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到訪沙特阿拉伯,是為2018年異見記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謀殺案後,土沙關係的新回暖,亦是埃爾多安5年來對沙特的首次出訪。
在此之前,埃爾多安已在2020年11月同沙特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通話,為兩國回暖釋放訊號;土耳其外交部長恰武什奧盧(Mevlüt Çavuşoğlu)亦在2021年5月、2022年3月兩度訪問沙特,表示將在「未來一段時間」採取改善關係的「具體步驟」;4月7日,土耳其法院宣布將卡舒吉案移交沙特司法當局處理,意謂土方將不再過問此案。
此次出訪期間,埃爾多安除與沙特國王薩勒曼(King Salman bin Abdulaziz)會面外,也與沙特實際掌權者、王儲穆罕默德會談。據土方新聞稿所述,雙方就推進兩國各領域關係、共同關心的國際和地區問題交換意見,埃爾多安亦於29日在社交媒體上發文稱,「土耳其和沙特共享歷史、文化和人文紐帶,雙方致力於加強政治、軍事、經濟等領域關係,並為開啟兩國關係的新時代而努力。」其同時表示,兩國重視海灣地區的安全與穩定,並反對一切形式的恐怖主義。
綜觀上述互動,土沙兩國皆對改善關係有所期待,土耳其一方或許更加渴切。然兩國的結構性矛盾年深月久,眼下雖因時局變化有所解凍,卻未必能順此態勢「心靈契合」。未來種種,仍需時日觀察與檢驗。
政治伊斯蘭滲透地緣之爭
回顧土沙關係的跌宕起伏,卡舒吉案宛如大國政治的皮影戲,為外界展演了衝突張力。
2018年10月2日,沙特記者卡舒吉為辦理離婚證明,與土籍未婚妻一同來到沙特駐土耳其伊斯坦堡領事館,卻於入館後人間蒸發,未婚妻遂在枯等許久後報警。土耳其警方隨後通報稱,卡舒吉已遭沙特特工謀害,且事件與沙特「王室高層」有關。如此指控暗示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涉案,導致了土沙官方的公然齟齬,兩國矛盾由此浮上台面。
然由歷史視角觀之,卡舒吉案風暴更多是土沙交惡之果,而非導致兩國衝突的關鍵。換言之,若非土耳其與沙特早有摩擦,土方或許不會為此高調追責沙特、甚至將矛頭對準王儲,卡舒吉案也根本難有曝光機會。故與其說是卡舒吉案重挫了土沙關係,引爆雙方多年不睦,不如說是兩國早有嫌隙,土耳其遂藉此事打擊沙特國際形象,結果招致後者的強悍回擊。
而論及土沙兩國矛盾之源,政治伊斯蘭與地緣政治的交纏可謂關鍵。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後,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簡稱穆兄會)曾於埃及短暫崛起,卻在執政一年後旋遭軍方政變下台,並被沙特、巴林、阿聯酋等海灣君主國列入「恐怖組織」名單。如此「過街老鼠」待遇,與其對中東政治秩序「構成挑戰」有關:對埃及軍方而言,穆兄會是江山的競爭者;對本就與國內宗教勢力相互牽制的海灣王室來說,穆兄會是潛在威脅。而沙特又以「兩聖地監護人」自居,自不樂見伊斯蘭世界出現話語對手,故穆兄會的崛起可謂在政教兩大場域上,同時刺激了沙特的敏感神經。
然於一片「倒穆」風潮中,偏有兩國逆流而行,持續為穆兄會提供政治庇護,一是與沙特同為海灣國家的卡塔爾,二是身為阿拉伯局外人的土耳其。對卡塔爾而言,其不願常做沙特附庸,而是希冀走出自主獨立路線,做海灣的區域小燈塔。在此思維下,其不顧政治風向同伊朗交好、庇護穆兄會,甚至通過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抨擊沙特,最終也招致了沙特的怒火反撲,後者於2017年聯合埃及、巴林、阿聯酋等國,對卡塔爾宣布斷交,並祭出禁航、禁運、關閉半島電視台辦公室、取締同情卡塔爾言論等制裁。
而土耳其之所以庇護穆兄會,用意也與卡塔爾類似,即將政治伊斯蘭勢力當作經緯地緣政治的支點,既對忌憚穆兄會的阿拉伯國家形成牽制,更為土耳其爭取伊斯蘭世界話語權,正如其也為搶佔「巴勒斯坦解放事業」輿論陣地,而長年支持哈馬斯(Hamas)般。如此作為復刻了卡塔爾模式,結果同樣點燃沙特怒火,2014年10月土耳其欲申請成為聯合國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便在沙特的「不同意票」動員下鎩羽,兩國的敵意對峙由此螺旋上升。
2017年卡塔爾斷交危機中,土耳其便與伊朗堅定支持卡塔爾,沙特遂與阿聯酋共同表示,海灣地區面臨「土耳其擴張主義」威脅,埃爾多安則回嗆沙特是「非伊斯蘭異端」;2018年3月,沙特宣布停播頗受歡迎的土耳其電視劇,並表示土耳其、穆兄會、伊朗為「邪惡三角」,土耳其則於同年10月,回敬以卡舒吉案的全球曝光。
此後土沙關係持續低盪,沙特先是在2020年納卡衝突中支持亞美尼亞,抨擊土耳其煽動戰爭,更指安卡拉濫用巴勒斯坦議題謀取利益;埃爾多安則稱,若非沙特背叛巴勒斯坦人,土耳其根本不必出面「主持公道」。簡言之,土沙分歧起於雙方對穆兄會的立場差異,而這一變數又發酵出了地緣政治敵意,以至在卡塔爾斷交危機、卡舒吉案、納卡衝突交織作用下,兩國持續交惡,難見和解契機。
時代之風吹動地緣之舵
然而如此黯淡前景,竟還能有埃爾多安出訪的柳暗花明,兩大政治局勢的變化堪為關鍵:第一,新冠疫情重挫了土耳其經濟,後者欲向海灣國家尋求輸血;第二,美國有意減少對中東的戰略投注,轉向亞洲,沙特由此被迫調整對外政策。
首先,埃爾多安希望爭取沙特投資土耳其,以緩解眼下的經濟困局。土耳其將在2023年6月舉行總統與議會選舉,但受新冠疫情影響,眼下土耳其經濟正是一片水深火熱,通脹率已飆破61%,創下20年新高,消費者物價指數(CPI)持續上揚、電費暴漲也引發不滿群眾上街示威。如若埃爾多安無法在年內緩和經濟情況,恐將嚴重衝擊明年選情。
早在2019年3月,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AKP)便曾因里拉暴跌引發金融危機、經濟萎縮、停滯性通脹,而於地方選舉中失去伊斯坦堡等大城執政權。彼時埃爾多安雖在第一時間主張「選舉無效」,但待至6月重選時,仍由共和人民黨(CHP)推出的市長候選人拔得頭籌,是為鳴響埃爾多安政權的嚴重警鐘。
此次新冠疫情襲捲下,本就脆弱的土耳其經濟再受重創,面對高失業率與高通脹,安卡拉陷入兩難:若要維持經濟成長數據,降低失業率,便須出台降息政策,以活絡市場運作;若要控制通脹、平抑物價,便必得加息。兩相權衡下,安卡拉最後選擇拯救景氣與失業率,期望水漲船高的經濟情勢,能緩衝高通脹與物價帶來的民生苦痛,故於2021年9月宣布降息,結果里拉應聲重挫,對美元匯率暴跌至歷史新低點,許多包括蘋果在內的國際公司,紛紛取消以里拉計價的售賣服務,土耳其物價自也持續飆升。
然如前所述,埃爾多安的目的是藉景氣回暖改善民生,帶動經濟成長,故其始終不願在降息政策上有所讓步,而是努力維持支撐降息的所需條件。2022年1月,土耳其便與阿聯酋簽署價值49億美元的貨幣互換協議,用以挹注土耳其因金融動盪而耗損的外匯儲備,阿方亦將成立價值100億美元的基金項目,以支持對土耳其的投資計劃,埃爾多安隨後於2月14日出訪阿聯酋酋;如今其再訪沙特,土耳其國內同樣期待,其能循阿聯酋模式,爭取沙方的資金挹注。
第二,面對美國進行戰略調整,逐步撤出中東,區域行為者紛紛啟動戰略校正,以探索後美國時代的生存之道。在沙特的戰略視野內,其自認與土耳其、伊朗共構了戰略三角,只不過在美國長年奧援下,這一三角嚴重傾斜:伊朗受美壓制,土耳其地緣野心未能施展,故沙特既能整肅海灣內部,也能同時與土伊交惡。
然如今美國的存在日漸稀薄,沙特只能被迫正視現實:美國正集中精力重返亞洲,澳英美聯盟(AUKUS)、四方安全對話(QUAD)的戰略意義遠勝塔利班再起,更高過圍堵伊朗什葉新月。眼下伊朗積極佈局敍利亞、伊拉克、也門,土耳其亦在利比亞、敍利亞維持軍事存在,沙特若還憑過往血氣之勇,對土伊左右開弓,恐怕只會腹背受敵。
在此思維下,沙特開始了地緣戰略調整。首先是海灣風暴的落幕,卡塔爾已於2021年1月同沙特等國恢復外交關係,並於同年8月向沙特派駐大使;接着是緩和同土耳其的敵對關係,恰好埃爾多安也有急切的經濟、選舉需求,兩國回暖一拍即合;第三步雖艱難,卻也是沙特持續耕耘的方向,那便是恢復同伊朗的對話。
在戰略三角關係中,一旦同時見罪兩方,便會落入戰略被動;若能與兩方維持鬥而不破的競爭狀態,反倒能在衝突迸現時,爭取成為樞紐的優勢地位。沙特並非真要與伊朗、土耳其「化敵為友」,其也深知土伊兩方將繼續操作現有籌碼,擴大地緣政治影響力,但美國的退出已成定局,沙特為己身利益考量,將在「不與土伊同時交惡」、「鬥爭中保持對話」兩大目標下,續走後美國時代的對外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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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8日《香港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