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說起來,是外戚大將軍。
兩漢最重要的權臣職位,由漢武帝打開了大門。
我們永遠記得第一任大將軍衛青。(認真來說不是,但衛青有權,知名)
還有最後一任的何進。
偶爾也會想起只掛了大司馬之名的霍光。
只有比較無聊(?)的人,才會記得東漢中間那幾個。
是的,大司馬大將軍,本為一體。
後來漢朝對外用兵的需求小了,就只留下大司馬「作威作福」。
這真沒得說,王莽就是一頭大司馬。
到了東漢,仍行三公制。
首任大司馬吳漢,是光武帝劉秀重要的軍事領袖。
大司徒大司空再怎麼換,大司馬吳漢依然是不動如山。
不過吳漢比劉秀還早死。
在劉秀臨終之前,他廢除了大司馬,改回漢初的太尉。
太平日子也過了四五十年,大將軍為什麼又回來了?
第一任外戚大將軍衛青因匈奴而生。
這個時候,自然也是一模沒有兩樣的故事。
讓大將軍一職復活的男人,名叫竇憲,是東漢初大司空竇融的曾孫。
不過,竇憲的爺爺跟父親性格不太好,被漢明帝給辦死了。
這點純參,因為對於整個東漢來說,竇憲這一支算是亂臣賊子。
雖然有點劇透但應該不意外吧?
竇憲小時候,就沒了老爸。
但他的母親,可是劉秀原太子的女兒沘陽公主。
原太子就是跟皇帝位子擦身而過的意思啦。
沘陽公主的老爸,皇位被漢明帝搶了。
她的老公,公公,全給漢明帝殺了。
隨便寫個三流小說,那也是一整個不共戴天可不是嗎?
那就來小說一下。
沘陽公主不敢造次,安安份份的觀察,發現了劉秀傳下一套「選后」標準。
才德。
還好,沘陽公主有兩個女兒。
尤其大女兒長得如花似玉,人們都說,這個將來必定富貴不可限量。
沘陽公主很是認真培養女兒,讓她們讀書識字,學習禮法。
至於兒子?隨便啦。
當女兒漸長,漢明帝也過世了。
對沘陽公主而言,這真是天賜良機。
立刻讓兩個女兒參與了後宮甄選會。
豆子姐才色雙全,馬上被漢章帝選中。
而他的養母馬太后一看,也是驚為天人。
僅僅花了一年時間,竇姐就被選為皇后。
皇后的父親,按照慣例可以封侯。
但因為竇爸已經死了,所以只是追封。
而皇后的兄弟,也可以入皇宮任職。
竇憲跟弟弟竇篤,就這麼成為了漢章帝的親信。
這兩人辦事牢靠,甚得信賴。
直到有一天,漢章帝出巡,經過一處莊園,問竇憲:「這是誰的田地?」
只見竇憲臉色一變,訕訕道:「是沁水公主所屬。」
漢章帝再一看,莊園下人似乎有話要說又不敢說,更是心生疑惑。
當下也不戳破,漢章帝回到宮中,便召人來問。
一問方知,那莊園本屬沁水公主無誤,但竇憲假借皇帝之名,賤價收買了。
再加探問,原來不只這一樁。
洛陽城內豪族大官,不知多少人被竇憲如此欺壓,皆是敢怒不敢言。
漢章帝大怒,將竇憲找來責罵……來段原文吧。
「深思前過,奪主田園時,何用愈趙高指鹿為馬?久念使人驚怖。昔永平中,常令陰黨、陰博,鄧疊三人更相糾察,故諸豪戚莫敢犯法者,而詔書切切,猶以舅氏田宅為言。今貴主尚見枉奪,何況小人哉!國家棄憲如孤雛腐鼠耳。」
這裡有個不錯的訊息。
漢明帝的時候,控制外戚豪族的方式,是互相監督制。
為什麼到了漢章帝,竇憲卻能一手遮天?
這就是章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部分了……三巨頭之一的鄧疊,是竇憲的好朋友。
三方監察,不太可能是三個人互相可以檢舉成員。
不然這機制一天就倒台了。
比較可能的是,這三個人負責監察豪族不法情事。
公正一點的話,就會像陪審團制度一樣:三票通過才能定罪。
所以收買一個就行了。
但今日東窗事發,皇帝自己抓的包,哪還有錯的?竇憲惶恐,連忙請妹妹來求情。
漢章帝最終決定不將竇憲入罪,但也從此不再重用。
如果這是一間公司,是一個民選政府,那麼鄧疊自然就要遠離竇憲了。
可這裡是漢朝皇家。
只要竇氏仍是一天皇后,她就有絕對的機會成為明天的元首。
特別東漢,不論太子是誰由誰所出。
只有皇后能擔任太后,代替皇帝執政。
這應該跟漢哀帝時,一個太后兩個太皇太后有關。
漢哀帝並不能預見王莽將會禍亂大漢,而他抽換先帝班底,改置董賢,對學者而言,也是引王莽這隻豺狼亡漢的重要關鍵。
這有趣到我不能不停下來說兩句。
漢武帝信任的是皇帝,擔心的是太后干政。
漢光武帝反而更信任皇后。
漢武帝其實是被太后干政過,而且自己做得更好。
劉秀生平的經歷中,則有著外戚勢力不可或缺的部分。
某方面來說,劉秀「訓練」陰家多年,更信任陰麗華,這都是情理之中。
可或許,東漢一開始的「幕後皇帝」,就是陰麗華?
點到為止。
竇憲被打入冷宮,發生於何時?相當不明。
《後漢書》記他「性果急,睚眥之怨莫不報復」。
而且都是傷人性命的案例。
我們不能肯定,竇憲跟漢章帝的突然過世,有沒有關係。
不過,竇憲的堂叔竇固,也跟漢章帝在差不多的時間一起走了。
如果竇憲真的做了什麼手腳,班固可能會是唯一知道,並且留下證據的人。
而且留下的方式,很可能是當時的國學:「讖文」。
也許你也可以試著去找找看。
無論如何,漢章帝突然過世了,竇氏的兒子成為了新的皇帝:漢和帝。
事實上,他不是竇氏的親兒子。
不過皇宮裡沒人知道,朝廷裡沒人知道。
竇氏順理成章的當上皇太后,竇憲也再一次成為了侍中。
這一次,權力更大。
漢和帝劉肇,此時年僅十歲。
所有的詔命,皆出太后之意,竇憲頒布。
而漢章帝更留下了遺詔,讓竇憲的弟弟們掌握禁軍,身處內朝要職。
同時,太尉鄧彪晉升為太傅。
朝廷大臣們仍然沒有發現,新野豪族鄧氏,早與竇家搭上了線。
大家還以為,鄧家起來了,公平與正義不會走開。
鄧禹的長孫,鄧乾恢復高密侯爵,跟堂弟鄧藩一起加入了侍中行列。
原本就與竇憲交好的鄧疊,為步兵校尉。
但不是每個姓鄧的都雞犬升天。
鄧禹的第六個兒子,鄧訓,就因為跟馬家過從甚密,且身處邊疆,沒能搭上這班竇氏特快車。
也還好沒有,畢竟,這是一班通往地獄的特快車。
讓鄧家做為人們的焦點,是竇憲最傑出的一手。
他開始為所欲為,並且對得罪過他的人展開報復。
膽子越來越大的竇憲,甚至對齊王之子下了手。
事情終於被爆了出來……竇太后很生氣。
這時,距離漢和帝繼任,才不過半年的時間。
面對妹妹的震怒,竇憲提出了過去西漢最流行的請罪法:自請討伐匈奴。
竇太后不只是「准」,更封了哥哥為車騎將軍。
「太后怒,閉憲於內宮。憲懼誅,自求擊匈奴以贖死。會南單于請兵北伐,乃拜憲車騎將軍,金印紫綬,官屬依司空。」
竇憲一個待罪之身,領了執金吾為副將→北軍五校亦隨之出擊。
又徵十二郡騎士,並羌胡大軍,一整個浩浩蕩蕩。
我幾乎都可以看到,在內宮這對兄妹的談話。
「你事情弄得這麼不乾不淨,現在朝廷裡議論紛紛,該當如何?」
「哼,若是我兵權在握,還有誰敢亂說話?」
依我看,竇太后怒的是憲哥辦事不夠乾淨俐落,而不是他違法亂紀對宗室下手吧。
竇憲領軍大戰北匈奴,全面大勝,直至燕然山,刻石勒功。
負責做這篇歌頌文的,正是中郎將班固。
更妙的是,竇憲班師回朝,留下二將招降北匈奴,單于歡喜而受。
東漢這場前所未見,堪比衛青霍去病的漠北之戰,到底有沒有什麼八卦?
我們下次再來研究一下這時候的草原民族吧。
挾此不世軍功,竇太后封哥哥為大將軍,還有誰敢反對?
眼見竇氏威權至此,自有小人出來逢迎拍馬,建議應該讓大將軍的官爵提高到三公之上,僅次於太傅。
(大將軍本屬大司馬,今太尉)
大將軍屬官,更與太守、縣令平級。
你以為這樣竇憲就滿意了嗎?
不,回到京師的他,犒賞自己的子弟兵……身分夠尊貴的,全部給我進太子東宮。
還好范曄老師沒加上一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漢和帝連皇后都還沒,更遑論太子。
你竇憲已經把太子東宮的缺插滿了自己人?
太子一出,誰還能與竇氏爭鋒?
竇氏外戚的勢力,瞬間膨脹到無人能擋的地步。
派系布滿朝廷內外,洛陽城裡不管你是官是民,都得退避三舍。
這有點太超過,所以竇太后還是會擋一下。
隨著大哥有事沒事打匈奴刷戰功,竇太后這次真的感受到危機了的樣子。
的樣子。
永元三年,竇太后命年僅十三歲的漢元帝及冠元服。
又加封自己的母親為長公主。
正面看起來,整個想要克制大哥有沒有?
但要知道,皇帝必須親政之後,才能禪讓。
王莽把這兩件事安排得很緊密就是了。
也就是反面來說,竇氏正在準備「改朝換代」的機會,也是有的。
為什麼這邊正反都要說呢?
因為接下來的發展,更是撲朔迷離。
永元四年四月「大將軍竇憲還至京師」。
六月「竇憲潛圖弒逆」。
「弒逆」是什麼?
這是一個首次出現在史書上的名詞。
後來朱熹大師解釋為「弒君弒父」……這個叫解釋的解釋。
其實朱熹是在解釋《論語》的「弒君弒父」,可統一用「弒逆」來講。
廣義來說,應該是下位者逆倫弒上,對象非指定。
在竇憲案中,《後漢書》其實是這樣寫的:
「元、舉並出入禁中,舉得幸太后,遂共圖為殺害。」
「帝陰知其謀,乃與近幸中常侍鄭眾定議誅之,以憲在外,慮其懼禍為亂,忍而未發。」
什麼意思呢?
有兩個人得到太后寵幸,共謀殺害……問題是要殺害的對象是誰?
漢和帝私下知道了這個陰謀,就跟中常侍商議要除掉他們。
但當時竇憲帶兵在外,漢和帝怕一動手,竇憲就直接造反,故而等到竇憲回京,才一網打盡。
話說從頭,這兩個主要犯人是誰?
元,是鄧疊的母親。
舉,姓郭。乃是郭聖通弟弟的孫子,也是竇憲的女婿。
普遍解釋,這兩個人是「共圖殺害皇帝」。
這解釋真的通嗎?
句子的主詞,很明顯是「太后」啊。
最了不起就是讀成,元舉跟太后共謀殺害皇帝。
事實上,在這個案子之後,竇太后到五年後過世之間,再無記錄。
逝後有人出來舉報,漢和帝實非竇后之子,三公也跟著上書表示應該廢黜竇某太后尊號。
但和帝不忍。
這就是要翻的案:永元四年的謀反,實為竇太后的意思,竇憲只是被牽連。
此案爆發後,鄧家郭家均遭收押,竇憲只是被沒收官印,要求回到侯國……算是罷黜。
和帝紀:「遣憲及弟篤、景就國,到皆自殺。」
竇融傳附憲:「帝以太后故,不欲名誅憲,為選嚴能相督察之。憲、篤、景到國,皆迫令自殺。」
這兩邊小小的差異,在於竇憲兄弟自殺,到底是自慚還是被自殺?
我一貫的答案就是,都是。
漢和帝沒有殺竇憲的意思,他只是派人去監督竇憲的侯國。
是另外有人假傳詔令,讓竇家兄弟必須死。
會是誰?最可能就是漢和帝的同謀:中常侍鄭眾。
中常侍這時候還不是宦官的專屬職務,但這位鄭眾確實是個宦官。
附帶一提,西漢的宦官非指閹人,是劉秀才只用閹人為內侍。
劉秀在擔心什麼?就各憑想像了。
也就從鄭眾開始,開啟了東漢宦官與外戚的戰爭序曲。
東漢初還有另一個鄭眾,文武雙全,揚威塞外,同時也是經學大師。
相對之下,反而不如宦官為今人所知了。
外戚大將軍與宦官的第一次交鋒,就這麼以竇憲在外遭到算計而結束了。
范曄老師認為,竇憲的戰功,不像衛霍導致了國家的重大耗損,原本應該是要比這兩人更加有名才是。
但竇憲不修己身,自己睚眥必報,又多弄虛作假,實為君子所惡。
相對的,竇憲跟家族的胡作非為,也映照出當代許許多多的有德君子。
這也是另一種「亂世出英雄」、「牆倒眾人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