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下)

　　亞當和夏娃再伊甸園裡共度好些日子，在夏娃的陪伴之下，亞當覺得自己重新找回人生的意義。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快樂呀，亞當心想。

　　每日溫暖的清晨掀開亞當的眼瞼，一睜眼就看到夏娃笑語盈盈看著剛睡醒的自己，從懷中掏出剛摘採下來的新鮮果子，各式各樣，每一個都是無比多汁鮮甜。

　　早晨的時光裡，他們會攜手漫步在伊甸園的花園，亞當為夏娃一一介紹各種可人的動物與甜美的果子，夏娃還會沿路摘採喜歡的花朵，將五顏六色的花捧在手心或是帶在耳朵上。兩人就這樣走過許多地方。

　　但亞當從不帶夏娃去曠野或是深山，更別說沼澤和沙漠了。他覺得曠野的枯燥乏味、深山的狼群、沼澤的惡臭以及沙漠的酷熱……等，都無法襯托夏娃渾身上下的精緻與美麗。

　　午後，他們會坐在那座美麗山丘附近的柔軟草地上，看著山丘上的無花果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夏娃對那棵無花果樹特別感到興趣，沒事就會纏著亞當問那棵無花果樹，即使是詢問過的問題，夏娃也會不斷重新詢問亞當。

　　「你說這棵無花果樹的果子為什麼不能吃？」

　　「上帝告誡我們說絕對不能吃。」

　　「其他棵樹的無花果卻可以吃，上帝為什麼唯獨不準我們吃這棵樹的無花果？」

　　「因為吃了就會死亡。」亞當想了一下，補充說：「那是上帝說的。」

　　「那會不會……」夏娃開始嘗試思考新的可能，像是牙牙學語的新生兒，一字一句地說：「是不是因為那裡的無花果是最甜的？上帝才不讓我們去吃。」

　　亞當沒有回答，他不知道，因為他也沒有吃過。

　　黃昏之際，夏娃深深看了無花果樹一眼，依依不捨地跟著亞當離開。

　　夜晚，亞當和夏娃會赤身肉體地相擁在一起，享受彼此之間的溫度，他們不需要遮蔽的衣物，因為兩人彼此是相融的，與伊甸園也是混合在一起。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新的一天，同樣是清晨時分，天空微亮，夏娃就脫離亞當的懷抱，悄悄地跑到無花果樹下。

　　說來奇妙，只要夏娃接近樹下，心智會逐漸機靈起來，致使她特別喜歡坐在無花果下思考。

　　她會發現生命都是從小變到大，而動物需要呼吸以及享用食物才得以活下去，她還發現了物種之間的食物鏈──有些動物只會吃草，他們卻會被食肉的動物給獵捕。

　　夏娃很喜歡發現新奧秘的感覺，這讓她覺得自己越來越了解世界，也越來越可以掌控伊甸園裡的一切。但這些還不足以滿足夏娃的好奇，她想要探詢世界最核心的真理，假如掌握了真理，她是不是也可以創造出伊甸園？

　　夏娃隱隱覺得世界的真理和頭上的無花果樹似乎有著密不可分的關連，但每當她想要去探查無花果樹的秘密時，就會想起亞當的話而作罷。

　　這一天與往常不再一樣，當清晨她來到無花果樹下的時候，有一條蛇正盤旋在樹上等著她。

　　蛇是五顏六色的膚色，像是伊甸花園裡的美麗花朵，夏娃一看到蛇的模樣就有了好感。夏娃心想，自己每一日摘採作為妝飾的花兒總不是一件可佈的東西，蛇大概也是同樣美麗，同樣心地善良。

　　夏娃遂開口詢問蛇說：「親愛的蛇啊，你為什麼要盤旋在無花果樹上呢？上帝說這樹的果子是不能食用的，否則會危及性命。」

　　蛇聽了夏娃的話，吐了吐信子，大笑說：「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我這不就是吃了嗎？」說完，蛇一口張開大嘴，吞了一顆果子進去。蛇又說：「怎麼樣？你看我是不是還好好的活著。」

　　夏娃驚訝地瞪大眼睛，蛇的舉動像是為她開闢一條新的道路，而且是更為接近真理的道路。

　　但是夏娃心裡又計較起來，想說「真理」是如此珍貴的東西，蛇有可能好心告訴自己嗎？

　　沒想到蛇又繼續說：「我觀察你很久了，我也知道你每一天清晨都會來無花果樹下坐著。看著你的神情就可以知道，你想必也是正在探詢真理的使者。同是對真理可望的朋友，我都不會吝於相告自己的秘密。」

　　蛇先是摘了一顆無花果塞進夏娃的手裡，說：「這樹上的果實其實是名為『知善惡果』，而樹也被稱為『知善惡樹』。吃了就能知善惡，是很珍貴的果實。」

　　「既然如此珍貴，為什麼上帝不允許我們吃？」

　　「喔！上帝！當然是因為上帝不希望你們知善惡。」

　　「為什麼……」

　　「夏娃？你在哪裡？」

　　「喔！我得走了，亞當在找我。」

　　夏娃緊張地向身後確認亞當是不是已經來到山丘地附近，她又遲疑了一會兒，才把手中的無花果丟在樹下跑走了。

　　「夏娃，你剛才去哪裡了？到處都尋不到你。」亞當終於在森林深處尋找到夏娃的蹤影。

　　「我……我迷路了。」

　　亞當聽到夏娃彆扭的理由，忍不住大笑起來，當作是夏娃的玩笑話了。

　　一天又平靜的過去了。但是知道秘密的夏娃，在寧靜的夜晚中是怎麼樣也睡不著。她看了熟睡的亞當一眼，再一次離開了他的懷抱。

　　來到無花果樹下，夏娃靜靜地思考昨日早晨，蛇所說的話語。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夏娃覺得蛇沒有說謊，而且蛇是如此美麗，又怎麼會欺騙自己呢？

　　既然蛇是正確的，她應該相信蛇才對。這句話在夏娃心中盤旋許久，隨著時間，腦海中的聲音越來越膨脹，把其他的思緒與聲音都逼到了牆角，甚至是上帝的告誡也是一樣。像是要突破夏娃桎梏，聲音終究貫穿了夏娃的腦海，流竄夏娃的全身，頓時有了醍醐灌頂的感覺。

　　沒錯！蛇的話並沒有錯！

　　在那一瞬間，夏娃知了善惡。而知了善惡的夏娃爬上無花果樹，摘了一顆無花果給吃了。

＊

　　同樣的清晨，同樣微亮的天空，夏娃跑回亞當的身邊，把亞當給搖醒。

　　亞當一臉朦朧未醒的樣子，正當心裡還在驚奇夏娃為什麼要那麼早把他叫醒，卻又被眼前的畫面給震驚了。

　　只見夏娃穿著一身樹葉編織而成的外衣，那是他從沒有看過的，也不知道夏娃為什麼要穿這件衣裳。

　　不等亞當詢問，夏娃直接遞給亞當一顆無花果，正是知善惡果，她說：「快！吃了它！吃了它就能知善惡。」

　　亞當聽信夏娃的話，吃了知善惡果，知了善惡，也辨別出吃了果子並不會死亡。

　　亞當下意識低頭看了自己裸露的身體，不禁害羞起來，也理解夏娃為何要用樹葉去遮蔽。夏娃遞給亞當另一件編織好的衣服，讓他穿上。自此他們與伊甸園有了隔閡，變成了獨立的個體，再也無法融入這個世界，也無法聽懂其他物種的話語。

　　他們知道自己犯了上帝的警告，當上帝來尋他們的時候，就躲了起來。也因為他們與伊甸源之間有了隔閡，上帝依然尋不到兩人。

　　最後還是白鴿找到了亞當和夏娃。

　　亞當見白鴿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準備撿起石頭把白鴿砸下天空，卻被看見一切的上帝阻止了，並且對他們的行為感到無比震怒。

　　看到上帝在他們的面前，亞當緊張地說：「是女人，是女人指使我吃的。」

　　而夏娃聽到亞當指責自己，心痛之餘，趕緊對上帝解釋說：「是蛇，蛇告訴我可以吃的。」

　　上帝見兩人在「我」的執念上已經無藥可醫，遂宣告他們的放逐。

　　祂先是對亞當說：「男人既然為了保護女人，不惜拿石頭攻擊白鴿，那你將會世世代代承受工作的勞苦。」又對夏娃說：「女人如此渴望創造生命與世界的真理，那我將成全你，賦予你身育的劇痛，讓你為了生命的誕生而忍受致命的痛。」

　　蛇在這時候突然出現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忍不住對蛇祈求說：「是你！拜託你向上帝解釋，是你告訴我們可以吃果子的。」

　　上帝一看，便知到了真假，把兩人和蛇一起趕出伊甸園。或許是說，他們早已經離開了伊甸園。

　　自此伊甸園依舊是那個伊甸園，但世界卻不再是過去的世界。一切都變了，但表面上卻是什麼也沒有變。

　　亞當和夏娃呆愣地看著新的世界，一切發生的太快，讓他們不知所措。

　　突然，腳下傳來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驅使他們低頭一看。

　　蛇已經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而地上只剩下一根曲折的無花果樹枝，還有幾朵腐爛變黑的花朵。

＊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老人坐在溫暖的火爐邊，輕輕把書闔上。

　　他的孫子在一旁坐著，有些聽不懂故事的內容，於是向老人發問說：「蛇是魔鬼對不對？但蛇也沒有說錯話呀，吃了果子也不會死掉。」

　　老人對孫子露出笑容，又撫摸了孫子的頭髮，說：「魔鬼從不說謊的，因為如此，人才會陷入他的伎倆。這也是魔鬼可怕的地方。」

　　「那就是上帝說謊了？」

　　「也不是，上帝也沒有說謊。上帝和魔鬼都不會說謊，所以知善惡，也就是分辨對錯的邏輯，並不能讓人分辨真理。」

　　孫子更拎不清了，反駁爺爺說：「可是亞當和夏娃沒有死亡。」

　　爺爺深吸了一口氣，又告訴孫子一個故事，那是莊子的故事。

　　南海帝叫「倏」，北海帝為「忽」，中央之帝則被稱為「渾沌」。

　　倏與忽到中央之地去作客的時候，他們被渾沌招待得很好。倏與忽就想要報答渾沌，兩人討論說：「人都有七竅，有了七竅才可以看見美妙的風景、聽悅耳的絲竹、享用美味珍饈以及聞到令人陶醉的香氣。既然渾沌沒有七竅，我們為何不幫他鑿開呢？」

　　於是倏和忽一天幫渾沌鑿開一竅，七天之後，渾沌就死了。

　　「亞當和夏娃死得就是渾沌。」爺爺最後做出一個讓孫兒更無法理解的結論。

　　「知善惡不好嗎？」

　　「惡究竟是從何而來？世界原本只有極致的善，也只有善才有極致，但因為知了善惡，許多紛雜的思緒也會跑了出來，其中也包含不少惡念。」

　　「故事有不有趣？」爺爺笑著問正在發凱的孫兒。

　　過了好一會兒，孩子才哀怨地說：「我希望下次聽比較好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