住，只得默默放下。其他人瞧許鈺蓁暗笑，她心裡既羨慕又難受，好在性格豁達，見別人穿得美，充分發揮古衣價值，也高興。

榮叔辦展目的，藉美女走走秀，形象包裝一番，抬升古衣賣個好價錢。

展覽當天，一名看展行家講敘，這批古衣的織工和繡工早失傳，極可能為世間相傳的「天衣無縫」製衣法，許鈺蓁聽得神奇，轉念又想，古衣們本來像閨蜜般膩一塊兒，如今各別出售，東散西離，蠻可憐。展覽結束後，古衣幾乎全售出，僅賸幾件，榮叔盆滿缽滿、笑呵了嘴，頻頻向觀展客人道謝、送別，並指示許鈺蓁收拾餘下古衣，安妥放進木櫃裡。許鈺蓁當晚拖著疲憊回家。

翌日上班，她卻慌了。

一樓藝品展示廳，竟貼出暫停營業一日的告示。

發生什麼事？怎沒人通知許鈺蓁停班？

許鈺蓁趕忙進入四樓辦公室，以電話聯絡沒來上班的菱芳姐，菱芳姐語氣緊繃倦怠，開口第一句話：「四樓⋯⋯正⋯⋯正常嗎？」許鈺蓁環視四周，尋思皇榮御書齋幾時正常過？每天發生詭異狀況，才叫正常，謹慎回答：「正常。」菱芳姐突然神經兮兮說：「古衣少奶奶沒在四樓嗎？」許鈺蓁不大明白，反問：「菱芳姐，妳說清楚，我聽不懂。」

菱芳姐恐懼地描述昨晚之事。

收拾完餘下古衣，許鈺蓁回家便倒頭大睡，連日辦理展覽事宜，累得夠嗆，直睡到早上，精神才飽滿恢復⋯⋯然而，曾穿過古衣的其他人，包括未穿的榮叔，整晚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上半夜瀉吐難止，下半夜則親遇古衣主人一一登門討要衣服去了！

百件古衣原是上海一大戶人家少奶奶，因病離世的陪葬品。盜墓團夥先向買主詢問需要哪些品項，再盜出販售，而榮叔下單的就是「古衣」。許鈺蓁首次知曉，原來有先詢問古董商需求，再去盜文物的作派，亦屬賊不走空的迷信（冒著得罪亡靈的風險，好不容易倒騰出古物，卻脫不了手兌現，至少倒霉三年）。乍聽古衣主人來訪，心裡有點兒毛，可這般狼狽為奸的手段，令本來不在意貨源的許鈺蓁，愈發不舒服，少奶奶跨海來討要古衣，支持！結束通話後，許鈺蓁於辦公室放聲大哭，曾幾何時的驕傲自尊，被初入職場的第一份薪水踐踏⋯⋯忒不乾淨⋯⋯。

許鈺蓁哭了良久，鼻子擤得紅通，一口氣灌飲完保溫瓶中的黑咖啡，抽噎著出辦公室，用力捏臉頰以提振精神，好完成今天的工作事項。她來到明朝木櫃旁──發現擺放一只大紙箱，裡頭竟是昨天售出的古衣，一件不落，全數在內。

動作真迅速，一晚上時間，賣出的，又退回。

重新整理百件古衣，許鈺蓁明白，榮叔打算讓盜墓團夥把古衣偷偷歸還墓中。許鈺蓁不只對古衣，而是對四樓全部古董，低聲歉道：「對不起⋯⋯嗚⋯⋯我是新人畢業生，需要這份工作的薪水幫助家裡⋯⋯嗚嗚⋯⋯祢們能不能原諒我呢？」

古董涵養千百年靈氣，自是能識別人心鬼蜮。

磅！砰嗒！

許鈺蓁猛然轉頭，停止整理古衣，往走廊底端望去，她十分確定是那間廁所發出的響聲。目前臨近正午，不該呀，她決定前去一看究竟。

走近後陽臺，放眼越過那堆佛像，廁所門罕見地敞開。

一只年代久遠的鎖扣型褐灰牛皮皮箱，榮叔曾炫耀那是他的壓箱寶，現下皮箱不僅丟廁所地板，更大剌剌攤開，斜豎一尊高約半尺的古怪石像。許鈺蓁仔細觀察，終於瞧清──啣咬鬼首的斷臂老嫗，賸存左臂高舉花鏡照容──透過花鏡，老嫗正向許鈺蓁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