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我愛上現代國際法奠基者雨果・葛羅休斯,他成為我靈感的重要泉源,出現在我的論文、散文和小說。某一部小說主角在復活節當日來到小城台夫特,試圖說服一位法學者收他為學生,被對方指著新教堂前方的葛羅休斯雕像質問:「他連《海洋自由》那種狡獪論證都想得出來,你想不出一個方法擺脫殖民論述?」
一年又一年,每年春夏季我造訪葛羅休斯被囚禁又脫逃的沙洲古堡,眺望寬闊的河面,感受石牆的冰冷,和十七世紀的戀人交換無聲話語。去年春分是他逃離古堡禁錮四百週年,我搭船去看望他,格外感覺瓦爾河上春寒料峭。
「日光真美,是嗎?」背後突然有人說話,打斷我遠眺沉思。
說話的中年男子有一張奧妙面孔,眼神若有所思。
「是啊,真美。」我回答。
「您也去路浮堡嗎?」
這問題有點奇怪。這船來回霍肯城和路浮堡沙洲,上了船的人除了路浮堡別無去處。我想他大概只是禮貌寒暄,不巧說了廢話,也禮貌點頭回應。
不久下起毛毛細雨,在陽光中飄忽不定。
「光裡的小雨,好像和諧的靈感。」陌生人說。這形容出人意表,我不禁多看了他兩眼。
又一年過去了。今年春分前後,我趁著天候轉好,搭船去看望葛羅休斯,不想在船上遇見同一個陌生人。對方在船舷倚欄而坐,低頭翻閱一本薄冊,沒有注意其他登船旅客。我假作無事走到附近,偷瞄他手中那本冊子。
那是一本協奏曲譜。隔著一點距離,我只能勉強辨認同時演奏的共有四個高音譜號,兩個中音譜號,兩個低音譜號。船離開碼頭後又過了兩三分鐘,陌生人把樂譜放在一旁,轉頭眺望開闊的河面。我再度瞟向那樂譜。花體字封面印著義大利文「L'Estro Armonico」和「D. Antonio Vivaldi」等字樣。
原來「和諧的靈感」是韋瓦第的弦樂協奏曲集。原來這個人是音樂家,搭船時也不忘研究樂譜。
船到路浮堡沙洲之前,音樂家一直望著河面,有時雕像般全然靜止,有時左手動作頻頻,在看不見的提琴琴把上按弦,有時連持弓的右手也微有動作。
離開霍肯碼頭半小時後,客艇在路浮堡沙洲靠岸,旅客紛紛下船,音樂家忘了樂譜,起身走在眾人之後。
「先生,您忘了樂譜。」我上前拾起那本樂譜,追上他的腳步。
音樂家接了樂譜,向我道謝。我們走在魚貫下船的旅客後方。
「去年是不是也在船上遇見過您?」音樂家突然問。
「似乎是。」
「您每年都造訪路浮堡?」
「是。」
「我也是。我已經連續二十年,每年一定在春分前後來訪。」
「這裡有什麼特別,讓您每年都來?」
「我來看葛羅休斯。」音樂家微笑,「二十年前我讀到他的生平故事,就此愛上他的思想,每年總要在他越獄時分來看望他,和他分享音樂。」
沒想到有人和我愛上同一個人,養成同一個習慣,這美好巧合令人莞爾。
「您認為葛羅休斯喜歡什麼樣的音樂?」我問。
「他是十七世紀的人,我相信巴洛克音樂對他來說比較容易接受。」音樂家拍拍協奏曲集,「過去十年裡,我每年都來和他分享我演奏思考巴洛克音樂的心得。」
「葛羅休斯一定非常高興有您這樣的知音。」
「但願如此。」
我們走過連結碼頭和草坡的便道,腳步逐漸錯開,不久後在人群裡失去彼此。
我在高處回頭下望,瓦爾河上陽光亮麗,和風拂過綠色草坡與水面,在視野裡微微顫動,好像和諧的靈感。
韋瓦第作品第三號《和諧的靈感》協奏曲十二首
A. Vivaldi, L'Estro Armonico, Op.3
韋瓦第手稿(RV 571)
Staats- und Universitätsbibliothek Dres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