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巨蛋外擠滿了人,巨星Salo的演唱會終場即將舉行
午後的陽光照射在演唱會周圍的楓葉造景,來往的觀眾擠滿了整個廣場,採訪區與攝影機早早便架設在巨蛋周遭,相映著場外粉絲的喧鬧。
當最後一抹陽光從芎頂縫隙照射下來,沙羅緊握麥克風,從舞台下升起,震耳欲聾的尖叫聲震得她差點喘不過氣,即便這些年來她已開過無數場演唱會,她仍對這麼多觀眾呼喊著她的名字感到目眩神迷。這種感覺帶給她的是興奮,卻也讓她感受到壓力。她始終相信著她自己,但當她自己與她的粉絲掛勾時,她便必須要擔負起不只她自己,而是這千百萬人的期許,那讓她難以呼吸。
過去的喘息是壓迫,然而,今天卻輕鬆自如。「最後一次了吧。」她對自己說。
〈Depart〉的前奏播出,這是一切的開始。當年也是這首歌,那二十年之約的開頭。這首歌是專屬於神里的,也因為她的離去,才開啟這二十年的歲月。沙羅常會想,如果當初神里沒有離開,還會有現在的她嗎?或許還會,或許不會,但那已不再重要,過去的生命早已離去,眷戀與懷念只是徒勞,時間會走,人也必須跟上。
神里握著手中的咖啡,她時常能想起這首〈Depart〉,即便早已過了二十年,即便她對這些流行產業從來不感任何興趣,卻無法無視這首歌對她的意義。她一輩子都在告別,和她的青春、和她的好友、和她的母親、和她的父親,和她對一切童年的過往,和她對一切善良的認知。雪花公主,她那震懾而富有威勢的商界外號,何嘗不是她用這一生的一切離別凍住她的溫暖去換來的,是她親自刺穿她父親一輩子的拚博而換來的。確實,她喜愛霜花,也對這屬於她的名號感到驕傲,然而她也期待有一天,她能真正融化霜的棘刺,展露她真正的樣貌、她真正期許的人生。可無論如何,無論生命是否允許她褪去,這一切已然發生,她終會握著她有的一切,繼續相遇,然後離別。
她望著窗外的霜雪,望向大阪巨蛋的方向。她會戴起這扎人的棘刺,繼續她的生命。當年的淚水早已結成雪花,精緻而孤獨。
〈obtain〉的前奏緩緩響起,當年沙羅閱讀了蓮心的書所寫下的歌曲。那些字句、那些情感,蓮心從來沒有在他們面前展露過。她們相處的那幾年,蓮心總是她們其中最保守而從不展露情緒的,或許是她,或許是她的原生家庭的禁錮,讓她難以做夢,而離開後的她彷彿完全改變了,她的一字一句,充滿力量,卻溫柔地刺傷人心,當年的那張專輯或許整張都是為她所做,從頭到尾就是屬於她的。
蓮心坐在人行道上的長椅,秋季的暮色總能勾起人的創作靈感。這樣的天氣,與昨日二十年之約的總總,讓她難以平靜。她不斷想起自己的家鄉,不斷想起過去一切。是呀,她獲得了她所希望的一切,她獲得自由而不願放開,這些獲得建構了她的如今,可這一切不是在她拋棄一切後才得到的嗎?她總會無意識地抗拒那些組成她的一切,永遠活在她的現在,可那些終究也是她的,她總有一天要面對,總有一天要撿起。最近這些日子她總會想,也是時候把這些拾起了。不一定都是悲傷的,可也不會總是快樂,但不論如何,有了那些,她才能真正建構出完整的她。不斷地失去,也不斷地接收,這是她想成為的樣貌。
蓮心打給出版社,說明她想出版一本屬於她的過去的散文集,她想把這一切寫下來。拾起她的過去,補足她的現在。
長路遠處的彩霞淡去,她終於能面對她童年的那潭蓮池,與她們曾一起做的夢。
〈youth〉的樂音響起,沙羅最為人熟知的歌曲。這是整張專輯中唯一一首她親自完成的歌曲。她仍舊記得當時的她被一切綁架地無法呼吸,一切混亂、窺伺吞噬著她。她始終想要保有自我,但在這產業日復一日的傾軋中,她終究必須向這一切妥協,以保有不僅是她,還有整個職業生涯所為她創造的形象、樣態。在這裡每個人都是完美的泡影,卻也如此易碎,絢麗源於一瞬,而終於一瞬。
那是她整張專輯中唯一的坦承,在某個燈火糜爛的夜中的哼唱。她的青春、她的夢想,雖然被不斷襲來的手術與名利凍結了下來,她的內心卻早已枯槁,她知道那是她的最後一夜,她留守青春的一夜,而將她所記憶中的童心寫下,只祈求春意能永遠停留在她那本已然破爛的歌詞本中。那一刻,沙羅早已消失,留下她被人創造的樣貌。那是她最後一次為她自己而寫,往後的人生,她已經被這個世界催熟,而必須承受那些所謂成熟的眼光。她看似深入的筆已不再寫她的內心,那些隱私、那些內心,終究是迎合大眾的眼光與不得不存在的嘆息。她唱著她的青春,如此亮麗、如此美好,但她卻落下了淚。
黃鶯的樂音只有為人稱道時才可謂悅耳,可黃鶯真正想說的無人知道。人們只愛她的歌聲,可這歌聲再好,終究只是陪襯春意的一絲躁動。
夜幕在眾人喧囂的狂歡中降臨,舞台暗了下來,一架半舊的平台鋼琴緩緩升起,四周閃爍著淡雅的鵝黃光澤。沙羅從陰影中走出,舞台頓時閃現千百多飄落的紅葉,整個巨蛋靜了下來,隨著沙羅的指間流瀉出整晚的終曲。
〈fallen〉,她這輩子唯一一首獻給紅葉的歌。《youth》結束的那幾年,她陷入無盡的憂鬱之中,她推辭了一切工作與創作,那段時間她每天沉浸在酒精與藥物中。她總會在某個早晨驚醒,看著窗外的一切,回想那段小鎮中的過往,如果她當初沒有離開,如今她是否能夠快樂,可若當時沒有離開,她能否獲得她現在的一切。小鎮的記憶模糊,卻總能帶給她力量,是她對抗這個世界所殘存的意志。
而憂鬱總能帶給人們犯下傻事的力量。她一個人跑回小鎮,期許看到蓮心、紅葉站在她面前,只要能看到那一眼,她便有力量支持下去。然而,她沒見到蓮心,只見到紅葉門前高高搭起的棚子與花圈,在秋夜的最後一抹光落下前,她記得自己坐倒在紅葉的照片前,身邊只有紅葉的丈夫將她扶起。
全然的崩潰後是全然的修復。紅葉變得異常冷靜,收拾著紅葉丈夫從紅葉遺物中整理出有關於他們的一切。她仔細翻閱著紅葉這些年來的物品,一邊聽著紅葉丈夫對她的愧疚,與她在疾病纏身的最後幾年所面臨的種種。她讀著紅葉這些年來寫的那些日記,紀錄她這一生的種種,她能看到紅葉的恨、紅葉的悲、紅葉對他們的嫉妒,但在日記的最後一頁,她也看見了釋懷。
2015 夏
我將要離去了,難得剪下了窗外的常春藤,難得享受窗外緩緩照入的陽光。你們如果都在就好了,窗外的紅花開得正盛呢。
她也看見了紅葉寫給他們的一封信,她終究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
2015夏
神里、沙羅、蓮心,這可能是我寫給你們的最後一封信了。這些年來謝謝你們,我有千百思緒想要訴說,但如今我的心中卻空蕩蕩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對你們道謝,卻不知我能夠做什麼,我想對你們懺悔,卻無法開口。到了生命的最後,我反而覺得這些以往煩擾我的都變得格外美好,如果沒有這些,我的人生會不會終究只是空殼,凝視著窗外日復一日的波動。
我曾憎恨過你們,可我也感謝你們,教會我去感受,即便感受有愛有恨,但這何嘗不是人生最美好的價值。你們的一切我都還記得,也都還感受的到,離日將至,我才真正知道這些感受的細緻,與我所錯過的那些。我也終究能說出我的夢想,不僅僅是看著那片紅葉飄落,更重要的是和我愛的人一同欣賞。因為你們我愛上那棵楓樹,因為你們的離去我發了讓那國境之南的楓樹落紅的誓願,這不是傻,這全都是因為我不希望當那株楓葉紅了的瞬間,只有我一個人欣賞,所以才許下這不可能成真的誓願,因為只有你們還在,我的生命才能圓滿,可我也知道你們總會離去。
如今我即將上路,只願在道路的那一端,我獨自欣賞我破碎的一生時,能有你們的祝福,以我之名便足夠了。
她當年在花籃下哼唱的曲子,那首讓紅葉丈夫潸然淚下的曲子,在她的詮釋下成為經典。紅花會落下,但會化作春泥呵護著新生的之芽。正如演唱結束之際,那千片緩緩落下的楓紅,脆弱卻絢爛,將一身奉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成長是讓自己打磨成耀眼的樣子,然後在最後一刻完美地破碎。」日記的最後一句寫下。
後記
神里看著螢幕上的巨大報表,這一兩年由於局勢的動盪,使得產業人心惶惶。
「這段時間我們虧損近三成,但相信這只是短期情況。」
神里緩緩啜飲咖啡,不發一語看著桌面,窗外一片白,紐約的天空下起了雪。
「如你所說,我們微調公司部門人手。」她緩步起身,走回辦公室,眼前坐著她特別安排的賓客會面。
「女兒,你.......」蒼白的面孔努力從口中擠出。
「我原諒你,雖然我曾說過我永遠不會,但我們也曾經有過快樂的日子吧,那些年幼的時光,我謝謝你的陪伴,畢竟那些的確是無可抹滅的存在。」
「我.......」
沙羅看著報紙,啜飲著熱巧克力,吟唱著她的全新創作。即便她已無法再將這些作品唱予他人聽,即便她再也無法回歸舞台,她仍舊享受這閒適的日子。她緩緩走到桌前,看著她最後的那場演唱會照片,那些喧囂和華麗彷彿都是前一生,她仍舊會懷念這一切,但也絕對不會留戀。當年她說得意志堅定,即便讓眾人心碎,她也終究能卸下這看似完美的軀殼,找回她的自我。
「我將退出歌壇,永遠不再回歸。」她回憶著那場演唱會的最後。
蓮心一個人坐在小鎮的楓樹下,看著這些年來小鎮的變遷,雜貨店消失了,公園還在,國小整修了,她看著自己過去的種種。這些年來,她總會想像自己若有一天能回來,會是怎樣的光景,她原以為會是燦爛又悲壯,事實上,她並未有過多的感受,只是稍微有些眩暈。她緩緩拆開那封二十年之信,一字一句讀著,直到夜幕降臨,直到晚風吹得她打起寒顫。她緩步走到那間荒廢的冰店前,心情有些激動。
「我回來了。」
一片楓葉拂來,帶有京都的氣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