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芬恩一成年就離開原生家庭到外地闖蕩,認識了孤兒身分的丈夫波,兩人一同在內華達州一個由石膏工廠所建立的帝國鎮上生活數十多年,直到2011年該工廠關閉、遣散員工,丈夫波因病去世,芬恩打包家當,離開空城,開著一台她取名為「先鋒」(Vangurd)的廂型車,開始打零工的游牧生活。
虛無中能找到意義嗎
芬恩面臨的巨變,成為她「上路」的原因。但從電影一開始到結束,我們多次看到芬恩的友人、姊妹、情人願意提供她一個安頓的家或工作,卻被她拒絕。電影開始沒多久,當芬恩在賣場巧遇友人時,友人的青少女兒問她:「媽媽說妳無家可歸了」,她笑著說自己只是沒了房子,不是沒有家。芬恩問對方是否還記得以前她教過的東西,女孩點頭,緩緩唸出馬克白的台詞。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就移動這樣的碎步一天向一天爬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直到紀錄下的時間之最後一字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我們所有的昨日都為愚人照亮走上歸塵的死路
The way to dusty death. Out, out, brief candle! 滅了罷,滅了罷,短蠟燭!
--《馬克白》 莎士比亞/梁實秋譯
女孩背誦的句子,似乎象徵了芬恩對生命短暫,一切終歸消亡的精神狀態,日子不過就是日復一日,明天疊加數個明天,任何生命都是蒼穹下稍縱即逝的燭光。
但在這種虛無底下,芬恩帶著先鋒的天性,沒有選擇抓取外在給予的安定與支持,她不需要寄人籬下的房子,而是選擇獨自上路,獨自面對人生充滿巨變的必然,並在旅途中慢慢體會我們無可奈何的生命裡,可以如何療癒自己的心靈,如何在看似漫無目的的飄盪與悲劇中,找到一絲意義。
認識物質安定的脆弱性
芬恩婉拒了他人給予的「家」,並認為自己並非無家可歸,這意味著她明白「家」是心靈層面的一種歸屬與認可,家不僅由物質層面的房屋、物件構成,居住其中的人與其價值觀、生活方式,也是家的核心部分。然不論是芬恩的親人或是情人構築的家,都與芬恩「先鋒」的本質不同。當芬恩勇於反對鼓吹他人買房的妹夫,說出她認為人們辛苦工作、貸款,只為買一棟負擔不起的房子,是多不合理的事;妹夫反駁道,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能過她那種生活,而這場尷尬的爭執,最終隨芬恩妹妹稱讚芬恩具有先民拓荒精神的話結束。
曾經,人類過著打獵游牧生活,以天地為家,沒有固定居所,生活的一切材料取之自然,也還之於自然,生命也很自然地,處於一種「不安定」的流動之中。直到某天,我們選擇了「安定」,把家建築在深土裡,連同自己一起定錨安置,並試圖建立一種更為長久、固定的生活秩序,運用物質的固著性與制度的羈束,緩解人生強大的「不安定」。
但建立在物質上的安定仍是脆弱的。就像是瞬間被「指定」荒廢的帝國鎮,現實中我們努力設定種種目標,去追尋、抓取的各種安定,如工作、金錢、婚姻等,都能在瞬間遇見「無常」,瓦解我們日復一日汲汲營營的「安定」。
如同芬恩旅途中遇到的朋友們,有的因為被資遣而上路,有的因為朋友死亡前哀嘆人生不該延遲想做的事而上路,有的因為即將面臨自身的死亡而上路。有時,當未知的無常重擊我們時,我們才會突然醒覺,有了上路的勇氣,並在路上認識生命的脆弱與堅強、美麗與殘酷。
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的斷層
實質的物質,看似一種永恆的秩序,但擁有物質的意義是什麼?當我們的內在無法與外在的安定一致時,真的有辦法好好活下去嗎?
芬恩無法選擇安定的家及穩定的家庭生活,寧可置身於看似不確定目標與目的的游牧生活,是因為她心所屬的那個人消失了,而她仍割捨不下。她真正需要的不是實質的東西,物質是能賺取的,就像一個「家(house)」是能打造出來的,可以直接入住,這些是相對容易的事;但內在的需求與情感不一定會因為這些物質的存在而滿足。
許多人以為在人生遭逢巨變時,最重要的是讓外在的一切儘速重建,重新開始,彷彿物質有了安置,心也能隨之安定,但卻忽略了人們內心的修復才是最重要的焦點。於是我們即便打包丟棄了舊人的東西,但仍因舊人的身影縈繞腦海而痛苦,如同一個罹患創傷症候群的士兵,即使離開戰場,身心依舊被回憶中的傷痛所控制著。
芬恩的妹妹注視著她說:「妳只是比較勇敢跟誠實罷了」。
芬恩或許因為天生反骨的性格,讓她比一般人對於失控的外在世界有勇氣,也更能省視內心與物質間的斷層,她明白自己的內心需要上路,她的家已不是安定在任何物質層面的所在,家只在她的記憶裡—她的愛人。
上路是為了找回失落的家
Home is it just a word ? Or is it something you carry within you ?
家只是一個字嗎?還是你放在心中的東西?
--《史密斯樂團》的歌詞
我們在接近片尾的地方,看到芬恩對RTR的發起人Bob Wells傾吐道,她無法就這樣打包離去(move on),因為那將彷彿她親愛的丈夫波不存在似的。
在芬恩的視角裡,身為孤兒的波,唯一與世間的聯繫就是帝國鎮跟她,他們彼此是歸屬,假如她放下對波的懷念繼續前進,她害怕波就真的「消失」了。Bob說出自己對於兒子自殺的體悟來回應芬恩,那就是沒有所謂最終的告別,我們終將再相遇,而在相遇之前,我們必須找到傷痛的意義。
一直以來,芬恩在路上呵護、守衛著與丈夫波的珍貴回憶,在夜燈下細數舊照緬懷過去,看似在鞏固波的存在性,但其實也將自己束縛在過去,當芬恩自己說:「我可能花太多時間在記住(remembering)了。」表示她已經理解,他人的死亡本來就不是真正的終止,我們得接納逝去的存在,明白曾經自認「擁有(own)」的東西,終將歸還給自然,但真正「屬於(belong)」我們的,永存在心中。
就像芬恩相遇的旅人所說:「戒指(芬恩未取下婚戒)是一個圓,他永遠不會結束,你的愛也永遠不會結束,就算你想拿下來也可能拿不下來」。連同心愛的人所贈與及留下的東西,父親的花盤、丈夫的舊釣具箱,芬恩也珍藏在車裡,當這些寶貝遭逢意外破裂時,她會不捨、害怕失去而盡力修補,即使那樣東西已非生活必需,她依舊留戀擁有物質、無法放手。不像將迎向死神的Swankie,豁達地將祖母為她製作的寶物送給需要的陌生人,隨後輕鬆地上路。
每個人在人生中,勢必都將經歷無數次「捨不得」到「捨得」的過程,而離開安穩,進入看似殘酷的自然荒野,有時更能催化我們意識到人生就如同廣闊的自然,本來即是無常的。為了不被「殘酷」的自然吞噬,我們備齊裝備、學習求生技巧上路,但終究無法掌握各種情況,最終也只能在遭遇的當下設法解決,並體驗到浩瀚中的渺小與僥倖存活的幸福,學得在無常中處之泰然。
所有路上相逢的旅人也都在教導「捨得」這一課。知音仍有分道揚鑣的一天,我們都是過客,但我們依然可以在短暫的相處裡一同遊樂歡笑,無須擔憂日後的分離。因為即便一切都稍縱即逝,往後我還是能想起你,存在我心中的影子,你就在我的思念中永生。如芬恩回憶自己婚禮上誦過的誓詞: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然而,那屬於你的永恆夏日從不老去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est, 你所擁有的夏日之美也不曾淡去,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死亡無法誇言,你曾漫遊於他的陰影,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 因為你已誕生於時間永恆的詩句。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只要有人呼吸,有眼凝視著,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這首詩將長存,並賜予你永生。
--《十四行詩 第十八首》莎士比亞/紫蓉譯
我們都是他人生命的旁觀者
所有上路的人都在進行自我生命的朝聖,在這部半寫實的公路電影,我們的視野既是芬恩,又不是她,我們看著他人的行為,卻不能完全理解他人背後的意識與情緒。我們用著清醒的邏輯懷疑他人的選擇,也許覺得芬恩不討喜、怪異,但這也不過點出了我們本來就是旁觀者的身分,對於他人的生命經驗、抉擇與體悟,我們本是無法理解的;當我們從觀影的角度看著主角時,我們頂多感受的是影中人二手、片段的,經過特定鏡頭、特定闡述方式被傳達的經驗。
導演在電影裡,數次彷彿刻意中斷劇情與人物所累積的情感,像是Swankie欣喜望向黃昏的天際,讚嘆自己看到了美景,鏡頭緩緩慢移至天邊,卻又快速跳開;抑或是運用芬恩關上車門的聲音,嘎斷原本劇情裡詩意的氛圍。這之中所生的斷裂感,使得觀眾瞬間脫離了原先的劇場感,先是錯愕自己怎麼沒能「完整」感受,後才意識到自己就是個鏡頭外的觀影者而已,一切本來不在我們掌控之中,他人的光彩或悲苦,仍不是旁觀者能完整經驗的。
我們像是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巧遇到主角,偶然短暫停留,帶著我們的主觀,瞥見他人生命的某個片段。我們看著芬恩自帝國鎮出發,經歷內在傷痛的漂泊,最後回到帝國鎮的舊居,重新面對原本出走的一切。即便物換星移,有些內在珍藏的人與物,已確知永恆不變,這次她將一樣帶著愛與回憶離開,並將執著終輕輕放在原處,再次上路。
而我們這些旁觀者的時候也到了,開著自己的車與主角分道揚鑣,過自己未完的旅程去。
And when you’re dancing and laughing 當你歡笑跳舞
And finally living 生活終於安定
Hear my voice in your head 腦中就會聽見我的聲音
And think of me kindly 溫柔地想起我
--《史密斯樂團》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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