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一個下午】(七) 京都

「所以，你們只待一個下午？」蓮心問。

她選了一間簡單愜意的茶室，靠窗的座位，隱蔽而靜謐的氛圍搭配淡雅的茶香，展現出一種超然的溫潤。蓮心認為這裡是最適合他們相聚的地方。

神里和沙羅享受著難得的放鬆，這些年來，他們時刻繃緊著神經，面對隨時可能出現的媒體。對他們來說，這樣沒有遮掩的裝束，是難得的閒暇，是一種寧靜與復古，彷若回到他們小時候。

「是啊。演唱會的籌備還在進行中，我算是趁空檔出來的，等等又要趕回去準備彩排。」沙羅惦記著隔日的演唱會。畢竟，這場演唱會對她來說有重大意義。

「這次來京都也是藉著簽約的目的來的，雖然現在公司已經暫且穩定下來了，我還是希望能盡量參與公司所有相關重要活動。」神里盯著木桌紋路，緩緩道出。

「不知不覺，二十年就過了。當年我們曾相約二十年後再聚。我當時以為這只是玩笑話。二十年後，誰會記得當年說過的話，又有誰能真正找到彼此。這些歲月，真的改變了我們很多。有時候也會懷念著以前的日子，那時的風、那時的雨，好像都承載了一種祝福，一種對未來的嚮往。我仍舊記得神里你離開的那日，那天的風特別涼，落葉特別多。或許我們就是會特別記得某些重要瞬間吧，某些觸動人心的時刻，即使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仍歷歷在目。」蓮心說。

「那時候，我們都好快樂啊。就連楓也是」沙羅道。

「楓她......不知道現在過得好嗎？」

蓮心望著窗外揚起的一片紅葉，他知道楓最愛這個了，雖然她似乎從未真正欣賞過。如果楓現在在這裡，他會有怎樣的反應。她很想知道。

「神里，我想問你。你還恨他嗎？」

紅葉緩緩走過嵐山的石道，望著眼前滿山的緋紅，一股情緒滿溢在她的胸口。她有多久沒有享受過這種單純的情感了，這些年來，她的內心總籠罩著陰霾。困惑、嫉妒、憎恨，她有多久沒有感受這種單純的情感表現，只有感動，而沒有任何算計。如今，在她生命中唯一期待過的景色面前，她竟無一句她所預期的傾訴或控訴，反而是一種無聲的彌撒，緩緩滲入他的心頭。沉靜而莊嚴。

這裡真的很美，她望著潺潺流水中的清澈，沉浸在午後靜謐卻絢麗的景色中。青竹映照赤色鳥居，展現出一種禪意的趣味。紅葉願意一輩子待在這裡，她願意花費一輩子去感受這裡的一切。

然而，總有一種失落在她心頭蕩漾。「紅花，全是紅花，這個時節，這個景致，不是正應是紅葉鋪地，為什麼這一路走來，總是紅花蔓生。」她不解地呆坐在路旁，望著眼前狐狸竄過。她並非痛恨紅花，只是紅花總能提醒她的過去，她當初的樣貌，她最單純的樣態。想起過去，總會有一股暖流在他的胸中蕩漾，她卻害怕迎接這樣的情感。但到了這裡，京都的滿山赤紅總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歸屬，或許，是時候接受這些情感了，翻閱這些日子所帶給她的留戀。

她望著湖中倒影，一幕幕閃過她最難忘的回憶。她看見她的日記本、那顫抖著寫下文句的手、蓮心一如既往娟秀的字跡、夏日的豔陽、冬日的落葉；她看見她當初寫給神里的信紙、神里父親的背影、蓮心家冰店的大門、學校的門口。一瞬一刻都緩緩滑過紅葉的瞳孔，她細細品味他生命中的一切。有喜、有悲，有控訴、有沉默，有她過往最在意的每一件事，有她從未發覺之事。她從來沒發現自己的生命如此多彩，從未對這一切感到留戀。一瞬是永恆，她掌握著這些永恆，這些曾經、這些已經。直到最後一滴水流過，她看著丈夫在他面前微笑拭淚，並最終化為二十年前的那棵楓樹，始終留在鎮中央的空地上。不論這些年如何變化，它都靜靜地瞧著，不動聲色。

紅葉呆呆地愣了半晌，這些，都是真真切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原來，二十年能讓人經歷這麼多，原來，她一直以為未曾改變的自己，其實才是變化最多的。

「每個駐足此處的人都有過這種反應，他們一方面沉澱著他們發生過的一切，一方面反思著過往的自己。」一旁的老婦說。「可生命哪有那麼多道理，不過只是專心活好每一個瞬間罷了。只可惜鮮少有人能真正做到。」

「你叫紅葉吧？這一路上不好走，我知道。可在這條路你也不是孤獨的，你的好友，他們始終惦記著你，他們從未拋棄過你，他們從未恨過你。你的好友，始終惦記著你的一切。」婦人說。「現在，紅葉，向前一步，你將走完這塵世之劫的最後一段路，在這之前，我有東西贈與你，完結你此世心願。」

老婦緩緩從胸口掏出，那是楓葉，初落下的紅葉。

「此世已結，願來世安好。握著好友為你祝禱的信物，安然踏步吧。」

一片楓葉落在神龕前台，訴說著此生的絢爛。

「恨，我從未恨過她。或許我曾對她有所質疑，但我終究信任她，我當然知道她的目的，但我也知道那是在她最悲傷的時刻，所能做出的唯一選擇。」神里微笑著說。「更重要的，我們始終要相信那些已發生的種種啊。握在手中的過去，才是真正的永恆。不是嗎？」神里望著蓮心。

「我們曾有過的快樂回憶，那才是真正的永遠啊。」

「至少在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她有她丈夫全部的愛。即便她的付出從未對等，至少她應當是安然離世的。聽她的丈夫轉述，她留下的物品中，雖然在她的前半生總是充滿哀愁，但至少在最後那幾年，她似乎釋懷了，她似乎找尋到了真正的平靜與快樂。」

「此世的逝去是另一個世界的新生，這落葉之景在那應當是紅花遍地，這一片葉獻給她，願她也能瞥見她最愛的楓紅之景。」蓮心屈身拾起一片楓紅。

「這一抹斜陽獻給我們的故友，即便你已不再，這二十年的約定你仍與我們一同度過。以她生前所愛之物為信，敬這二十年的歲月。也期許她能真正看見這嵐山景色的美好，與她這一生唯一的夢想。」

蓮心彎腰，將手中紅葉於龕前相置。一陣風吹來，兩片紅葉拂去。京都的落日，彷彿更紅了些，帶有離別的氣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