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會趁著夜深或者在進入軍營前就先到最近幾次結束的戰場,搜刮死人的裝備。他們一點也不介意那些甲冑上還黏著死人腐爛的皮屑與發臭的血跡,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
戰爭總是讓人首先學會泯滅人心。
頭頂的岩壁不斷滴落水珠,黏著腳趾的沙粒隨著地面的積水被沖洗乾淨。岩洞的縫隙不時傳來冷涼的空氣與某種昆蟲爬行的回音,每一次踏步都會在洞穴裡響起響亮的潮濕聲。隨處可見以骸骨搭建的帳篷、柵欄,以及一些染上塵埃斑駁的生活工具。岩牆上插著以脂肪為燃料的骸骨火把與破損的裝飾壁掛;一些曾有使用痕跡的食器物品散落滿地。
迪奈跟隨著老者的步伐走進這座掩藏在沙漠底下的岩穴深處。巨大的溫度差距曾讓迪奈發顫好一陣子;直到洞穴內的溫度突然再次變得悶熱,原本因滴水而潮濕的臉頰因為熱氣而冒出更多汗水後,顫抖的狀況才漸漸緩和下來。
猛烈的火光與悶窒的熱氣吸引了迪奈的注意。他看見岩穴的盡頭是一座鑲鑿在壁穴內的巨大熔爐。熔爐仍在運作,通紅的火花不時自爐口噴濺,灑落在前頭的鍛造台;大量用來鍛造冶煉的鐵製工具圍繞一根一根被隨意擺放在工作桌椅上;在距離熔爐稍遠的工具架,分別堆放著以布料發裹的發黃脂肪、鱗片與各種大小骸骨──很明顯,這些都是屬於老者的東西。
其中有座工具架因為承受不住骸骨的重量而塌陷。迪奈聽見老者發出嘆息,一邊用那雙佈滿老人斑點的粗手臂抬起骸骨,一邊說:「往那個方向走,有一處地下水潭。你可以在那裡清洗自己。水很深,記住不要跌下去。」
老者隨手往後方指去,迪奈轉頭一看,果然看見後方的小徑直通一座小小的水潭。不知從何處傾流而下的水瀑不斷為潭池挹注水源。
他走向水潭,脫下衣物,暢快地清洗了身體。當冰冷的水撲向迪奈的裸體時,同時也刺醒了他的皮膚與血液。他真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洗澡了。即使是過去從軍的日子,他們至少在軍醫的建議下,每隔數十天也會有一、兩次能夠洗澡的機會,只要能夠找到野溪或足夠乾淨的水池。
正當他準備穿回衣服時,老者又突然出現在他身後,遞出一套做工粗糙的皮革衣褲。
「換上這套。你那衣服太臭了,等等丟到爐子裡燒了。」
老者話才剛說完,就把他的臭衣服給搶走,只留下皮革衣褲。
迪奈聽話的換穿上他的新衣服。但尺寸似乎不太合身,緊繃窄小的褲管袖口,讓迪奈活動起來有點彆扭。他帶著塵劍回到熔爐旁,讓悶熱的空氣重新喚回身體的溫度。
「我能跟你要那些布料嗎?還有針跟線。」迪奈指著他們剛才經過的一處帳篷。他曾在那帳篷裡看到加工完畢的獸皮布料與裁縫工具。
「隨便你拿。反正那裡的主人早就死了。」老者放下簍子,然後隨手從某個桌子抓來兩條鐵叉,將撿拾來的碎肉一一插上。老者轉身又往用小刀切下一大塊脂肪,帶著肉串一起走到遠離鍛造區域的帳篷區,在一處廢棄的篝火旁以打火石將脂肪點燃。
脂肪燃燒的臭味讓迪奈皺緊眉頭。只見脂肪的腐黃色隨著燃燒轉為濃稠噁心的深焦色,火團很快便佔據溶解的焦塊、癲狂舞動;濃膩的脂肪臭味溢散岩穴,即使離得遠遠的迪奈也能聞到味道。
老者將肉串橫插,任由脂肪火燻燒著碎肉。他抬頭猶豫一會,才對迪奈招了招手,示意要他過去。
迪奈從帳篷取走他想要的東西來到篝火旁。他注意到老者一直在打量著塵劍,而且對死盔似乎也很感興趣,不過在意識到迪奈防備的眼神後,老者就收起了他的好奇心。迪奈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他用塵劍割裁布料,開始縫製。
「那把劍,你拿來割一塊布。」老者突然搭話。
「我會用它做任何事。」迪奈一邊回答,一邊將線穿過針。
「你這是在縫東西嗎?」老者的視線落在他靈巧的動作上。
「是。你送我的衣服不太合身。但還是很感謝你。」
「嗯。」老者的態度不像是接受了他粗糙的謝意,也不太像是對他冒犯的舉動感到不悅,但他不打算再多說甚麼;兩人就這樣陷入沉默非常漫長一段時間。即便像迪奈這樣直來直往的粗曠男人,他也約略感受到與老者相處起來有點尷尬。但他自己也不分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對方身上,還是他自己。
「縫得不錯。你不是士兵嗎?怎麼會學這種手藝?」好不容易,老者又開始搭話了。
「在軍中有人會替我們製作盔甲,但不會有人縫衣服。我們得自己來。」迪奈回答。
老者對於迪奈的回答表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他說:「我從來沒從喬洛伐特的士兵口中聽過這種事。」
迪奈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不是那勒岡的走狗!」
老者似乎沒被他的反應嚇到。他只是從容地抓起肉串聞了聞,然後發出滿意的讚嘆;迪奈深吸一口氣,壓抑內心那股差點迸發的怒火。他知道老者不是有意要「激怒」他,他並不清楚迪奈的身分以及過去的遭遇……但,即使只是小小的誤會,卻也讓迪奈難以容忍。他很不喜歡有任何人將他誤當作是喬洛伐特的一份子。
「烤好了。」
像是先前的對話從沒發生過似的,老者咬下一塊肉,然後伸手拿起另一根肉串,大方遞給迪奈。「這是你的。」
迪奈放下已經完成一半的上衣,遲疑地盯著老者。
「怎麼?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一副餓很久的樣子。快,吃一點。」
聽了老者的解釋,迪奈這才接下肉串,狼吞虎嚥咬了起來;很快的,肉串被他啃光了。他真的太久沒吃過像樣的食物了。
等到他滿足的打了聲飽嗝,他發現老者又用著那雙沉甸甸的眼睛打量著塵劍。
「那把劍。」老者再次開口。「不是普通人能夠拿的東西。」
「塵沙神的劍。這是達的至寶。」迪奈承認。
「為什麼一個人類能夠擁有塵劍?負沙者,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什麼人?」
面對老者的提問,迪奈沒有立即做出回應;相反的,他反而好奇起這名老者的身分。
他為何會住在這座岩穴裡,並且坐擁一座規模不小的鍛造工坊?他的身形矮小,卻擁有健壯的身體,這具身體也許讓他得以在沙漠生存,但那些發達的肌肉與強健的力量──在老者抽走他的舊衣服時,他的拉力十分有勁──絕對不是單靠沙漠的環境培育出來的。
他是一名奴匠。曾經被那勒岡剝奪自由與人性,僅為打造巔峰極致的鎧甲與武器而生的奴隸。現在,他在這個陰不見光、滿是濕氣與塵灰的陰冷洞窟裡苟且偷生。
迪奈注意到老者身旁的營帳裡有一張桌子。
桌上擺著兩顆矮人的頭骨。
奴匠曾經有家人以及他的族人。他們曾經一起在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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