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選歌:將我的耳朵都留給你磨損

2021/12/25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一開始的時候一定是很晴朗的。當我隔著一個月聽這張歌單,彌補似地嘗試想像那頻繁穿梭於城市的月份裡,天空應該是很空曠的。入冬的時候再適合聽歌不過——入冬時什麼事情都能變得合理和優雅,羊毛開襟衫,深藍色茶杯,木質玫瑰調香水,乾燥的指緣,乾燥的皮膚和臉頰細細的絨毛,上升的蒸氣,雨。
十一月的我嘗試編一張柔軟的歌單,開始屈服於生活細小的邊角比如,屈服於無線耳機而不再執著於聽歌前緩慢拆開線結的儀式,屈服於一個週末只窩在書桌前聽掉那些無聊的音檔,例題裡的廣播電台,或者被安排好的對話;屈服於頻繁地練習說話,用笨拙的外語錯誤百出地揣測遠方。甚至十一月裡我聽歌聽得少,大多時刻都是將新耳機塞入耳道,聽陌生的語言報導陌生的事件,昏昏欲睡的話就醒來重播。
然後我說,你知道嗎,我在我的生活中找到一種和緩的平衡了。原來人可以什麼都不在意的活下去喔。我在幾乎無風的曬衣場上,倚著欄杆對著話筒的另一端說著。
然後十二月。十二月每天走出住所的單向道都會迎來大風,裹著水氣割刮著暴露在制服裙外的小腿,刺入外套空隙。生活從最一開始就沖刷我的時候,實在很難不讓一張歌單以小調作為開頭。
那些陰鬱的天氣還是不可迴避地出現在途中,那些埋掉的洞又自己長了出來,在裡頭寒意圍繞著我。
我走得很遠,在晚的時候帶著空而飢餓的身體回來。快要睡著的深夜把自己撐在桌前寫信。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最後卻不寄出去,不寄給你。
還是在很早的時候起床,起床的時候在一片漆黑中什麼也看不見,我必須在冷空氣中以手指找到自己的手臂和小腿,我的額頭和嘴,我的耳朵。沒有找到的部分就像弄丟了。用無線耳機最麻煩的是,在這個虛無混亂的城市之中一不小心就會丟掉的。而且我都要過了很久、很久,才會知道。
比如說你。你。
這兩張歌單嘗試紀錄一年所剩餘的六分之一,所有的晴朗、蕪雜、暴躁與平靜。特別寫給六月和K。或許這篇文字就是想回去最初最模糊卻不斷被我迴避掉的,關於「你」的命題。
Weitab der Stadt - Noë
我想住在離城市很遠的地方。來自柏林的樂團這樣唱。我起初翻譯那歌詞時,在慣用的字典裡總是找不到Weitab這個字眼的意思。起初以為那是另一個地方,且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像一座沙灘。沒有人群,沒有喧囂能打擾我。他們是這樣形容。「草生長得異常迅速,發出泥土迸裂的巨響,草原上有巨人熟睡,而我,就把我擺在那裡。」
(Ich leg mich dazu.
我極愛德文中這類反身動詞。sich legen,平躺,sich是自己,legen是擺。反身動詞會讓主格抽出它的身體似地,專注冷靜地擺放、調整像是一具偶與它的工匠。Ich leg mich dazu 在翻譯上或許可以有這樣的歧異:我就躺在那裡、我就把我自己擺在那裡了。同樣的比如sich setzen,setzen,擺、擱、放,把自己放在那裡的意思是,我坐下。)
「懶散的日子裡我們睡得很熟很久,夢見沙,夢見它們蓋起我們所住的房子。白日過得像黑夜,黑夜過得像白日。我們飛得比想像中還高,且永不打算降落、抵達,讓腳趾碰在地上。
「我把毯子拉高,掩住耳朵的位置,不願意醒轉,保持著躺姿,在那巨人身旁。而這場夢應該繼續。」weitergehen,走得更遠。
第一次聽Noë Berlin是去年偶然發現的Schleusenwärter——那時還沒能記得起這麼長的字,一直把Schleuse記成Schloss,鎖的意思。後來才知道是水閘,水閘看守員?怎麼會有歌就這樣的名字。而那也是一首相當冷門而可愛的歌,容我這樣轉譯它:
一隻蒼蠅停在我早上的咖啡裡,在裡頭游著。而人們說水閘看守員今天罷工,可以去拜訪他們。反正剛好有空;我把我的橡皮艇充氣,沿著河順流而下。就讓我自己這樣漂著,無論如何我總會到達。
而在我前往水閘的路上我遇見了某些小船。有些晃悠著而有些忙於奔波,我思考著,自己是屬於他們之中的哪一群。應該跟著他們走,或著經過?我打算就讓自己這樣漂著,無論如何我總會到達。
強風襲來而推擠著我。我抓緊船舵,我以雨傘充當船帆。我應該快到漢堡了,再過去是庫克斯港,經過格呂克斯塔特和克勞桑,我幾乎可以聞到海的氣味。無論如何我總會到達。
那道風變得越發強勁,我的船轉著轉著就翻了。於是我將我的船錨向外丟,儘管沒想到這麼做的原因,我往外,漂向大海。那些浪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我再也看不到來時的陸地。太陽下沈,遠方隱隱有風暴低壓。而我無論如何都會到達。
我在時間裡漂流。我在一艘橡皮艇。在大海上。
那會是多麽好的遠方。我每日出門時總會經過住所前面的那條河,河大多時候都泛著濁濁的綠色發著一種苦鹹的腥臭味,接近排水管處盈滿泡沫和垃圾。河穿過學校的側邊,據說只是支流,我們曾經因為某個實察作業而沿著河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一處濕地公園。那公園和住所前那等同水溝的河完全不同,有著童話也似、綠油油的草岸和飛舞的蟲蜂,水流深邃而平靜,幾乎能窺見魚群和綠藻在其中顫動,引起睡蓮淺淺的搖晃。我們看向河所指向的、更遠的地方,便是無雲的天空和高架公路,彼日的陽光異常清澈。
而大多數的時候,我還是在住所這側河流的腐敗髒濁中度過的。某日天氣陰涼,河流甚至是一種帶有青色的灰白,濃稠近乎凝固的質地,像石子一樣。但我站上很久,看著裡頭浮沉的塑膠袋和消不去的泡沫,緩慢地移動著,突然就發現一隻潛游其中的龜,看似非常奮力地仰著頭,由我住所這邊的堤岸,慢慢游向對面。我已經忘記最後牠究竟有沒有抵達牠的岸,但我凝視著,也感覺那河水隨著龜的游動透明起來了。
家鄉的小鎮也是緊鄰著堤防,只不過是全然不同的形狀和質地,必須逆著強風斜而艱難地爬坡上去,才能看見稀薄的河和對面的城。對面的城並不是我最後抵達的遠方:所有人為我想像的遠方,應該都是Weitab der Stadt那樣夢幻的色調的。更多時候的我著迷的卻不是在Noë唱及草原和它的巨人的時候,而是末段在發冷的清晨裡頭,將被子上拉,蓋緊耳朵,有點哀悼意味地追想那場夢應該如何繼續,如何向前走。
那並不一樣。那並不是執迷於遠方本身。並不是這樣的。
Cold Showers - TIny Little Houses
我的鱗片正在剝落。如果我們十二月有說話,我會在電話的這端這樣告訴你。
我在浴室起霧的鏡子前以手指梳過頭髮,一張開整只手掌爬滿濕漉漉的蜷曲髮絲,像一團黑色的雲。我輕輕將它們和排水溝上的其他髮團捏起,丟進垃圾桶時都會有糟蹋了什麼的感覺。
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可能是換季,可能是我淋浴的水溫太高,可能是我過度傷心,可能是我的洗髮精總是揉不起泡,可能是我都頭髮包著一兩個小時快乾了才吹,為了要講完和你的電話。
一定不是這樣的。我過得十分健康,我這麼跟你說。我找到了生活的平衡,我找到了原諒大洞的方法。跟自己的洞和解的方法是把它當成一座湖,可以坐下來讓腳趾觸及冰冷的湖水,讓湖水滲進腳趾的間隙讓身體明白身體的暖意。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我說。我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我每一日摸著我越來越薄的鱗片,不知道何時它們會盡數脫去不留痕跡。說不定你認出我時它們已經不見了,或者你根本就不會認出我。
You won’t recognize me once my hair grows out.
那些下雨而轉灰的傍晚,我上完六點的課便急促地跑向公車站,車流、光點沖刷著我,從道路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聽著近日迷上的My Bloody Valentine,在這擠滿人群卻全無交談的島上,嘈雜的歌刮礫著耳膜,像一種安靜的浪。天空逐漸暗下來的同時,雨開始飄落,忘了帶傘的我將帽T的兜帽拉起,想起Tiny Little Houses那首歌裡說,我長大了,我學習從現在開始洗冷水澡;我放棄假裝整個世界都在反對我,我承認我的背後沒有人拿著槍。我要去城市靠近海的另一端,坐上好幾個小時討論新寫的小說,不確定會多晚回來;不確定有沒有車回得來。我已經很久沒跟你談這些:而我怕的是我也沒那麼想了,我的意思是,當我開始聽這些吵雜的歌而不再想,我的耳朵原本是要留給那些頂樓的電話,因深愛聽你說話的聲音而被磨損的。
Du hälst das Fieber wach - Kante
聚會完的時候很晚,空氣中只剩下針一樣的細雨。舊城區空無一人,寒意鑽入衣領,我一個人穿過騎樓、佈滿陰影的公園和人行道,手機個位數的電量不允許我查詢班表,只能憑空估算著在捷運上要坐上多久、出了站要跑得多快才追得上末班公車,到了租屋室友也大概已經睡著:我想像那房間熄去的燈光,像是對著這一端的我,永恆地關閉起來了。
當我意識到自己被遺棄在這裡時,身體還沒真正開始發冷,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跑了起來,在那空盪盪、紅燈徒然閃爍的路口,在那些夾雜玻璃碎片而發散著細碎光點的地磚,長長的、永無止境的地磚,頓時我卻有了在沙子裡奔跑的下陷感受。那種奔跑無關恐懼、淒涼或是別的,純粹只是跑,讓風貫穿身體,讓身體成為孔洞,讓孔洞都落在路上,終於抵達時的我就什麼都不會剩下。
我逼迫自己奔跑。捷運隧道的風聲。地底的嗡鳴。站穩踏階,待在踏階的黃盒子裡頭。末班車到達之前,我已經跑到了正確的島上,皮鞋沾染雨後的濕氣和泥濘,我在上升的霧中寂然站立,疲倦的身體連日光燈投下的影子都踩不太緊。
在島上當大風刺穿我的身體,電量苟延殘喘的手機撥來母親的電話,我知道如果接起,這些風都會被母親聽到的,她一定會猜想或者質問為什麼這麼晚了還獨自在外頭。我選擇讓電話響上三十秒,無人接聽,螢幕熄滅,隔天再跟母親說我昨晚特別早睡。
寫作是多麽艱難的事情。我意識到。每個禮拜這樣寫一點點,跑得很遠去給另一群人讀,花上半年精雕細琢兩篇小說,如此徒勞而奢侈。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可以選擇不要寫,停下來,或者什麼也不抵抗地漂在生活裡頭。比如這個極晚的時刻一個人死寂地待在這個公車島上,如此孤立無援地等一台也許早就離開了的末班車,雨後的柏油路剝落成鱗片一樣的光點:極其疲憊一切都朝我關閉的時刻。可以沈默離席也不會被在意的時刻。
而我多想向你描述這個晚上,描述我在電話裡說到的,這座城市的尖銳。我幾乎沒有時間寫回信了,但我卻深信我可以壓抑這些疲憊,搭上末班車抵達房間攤開信紙向你描述很久很久。
我想說的是那些大洞在此刻透出了隱翳的出口。我努力地想著那信的開頭,看見遠方逼近的光點而舉起了手,那一刻確知自己還有要去的地方,還有必須抵達的遠方。
Du folgst mir in die Nacht
Und hältst die Träume wach
Du bleibst in mir
Und kreist in mir
Und hältst das Fieber wach
(你跟隨著我走入深夜/保持那些夢的清醒
你待在我裡頭/在我裡頭圈起來/保持那些高燒的清醒)
In deinen Armen - Isolation Berlin
Was ich gestern an dir liebte
Hat sich in der Nacht verlor'n
Die einzige Konstante
Ist die Sonne jeden Morgen
Und mit dem Morgen schleicht die Einsamkeit.
Auf leisen, sanften Sohlen
In das kühle Loch in meiner Brust zurück
Rollt sich dort zusammen
Und schnurrt ganz wehmutsvoll
In deinen Armen finde ich kein Glück
In deinen Armen finde ich kein Glück
(我昨日所愛的那個你/已經在夜裡佚失
那唯一不會改變的/是每個早上的太陽
而每個早上,孤獨悄悄走回/以它寂靜,平和的腳步/我胸口裡冰冷的洞
然後蜷曲起來,極哀傷地嗡嗡作響
在你的懷裡我找不到快樂/在你的懷裡我找不到快樂)
試圖保持清醒地寫完長信,身體帶著整晚所受的風寒打顫和咳嗽,鼻腔阻塞聲帶粗糙難耐。我寫著,如果今天把信寫完的話,就可以趕在明天冬至時寄出了。
我把信寫到最後一頁,祝福你一切安好時,突然就決定不寄了,那大概是第二個小時。或許是我意識到自己真的開始發燒生病而不能把這些髒掉的紙給你,或許是我整個晚上的意識不清胡言亂語實在過於失態,或許是我真的累了我的意思是,假設著你會帶著耐心讀完這些。頭痛欲裂的我睡著,想著隔天要把信揉掉,想我一定還會再寫得更好,想我要寫些什麼才不會讓你等了好久卻失望。
Machine Gun
我們都會被遠方拯救的嗎?遠方這個詞說久了就變得好俗氣了,我便開始習慣用你字指稱。畢竟你也是住在很遠的城。
而你看,當你在我的字裡頻繁出現的時候,你的臉孔也隨著模糊掉了。你是一張雜沓的臉,如同牆上更換的壁紙,黏貼,再撕下,黏貼,再撕下,你是剩下的膠痕,你是我所有愛人的疊影,你是遠方。
當我在這樣明朗清晰的天氣裡打著這些字,彷彿能夠以這些無用又冗贅的語言能完整地把你給收納進去。但或許這會是最後了,我的意思是,這會是最後一篇有你在場的文字了。你盤踞得太久,你看,我寫這麼多字都只是為了要讓你看見而已。
如果這些都寫完了,大概會像一只袋子終於收攏起來再也不會打開。但不是顯得草率了嗎我竟然因為一張歌單就決定結束掉了,這些癡迷與深愛。在最愛的時候我以為真的可以把剩下的都留給你。我把我的耳朵都給你磨損了,我把我的耳朵永遠都丟掉了。我帶著聽不見的自己在這座城市活了下去,找到我自己的秩序。我想我這一年來一直在做的,不過就是在這身體黑漆漆的洞裡,頻繁地打撈一張張的臉孔,是你,不是你,是你嗎,你是我最愛的人。
那些臉撈起來都是錯的。我所有迷戀的都是錯認:意思是那句老話,我愛你但那和你無關。但總之背著你的臉孔我已經走了夠遠,夠強壯,像你所期待的那樣。
如果你讀到這裡的話,這首寬敞明亮的歌就是道別了。對不起我還是捨不得把我的耳朵都留給你,希望你能明白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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