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我報名了安寧志工培訓,在今年暑期結束了第二階段的課程,進入臨床見習。
雖然僅有一周的五個平日,到醫院或病人家中服務見習,可我仍在期間,獲得臨終者的巨大身教,親身感受並反觀生死、修行對我的意義。
基於感恩難得的緣分,還有我得到的恩惠,我想紀錄分享自己最衝擊、收穫最深的部分。
但為了隱私保密跟尊重,我希望把文章重心放在我的內心感受與反省,而非深談病人的生命故事。
即便作為安寧志工,幾乎多少會了解病人及其家屬的身世背景,可因為我還只是見習員,我們不斷被提點,此階段主要的學習功課是「自我覺察」。
所以,不論我們進入病房或家門後,聽見、看見的一切,真正要關注的都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我覺得這是培訓中,很好的訓練。
在我們上場服務別人前,我們有無能力,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心?以及不把自己的內在功課,投射轉移給他人,關鍵第一步就是自我覺察的培養。
臨床見習,能讓我們首次第一線,站在真實的人際場域,陪伴即將度過生死交關的人。在那裡,我們不僅遇見臨終者,更多的,其實是要遇見自己,誠實看見自己被觸發的種種。然後,負責且溫柔地接見自己。
因為有一天,換自己成為臨終者時,那些我們不願誠實看見的,依然都在,甚至變得清晰、洶湧,所有壓抑逃避的,都將轉成大浪,最後襲來。
我剛好在某一天,先後與兩位都依持佛法修行的病人相遇。
兩位都令我印象深刻,然兩人那天表現出的面容與心境,卻很不一樣,讓我不禁在心中探問自己:修行的真諦是什麼?
那天一早在醫院,我們聽完督導說明一位媽媽病人的狀況與難關後,便一同進病房探視。
一進門就看見病人悶悶不悅的臉孔,躺在病床的她滿腹委屈不滿,因為事事皆不如她所願,原本計劃要能出院(在宅安寧)的今天,由於身體狀況不佳,只好聽從醫生的建議暫緩出院。
她表面說著不想回家了,但大家都看得出那是賭氣的話。還氣在上頭的人,哪是真的放棄了?
不知是否受情緒影響,媽媽對身邊親人的陪伴關懷,與看護的細心照料,也顯得冷淡無感。
督導跟這位媽媽聊了近一小時,有幾個時刻,當談及佛時,她終於軟化慣常的堅硬表情,泛淚流露了內心對死亡的不安,還有自身能否解脫的矛盾。
即便修行了大半輩子,作為虔誠的佛教徒的她,做了好多功課與供養,還曾出家過,可以說把功德事都做的盡善盡美了。
可終究,死亡來臨前,讓一切變得透明、真實,她還是覺得臨終很痛苦,當事情不如願時,還是感到不滿與受害。甚至,她拿丈夫的死亡來比較,生氣為何他走得那麼容易,能在病發前期的某日睡夢中離去,幾乎沒有經歷苦痛的折磨。
正如她親人事後私下對督導說的,媽媽其實固執於想要直接解脫,但不要經歷痛苦過程。
另一位病人,則是前一天,曾有過一面之緣。
那時,我看見骨瘦如材的他坐在病床旁,笑笑婉拒督導前來探視的關切,好跟身邊手足交代完身後事,再自己專心念佛。
隔天,他躺在病床上,同意督導與我們交流。
當我進入病房,首先注意到他的被子完全掀開,住院服從腰間打開,露出包著尿布的下半身,及已呈現瀕死前浮腫的雙腿。
最讓我衝擊的,卻是他整個人的神色跟心情很穩定、平靜,且對人們散發出歡喜,就算他已沒有氣力發出聲音,連呼吸都喘,還是能夠微笑,輕輕合十手掌,對我們的關心輕聲說感恩。
由於他自在的神情,讓我立刻把剛進房時,看到他衣著不整的尷尬拋開了。
他不介意,我也不需介意。
我杵在他身旁,看著督導與他的互動,靜靜感受當下的不思議,因為我彷彿感覺他的身心放出很亮的光芒,而我,被這股光芒給震撼了。
我想這位先生患有的癌症肯定仍帶來不適,但那時,他只說剛讓志工洗完澡的他舒服很多,身體目前口乾、發熱,所以掀開被子,讓自己不會那麼熱(同為瀕死徵兆,可能是生理或心理上的)。
任何一個人與他說話時,都能對上他專心凝視的雙眼,他的意識清晰,沒有昏沈、躁動。
他是那樣專注又放鬆,柔軟又有力量。
在我心裡,躺在那的他,就像一尊佛。
由於我從他身上感受到巨大的身教,當下那股感動激發了我,讓我最後忍不住,得向他表達我的感謝與敬佩:
我認為今天能來這認識他,是多幸運的事,因為他平和清明的狀態,讓我感覺如同佛一樣,我很感恩見他一面,他帶給我的感動跟身教,遠甚我能為他做的。
他帶著微笑,用那懷有光亮喜悅的雙眼,回看我。
「謝謝」他說。
在其他休息片刻,他平穩地,望著前方,繼續在心中默念阿彌陀佛,那是他所修行的法門。
隔日一早經過他的病房時,床位已空。我們得知,這位先生已在清早去世。
「好快!」我震驚,昨天那位意識清楚與我交流的人,已自然往生了嗎?
複雜的情緒交織心裡,在我還沒好好釐清它們前,我只知,那轉瞬即逝的緣分,使我更珍惜與感恩。
探視這兩位病人那天的見習結束後,夥伴與我聊到媽媽病人,她坦言自己對這位病人與督導互動間,流露出的某些傲慢言語與態度,感到不舒服。
我也有感受到夥伴描述病人的那些種種,這位媽媽在我們探視的過程裡,確實有比較多的負面情緒,也習慣身邊的人,遷就她的意思。但我沒有對此特別反感,或有明顯的情緒。
或許可以說,我是被另一位病人所帶給我的正向感受,給深深震撼了,沒有其他病人讓我有如此鮮明的刺激。
他的影響力,就像我得到某種加持、布施,即便他離開了,能量已永遠烙在我身心。
也是因為見證了他不同凡響的身教,刺激我去思考,為何同為長年的修行人,其中一位能體證佛法,另一位則仍為執著而苦呢?
當然我不可能知道全貌,到底兩位病人的人生經歷如何雕琢他們,我們也只在很短的時間空隙,去認識他們,看到的可能是他們最悲傷、最平靜、或最憤怒的片段。
但反觀諸己,我不由得希望,在臨終時,能像那位先生一樣。
我在見習心得裡寫道:
原來一個修行人,最後能像佛一樣,在痛苦中存在,卻在心智、情感層面充滿平靜和溫柔,對我來說,這似乎就是最圓滿的一種修行了。
圓滿,來自不抗拒無常。
修行不在追尋完美,也無法追求到恆久完美,不論是想完美自己、他人或世界。
反而,修行得貼近真實,貼近真實無比的無常,不把自然生滅,視為敵人或挫敗,也不妄想全然超脫於塵世、消除一切痛苦。
人事物的無常是必然,修行不可能移除無常,也不可能移除痛苦。
死亡,作為人類永遠無法掌控跟逃避的,考驗著人們能否醒覺過來,面對真實存在的無常。
當死亡將至、身體無藥可救的衰敗下,妄想,再也無法假裝它能戰勝現實。
此時,一個人終會有意、無意地發覺,當自己總想排拒無常之苦時,反倒更容易痛苦。
那位如佛般安在的先生,我就稱他為「佛先生」好了;另位媽媽,則化名為「陳媽媽」。
佛先生展現的特質,可能讓人認為他本性正向樂觀,但他其實曾受憂鬱症所苦。
從小,他便有人生即苦的想法,原生家庭有數個親人都因早發的疾病離世,同時為他帶來環境與心理的苦楚。後來透過學佛,他找到了與苦共處的方法,他培養出更寬廣的心量,容納原本難以承受的部分,好好活著。
他有的這些轉變,絕對很不容易,這大概也是為何,我強烈感動,並受到激勵,因為見證到修行的力量有多大,甚至能帶人清明安寧地,步入最終未知的死亡。
有正向心理學之父稱呼的Martin Seligman,在《真實的快樂》(Authentic Happiness)提出一個人的「快樂方程式」由三個變項決定:
H=S+C+V
Happiness 快樂指數 = Set Range 天生的快樂幅度 + Circumstances 現實環境和個人際遇 + Voluntary Activities 個人控制範圍。
Seligman認為天性的影響約佔40%、環境際遇佔20%、個人得控制的選擇佔40%。因此,一個人是得以透過個人的「實現」,影響整體的快樂總分。
換言之,即便像佛先生這樣,天生具悲傷傾向,更容易因後天的負面際遇拉低總分,他仍可透過自主的思考、行動,逐步開拓正向的人生道路。Seligman倡導的「正向」正如佛先生展現出來的—實為生命面對變化的韌性resilience。
坦白說,我並不認為這些變項跟佔比能適用每個人,但我相信生命的機制,都會為自己開路,只是我們選的方法不同。而佛先生教導我一件很重要的事:修行不求離苦,只願自己不用再逃離苦。
藉由他的經歷,我看見「面對苦痛」、「與苦痛安在」的修行方法,才是修行的關鍵。世上法門百百種,可供自由挑選,可是好的修行法,不應帶自己逃避現實,執於滅盡壞苦。
那天,我在兩位臨終者身上感受的明顯反差,說白了,就是他們「安處當下」的程度。
而且,是安處在「不舒服」的境遇之下。不僅有身體的不適、人間未解的心中罣礙、還有自我面對消亡的恐懼。
這些,幾乎都是人在日常生活裡,基於趨樂逐苦的人性,盡力避免遭遇或面對的。而這也正是各種身心靈修行,容易陷入的誤區。
修行,到底把我們帶離了現實?還是讓我們更有韌性與勇氣應對現實?
當我們把靈性修行從現實抽離,賦予成能達到沒有苦痛、沒有威脅、沒有滅亡,如童話「從此幸福美滿(happily ever after)」的結果意象時,我們很可能也會像陳媽媽一樣,固執於想要直接解脫,但不要經歷痛苦,因為我們誤以為有恆常的美滿存在,只要我抵達那裡,就不受無常的侵擾。
但那個地方,我想應該叫「天堂」或「涅槃」,是不存在人間的死後之所。
正如同,有人也誤認修行能抹除七情六慾,使人宛如仙聖,凌駕凡俗。
可是,基督、佛陀在世時,難道沒有受難嗎?
難道祂們活著時,能撇開所有人事,坐等回歸神邊或解脫嗎?
把靈性修行過度神聖化、浪漫化的後果,也讓人們間接對「自己」,產生不符現實的相應妄想。不知不覺地,在修行中,創造出一個「完美的靈性我」假象,追尋著,或認同著。
我覺得,這或許是陳媽媽心中有苦的原因之一。我們表面上所看見,她散發的傲慢與不滿,其實背後針對的對象,是她自己。
是她體會到,心中努力成就的「完美的靈性我」原來不堪一擊,無法幫她免除現實的死亡恐懼,而她又因這樣的感受,認定、苛責自己的修行不足。
她還沒看見這些苦,事實上,皆來自追求虛妄之果。
我從其他也修習佛法的媽媽夥伴上,看到類似的完美要求,與自我批判。
有人在督導與我們的團體會談中,提到自己會因為生出負面觀感,而有違背佛法或修行不夠的想法,然後引發自責情緒。
督導聽了,開玩笑說:「還不如不要學佛更好!」
督導的話,讓我們都笑了,我想是因爲很多人都有同感,不管大家學的是不是佛法,我們都曉得內在自我懷疑與評判的聲音,使我們經常覺得做的不對、還不夠好,好像有個完美的目標或終點,時刻逼得我們,要檢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我在離職後的收穫一文,提過在物質主義當道下,人逐漸變得「功能化」,凡事投入都得先求有效用,才有付出的意義。我們習慣把眼光移到未來,先去找目標,接著佈置好,現在該做哪些事。
然這麼做有個風險,這讓我們也時時刻刻,容易把目光放在衡量目標與當下的差距。
但就修行來說,是沒有終點的,所謂的解脫,不存在人間。這意味著,替修行想出或設定一個未來達成的內在目標,根本是虛無的。
這是嘗試拿「效用主義」來修心,把修行當作功績在累積,誤會了修行將把我們帶去哪個美麗之境。
然許多智慧經典早已提醒過我們,我們唯一能處的地方,只有當下。
禪師鈴木俊隆說:
「只要你的修行是建立在貪念之上,只要你是以一種理想主義的方式來坐禪,就不會有真的時間去達到你的理想,你也會犧牲掉修行的真義。因為你的眼睛總是看著前方,你會為未來的你犧牲掉現在的你,最後只落得一無所得。」《禪者的初心》
我想這是為何,有時非常努力修行的人,也不見得有心性與行為的深度轉化,甚至更執陷於比較心,對於不完美、無法掌控的,更不容易接受,如陳媽媽不小心也掉此陷阱。
好在禪師提點道:
「真誠本身就是鐵軌,這條鐵軌無始無終,沒有起點,沒有目的地,不為什麼而延伸。沿著這條鐵軌前進就是我們僅有的目的。這是我們禪修的真正精神……忘卻所有的得失心,不期許什麼,這樣,最終你會歸復你的真實本性。」《禪者的初心》
有向善的願、有願實踐的力,我想陳媽媽也是因這樣的初心,走上修行。而這些,就已經夠了。
秉此初心,讓心回到當下,每一步,都是唯一我能「在」之處。
「人生就像踏上一條即將航向海洋,然後沉沒的船。」鈴木俊隆說。
這艘終將沈沒的船,好比我們的身體與自我,當死亡鄰近,那些生前我們汲汲營營,或賴以維繫,用來支撐自我價值的東西,也許是名氣、財富、職稱、家庭,都必須放手。
死亡會帶給我們「放下」的功課,會崩解我們靠外物建立的內在結構,當那些外物都將隨著死亡消逝,沒有一樣是我們能抓在身邊過度的時候,人就可能迎來最終的大覺醒。
心的力量,會頓時發揮極大,會領我們照見一切念想建築的城牆。假使我們願意接受崩解的發生,願意回到不拒無常、不分二元的心上。
但若,依舊眷戀原有的結構,宛如誓死捍衛城堡的將領,將死亡帶來的種種崩解,視為大敵,那痛苦就會持續綿長。
見習期間,以及我自己的親屬身上,我都看過這樣的瀕死掙扎,彷彿死亡正綁架擄走他們的駭人模樣,著實令人不捨。
針對臨終會面臨的死亡恐懼,及相關靈性困擾,或許隨著我往後的實習經驗增加,能再整理一些心得。
最後,也想推薦近期閱讀的一本好書《懂生,才懂死》,如果本文對你有所啟發,那這本書可以幫你更透徹地了解,所謂心的修行,就在每時每刻的日常裡。
我們活著時,如何面對無常,是否逃避、憤慨人事物的變化與解消,或急欲控制所有不確定性,這些都是我們所培養著的:「死亡」與己的關係。
謝謝相遇的每一位老師。
謝謝閱讀至此的你。
B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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