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受命的努力失敗後,不久劉欣就死了。
回到劉欣之死的那天晚上......
守著皇帝的遺體,拿著傳國玉璽和綬帶,董賢握有了至高權力的象徵,成了此時此刻未央宮裡最具權勢的人。他對自己下一步的使命或許有所領悟。這是他封鎖消息,不情願讓太皇太后出來主持局面的原因。
更何況,他身上那一串頭銜,各個都掌握著重要權力:
高安侯是爵位,說明董賢是漢朝的上層貴族,有食邑,能世襲。漢朝的皇帝要想登基,首先得成 為太子,或是被封侯封王。當年漢宣帝以一介平民的身分入承大統,就是先被封為陽武侯,當天即以 陽武侯的身分登基。
大司馬,原是西漢初期和丞相、御史大夫並稱的太尉,後來改名為大司馬;最初是內朝加官,漢 成帝時期改為正式的外朝官、「三公」之一,漢廷名義上掌管軍事的最高文官。在劉欣的前任成帝、元帝時期,大司馬「全權」代表漢帝處理實際政務,權力極大。
衛將軍,是掌握部分軍權特別是禁軍的將領,這意味著董賢擁有調動長安城軍隊的權力。
領尚書事,並非官職,而是指董賢擁有管理「尚書」的職權。漢朝的尚書,不是後來三省六部制 下「尚書侍郎」的政府部級長官,而是類似於「中辦祕書」的內廷吏員,職位雖低,卻是皇帝身邊人,能夠親身參與政事並代表皇帝傳達命令,「出納王命、王之喉舌」。所以,外朝的高官如果不能
「領尚書事」,權力就會大打折扣。因此,董賢的這個差事意味著他可以自由出入皇宮,決策中樞事務,代表皇帝發號施令。
還有,此時圍繞在龍床周圍哭泣的,基本都是董賢的人:昭儀董氏,是董賢的妹妹;父親董恭是 衛尉,掌管著未央宮宮內和宮門的保衛;內弟是執金吾,掌管著未央宮宮外的保衛,這些都是中樞要職。此外,董氏家族成員還占據了許多郎、曹之類的朝廷中級官員的位置。可以說,劉欣生前差不多 就像是在董家過日子。
由此看來,劉欣對董賢確實有肉慾的歡喜,是「真愛」。既然劉姓天命轉移的「客觀規律」不可 逆轉,把天下禪讓給最愛的人,不好嗎?
總之,在劉欣晏駕後的這個夏夜,董賢憑藉玉璽、職位和家族實力,成了未央宮暫時的主人。他 還封鎖著劉欣的死訊,把握著先機。
既然消息被封鎖,王氏姑侄是如何知道的呢?
任何政治事件起初都是混沌的,只有具備政治品質的人,才能準確決斷出誰是自己的敵人,誰是盟友。判別敵友是認清局面、把控形勢的前提,而下一步,只有同時具備政治能力的人,才能付諸行動,跟隨或反對誰。而不論是決斷還是行動,都應當迅速,避免哈姆雷特式的延宕。
皇帝之死顯然是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劉欣活著的時候,像一個陀螺的中心,維持著他身邊各種利益集團、私人恩怨、新舊勢力之間的平衡。一旦身死,這個平衡不復存在,變成一團混沌。
董賢如果確有政治品質,就應該意識到身為先帝寵臣,自己早就是各方面的眼中釘肉中刺,絕無超脫的可能。因此,在宮車晏駕的消息傳到太皇太后那兒之前,他應該果斷決策,迅速行動。以領尚書事的便利封鎖消息、發號施令,以左將軍之命密調軍隊,以大司馬的身分召集並穩定外朝大臣,捕殺王莽,軟禁王政君,即使不成功,歷史也會呈現出另一番景象。
但他似乎並不具備政治品質,也沒有政治能力,既不縝密,也很延宕。他都沒有留意到,此時圍在劉欣遺體身邊的,有一個姓王的人。
王閎是王莽的叔伯兄弟,也是劉欣的舊知。因此,王氏家族雖然失勢,他依然被提拔為中常侍,成為劉欣的侍從。王閎是漢室忠臣,曾經專門向劉欣上書諫諍不要寵信董賢 。劉欣在宴會上說要禪 讓給董賢時,群臣震驚而不敢言,唯獨王閎站出來,說了一番「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不是陛下一個 人的天下,天子無戲言」的道理,使劉欣非常難堪,董賢更覺惶恐。
王閎不是大人物,但擁有董賢不具備的政治品質,他覺察到劉欣有把天下交付給董賢的意圖,果 斷做了一件事:
悄悄去長樂宮稟報姑媽太皇太后。
按漢代的「兩宮」制度,皇帝與皇太后分居未央宮和長樂宮,俗稱西宮東宮。皇太后一般不去西宮,皇帝應定期去東宮朝見。一旦皇太后或太皇太后臨朝,就意味著有重大事件。
得知皇帝晏駕,王政君一面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未央宮,一面馬上派人去王莽的宅第,讓王莽迅速 準備進宮。
於是,就在劉欣晏駕的當夜,太皇太后迅速駕到未央宮,在宣德殿紮下分庭抗禮的陣勢,令董賢 措手不及。局勢逐漸變得明朗了。
有太皇太后為後盾,王閎持劍走到董賢面前,不無威脅地呵斥道:
宮車晏駕,國嗣未立,公受恩深重,當俯伏號泣,何事久持璽綬以待禍至邪!
王閎太咄咄逼人了,竟然說出「待禍至」這樣透露殺機的話。
從王閎的呵斥中,可以知道在這寶貴的決斷時刻裡,董賢什麼都沒有做:沒有掛印稱帝,沒有以 大司馬的名義召集群臣廷議新皇帝的選拔,也沒有號啕大哭以表達忠臣和愛人的癡情。他只是拿著玉璽和綬帶,毫無作為,拖延遲鈍,直至王政君到來。
事實上,即使如此,董賢仍然可以借助傳國玉璽和皇帝遺言怒斥王閎膽敢帶劍入宮,令士兵將其 拿下。未央宮裡都是自己的族人,囚禁王政君也並非不可能。
但缺乏政治能力的董賢竟然乖乖地「跪授璽綬」,放棄了一切行動,將傳國玉璽和印綬交給王 閎,再轉呈太皇太后。
董賢大概覺得自己既沒露篡逆之心,也沒有奪權之實,何罪之有呢,將玉璽交出去能夠保一家老 小平安。他哪裡知道,王閎把這團政治的混沌劈開之後,黑與白、是與非、敵與友也就分清楚了。董 賢如果想保自家平安,又不去剷除敵人,那全家的安危就只能視敵人是否寬容了。
《左傳》有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況且董賢所懷的不是什麼別的璧,而是傳國玉璽。
董賢雖然失去了傳國玉璽,但爵位官職都還在,未央宮裡遍布董氏族人,太皇太后絕不會感到安 全,於是召見了董賢。
在未央宮前殿東廂,老練的王政君滿懷關心地詢問董賢,如今皇帝晏駕,你作為大司馬,是主心 骨,下一步怎麼辦?特別是喪事打算怎麼辦理?
董賢「內憂,不能對」,心亂如麻,說不出所以然來,加之太皇太后是國母,他按照禮節摘下 冠冕,向王政君表達了不知道怎麼辦的歉意。
這正中王政君下懷,她語含尊重地說,王莽以前也是大司馬,曾經辦理過漢成帝的喪事,有經 驗,「吾令莽佐君」 。一個「佐」字,令缺乏經驗的董賢或許覺得如釋重負,也無法拒絕,馬上 「頓首幸甚」 ,一邊行禮一邊說「那太好了」。 於是,王政君立刻將早已準備多時的王莽請入未央宮。 王莽一入未央宮,猶如池龍入海。
祥瑞.天命.竊國者:史上第一位儒家皇帝王莽和他的時代
書名:祥瑞.天命.竊國者:史上第一位儒家皇帝王莽和他的時代
出版社:麥田出版/城邦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06月
作者簡介:張向榮
文學博士,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專欄作者,書評人。悠遊經史,流連兩漢,熱愛並致力於非虛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