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春
神里看著床前撒落的曙光,慵懶地撥弄枕上散開的棕髮。整個房間異常安靜,秒針的滴答聲緩緩流竄整個空間。滴答,清風滑過窗緣,紙片落在地毯上,微微地振動地毯上每一撮突起的羊毛。滴答,地毯下的木地發出聲響,聲音微弱,卻足以干擾這恬靜早晨的美好。神里能清楚聽見這震動聲響中的一字一句,即便在幾個月前便已知悉,她仍假裝忽視,只願在父母面前,能佯裝未知,或許也是祈求這無知的一面能在父母心中種下愧疚,讓他們至少在做出決定前多出一絲猶豫。
「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出國了。」
「是啊,流程都已經辦好了,只差讓她知道了。」
「現在才跟她說,她會不會......」
「她的狀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會習慣的,我比較擔心的是他那群朋友。她似乎從未有過這樣的好友......。即便她願意,她們......」
「無論如何,她都要了解,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神里的視線逐漸模糊,但她的內心卻異常清晰,清楚了解這一切終究無法挽回。
窗外拂過一瓣紅花,她淚流滿面。
沙羅一個人坐在公園長椅上,望著公園綠地上的人群。周末的緣故,整個公園少了平常的寂靜,多了一點喧囂,卻讓沙羅安心,她害怕沉默,害怕只有自己與自己的對話,害怕這個世界遺忘了她。
可即便如此,她卻選擇了公園中最低調的角落,緩緩地用樹枝在石椅上畫圓,哼著最近時常從腦海中浮現的曲調。一隻黃鶯在樹梢上啼著,紅花茂盛綻放,沙羅看著男孩拖著滑板車從沙坑走過,又望著女孩從樹後窺著喧鬧的鞦韆,而不敢向前。她握著手中的歌詞本,那是她的日記,簡單的牛皮封面筆記本,裡面全寫著歌詞與曲調。對沙羅來說,抒情的方式有很多種,但唯有歌曲才能抒發她真正的情感,其餘充其量只是創作,而無法真正讓她表露深層的情感。沙羅緩緩站起,從公園陽光直射的公園中央走過,凝視每個她以為望著她的人,對她隱藏卻急欲人知的才華表達自信,即便實際上並無人注視著她。
「時候不早了。」紅花伴隨女孩的聲音拂過春季。
蓮心總覺得這個冬天過得特別快,剛拿出的大衣一下又收入櫃中了。不過這樣也好,只有夏天到來,家裡的冰店才有生意。空蕩的桌椅,蓮心能夠想像它們被絡繹不絕的客人使用的景象,那景象多熱鬧。可更重要的是,唯有客人的招呼聲才能讓愁容滿面的父親舒展眉頭,才能讓他從那卷早已發霉的報紙中抬頭。蓮心沉思在夏日的寂靜中,天花板的電風扇長滿灰塵,她看著它們一點一點掉落在青色瓷磚上。冰店創造了她,她生於冰店,甚至可以說她的記憶長在這家冰店中,一切的過去都在冰店中萌芽,發酵,長成了現在的她。
但有件事情變了,也是蓮心唯一能將自己與冰店分離的時刻。她的那群朋友,那些她和朋友相處的回憶。一直以來,她的全部都環繞著這間冰店,唯有他們,讓她至少能從冰店的窗口,稍微窺見窗外的世界,想像著蓮心所建構的世界。她有時候會希望自己總有一天能踏出冰店,可每每這樣想時,蓮心卻總覺得有股愧疚油然而生。這是父親的成就,是他活在這世上的一切,蓮心卻以離開冰店的時光作為解脫,這是不孝,也是對父親的不捨。
父親的一切,她不捨放下。
午後的陽光緩緩照射在冰店的玻璃櫥窗,映照著不合適宜的瓜果繪像。蓮心招待完今日唯一一組客人後,便悄悄推門而出,她和人有約。
「不來幫忙啊,蓮心!」父親的聲音響起,混雜在剛掉落的紅花瓣中。
紅葉坐在城鎮中心的楓樹下,這個時節,楓樹長了些許嫩綠的葉片,燒得旺盛的楓紅無法見到,準確的說,即便是深秋,依照這裡的地理氣候,也難以瞧見楓紅。可即便如此,滿地的紅花映照夕陽餘暉,仍將整個視野染紅,天然的楓紅難以企及,那便只好讓自然的染料渲染點綴。
紅葉緩緩等待著,她看著遠方的夕陽漸漸落下,這麼美的景色,數分鐘後,將全數隱沒於黑夜,惋惜的情緒環抱著她。經常時候,感動是來自於惋惜,生於一種淡然的負面情緒,不完全悲傷,卻絕非歡樂。
「終於來了。」她看著遠方走來的沙羅。沙羅身上總有一股自信的光芒,一種對自己的賞識讓她無時無刻都閃爍著光芒。紅葉的弱小、自卑總有沙羅映照,彷彿有所依靠,總覺得這個世界仍有所光明。
但光明背後也總有陰影。
「早就來了。」神里和蓮心從背後緩緩走來。對紅葉來說,神里就是活在她夢想世界的那種人,無憂無慮,總是過著無所擔憂的生活,優雅而知性,任何在她身上發生得事情都彷彿只是點綴他的完美,畢竟,完美總要些許瑕疵,瑕不掩瑜的完美更令人憐愛。可紅葉終究無法討厭神里,畢竟,誰能厭惡那麼完美的人?
相比之下,蓮心更平易近人,她能看見她的悲傷與快樂,彷彿他們才是真正相似的人,真正活在這個世界的人。以前只有他們兩個人,如今卻多了神里和沙羅,多了些歡樂,也多了些難以描述的感覺,有點......酸楚嗎。
「如何,今天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神里要離開了,現在不說話以後可能沒機會了。」蓮心首先打破沉默。
「是呀,神里離開後,可能會有好一陣子不會回來了」沙羅低頭看著歌詞本,標題寫著大大的〈Depart〉。那是他為神里寫的歌曲。沙羅經常為她的好友寫歌。可在此刻,當她抬頭看見紅葉,卻忽然驚覺自己從未幫紅葉寫過一首專屬於他的歌,也是時候構思了。但這樣的想法很快被春日的晚霞掩蓋。
「大家別傷心了,我走了以後,還是有機會回來看大家啊,別傷心了」神里安慰著眾人,並開始簇擁著沙羅唱她為她們寫的歌。歡愉隨著街燈點亮,春季的夜晚有點涼,卻歡快而浪漫。
紅葉看著這三人的打鬧,不自覺揚起了嘴角,隨之加入合唱。紅花順著風環繞著春季的楓樹,飄盪在初暗的天色中。不記得唱了多久、跳了多久,只記得那個晚上是她跳得最盡興的一晚,甚至在聚會即將結束之際,她還提了個提議,作為這臨別之夜的最後紀錄。
「如果我們害怕忘記今晚,不如把我們想說的話都記錄在紙上,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我們快要忘記這一夜的時候,打開來看,就能留住這晚的記憶,讓這一刻永遠清楚鐫刻,不被遺忘」
她們還約定了二十年後,要找一處楓樹下,看著楓紅飄落,看看這二十年的歲月,讓她們變成怎樣的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