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八仙樓裡賓客齊聚,八間鏢局鏢師各據一方,彼此涇渭分明,看上去極不和諧。
主桌次坐著八位總鏢頭,另外還有江陽知縣與琵琶山莊莊主。
周隱無位無酒,只是立於一側,搖著羽扇微笑看著。
待得跑堂擺上最後一道菜式,所有人目光便集中在恆安鏢局之主關長平身上。
此會盟由他而起,眾人都在看他會如何主持這場越江道由來最大的聯盟。
關長平一身白衣,繫髮著帶,雖是文質打扮卻掩蓋不住攝人氣勢。菜式上桌,他並不急於動筷,反倒先揭了酒罈封泥,單手抓起便往嘴裡倒!
這一幕,著實令眾人瞠目,只有周隱還搖著扇,等待接下來的好戲。
酒,倒了一陣,關長平重重將酒罈落放於桌,匝了匝嘴,豪放笑道:「美酒當前,自不待說,諸位兄弟,喝吧!」
如此唐突說法,一時間諸鏢師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自處,紛紛看向自家總鏢頭,這場景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七位總鏢頭除卻劉恣與大刃鏢局總鏢頭,其餘五人皆是今日首見關長平,雖有江湖傳聞其作風豪邁,甚至是無禮,然而聞名不如見面,如此場合還能自若如斯,心中皆埋下不可對其輕視之心思。
「關總鏢頭出手闊氣,葉某佩服,這包下八仙樓與四百餘罈八仙吟,恐怕得花上近千兩白銀,總鏢頭走的鏢…獲利頗豐啊。」
永德鏢局總鏢頭葉北明出了名愛財,眼見關長平如此大排場,心裡不免騷動難挨,藉此機會欲探恆安鏢局財底。
關長平盯著葉北明不發一語,表情古怪。
葉北明被看得不自在,以為自己意圖被識破,羞憤下反倒有些慍怒說道:「關總鏢頭如此盯住葉某,有何指教麼?」
「沒什麼。」關長平搖搖頭,略顯遺憾道:「關某只是不解,美酒當前,怎有人還存心思在走鏢獲利上?」
此言像是在嘲諷葉北明,在座氣氛瞬間凝結,尤以葉北明更甚,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眼看就要發難!
關長平卻是氣定神閒,仰頭又是一通吃酒,待得過癮,方放下罈子,輕描淡寫地說著:「葉總鏢頭掛心獲利,我恆安鏢局西邊三條鏢路便無償供給永德鏢局,如何?」
話說得隨便,卻是令眾人大為吃驚。
鏢路之於鏢局乃是命脈,要打點路線上關節絕不是件容易之事,花費人財物力極其龐大,然而其後所得自然豐饒,是以各鏢局皆不輕易出讓自家打下的路線,此刻關長平卻隨口讓出三條路線,眾人驚駭,可見一斑。
「關總鏢頭莫不是在開玩笑吧?」葉北明試探問道。
關長平淺淺一笑,霍然站起,高舉酒罈朗聲說道:「越江地區物產豐饒,交通便利,然因離京甚遠,向來只被認定為物資供給之地,非官道不重視,是以賊寇攘攘,綠林橫行。今日關某人提出江道聯盟,便是想集結眾人劃定江道秩序,黑歸黑,白歸白,令江道不再戰亂不休,百姓不再煩受其擾,以此前題,區區三條鏢路讓予眾人自不足掛齒矣!」
「先父有一願,冀以畢生之力,護越江道人恆長平安。關某雖不才,亦欲承接先父未竟之願,盡全力,護鄉里!」
酒,再次入喉,人心似乎也躁動了起來。
越江,是他們故鄉,這裡有親戚、情人甚至孩子。長年賊寇橫行,朝不保夕,但凡出了江陽城就有屍橫荒野的可能,這樣世道,再多錢財又怎及性命安全珍貴?
周隱立於一旁作壁上觀,環顧四周,不少鏢師的眼神不再冷漠,他們的口渴了,血也熱了,坐在身旁者並非他局對手,而是同鄉朋友,走同一條路,行同一條船,保同一趟鏢。
他們要保的,是自己的家鄉。
熱氣,緩緩上升,飲下的酒似乎也化為豪情壯志,滿懷激昂。
突聽一人昂首高呼:「盡全力,護鄉里!」慷慨激情,震聾發聵,不一會兒便群起效仿,撼天聲動,幾乎要將整座八仙樓給掀了開來。
呼聲持續一陣,關長平高舉右手示意稍停,頓時間整座酒樓安靜無聲,所有人屏息以待他下一步指示,宛如視其為陣前的將軍,領頭的羊。
關長平這般領袖魅力,著實令其他總鏢頭驚駭不已。
「關少俠有此宏願,實在令本官汗顏啊。」
江陽知縣霍寧是個八面玲瓏之人,眼見場面不對,立即出聲圓場,將注意吸引至自己身上,並輕拍關長平使其入座。
「知縣大人此言差矣!關總鏢頭立願之心固然令人生敬,但您非武林中人,何以有汗顏之說?」
萬豐鏢局總鏢頭顧印出言詢問,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瞟向卓取生,似在暗指該汗顏者另有其人。
卓取生知其用意,仍默不作聲,吃下這暗虧,然桌底下他的拳頭已是青筋突起,指節紅漲。。
「唉…這江道動亂,本該是朝廷責任,但我朝對西北連年用兵,國庫空虛,州縣衙門實在無力增添人手整治盜匪…」
霍寧面露遺憾,對治安之事顯得極其無奈,但隨即眼珠子一轉,倒了一碗酒舉起續道:「所幸我江陽縣尚有諸位俠士仗義。這鏢路雖險,雖有六水二會攔路越貨之危,但在各鏢局託保下,江陽百姓尚能與他處互通來往,進出貨用,實乃我江陽之福!」言罷,便仰首將酒一口乾了。
「霍大人言重,保鄉衛民本是我道中人份內之事,何足掛齒矣。」
久順鏢局趙翼跟著倒了一碗酒,回敬霍寧。
「師兄所言甚是,知縣大人心繫百姓,我等不及其一,有霍大人這般父母官,方是我江陽之福!」
顧印亦倒酒敬了一敬,口中所吐,盡是殷勤之詞,諂媚之情不言可喻。
「趙某心思亦同。霍大人乃官場楷模,趙某向來佩服得緊,吾等護鄉是小事,霍大人保國才真大矣!」
趙翼接續讚揚道。
突聽「碰」地一聲,一人用力置罈於桌,滿臉不耐地道:「一人一句官話還有完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