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罈人是大刃鏢局總鏢頭王大刃,只見他學著關長平掀封泥,仰首倒酒,其控制力道卻更加精妙,半罈八仙吟竟無一滴溢出,這般身手與酒量著實令人嘆為觀止。
王大刃放罈,伸手在嘴上一抹,指著趙翼便罵道:「保鄉衛民?份內之事?誰走鏢不是為了銀子,哪來那麼多家國大義!你趙翼若真有保民之心,不妨學一下關老弟,恆安讓三條鏢路,你們久順讓幾條?」
倏地被指責,趙翼氣得漲紅了臉,瞪大雙眼看著王大刃,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鏢路是命脈,趙翼場面話說得再堂皇,真要在銀子和保民之間作選擇,他怎麼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家鏢路。
顧印與葉北明亦然。
是以王大刃這般無禮指責,卻無人能說其不是,一時間場面極為難堪。
趙翼怒目睨向周隱,似乎想向他討個交代。
周隱微笑不語,只是以扇指了指關長平,一副無可奈何樣子。
趙翼知道關長平與王大刃關係甚好,如今江道鏢局以恆安為首,今日盟會亦是由恆安發起,自己這悶虧看來是吃定了。
王大刃「嘖」了一聲,續道:「鏢局會盟,霍大人是來做個見證,你倆應和什麼?沒見到劉、馬兩位前輩在場麼,輪得到你倆打官腔?再說,今日會盟制度定了麼?盟主選了麼?尚未底定便忙於奉承,真認為霍大人有空理你們麼!」
趙翼與顧印本想著拓展走鏢勢力而加入盟會,從未想過為何要成立江道盟,此刻聽聞王大刃所說,方有意識這盟會不單只是生意合作,心中怨氣也就硬生生吞了回去。
爭端方休,周隱便笑吟吟地搖扇走近,在八位鏢局總鏢頭桌前各放上一本冊子,封面印著一隻似雞赤鳥圖示。
周隱道:「除了揚天劉叔、震威馬前輩和孤鴻卓總鏢頭成名已久,無需多加介紹外,其餘諸位想必應有充分交流了。」
「皆是江湖兒女,周某也就不再婆媽。此番結盟除卻彼此鏢路合作外,長平與我另希望江道盟能成為越江地區最大一股勢力,足以抗衡『紫燈會』和『丹衣會』的正道組織!」
說到紫燈、丹衣二會時,趙翼、顧印、葉北明三人不禁臉色一變,不約而同地看向卓取生,卻見他神色未動,仍安然地吃菜喝酒。
「司徒黃淵之死不關他事,『萬筆客』已證明了他的清白。」
震威鏢局馬冷思平淡說道。
三人心中仍有忿恨,但馬冷思已開了口,他們不好再發難。
周隱知道三人乃是同門,其師司徒黃淵受二會設計伏擊而死,三人對紫燈、丹衣恨之卻無法奈何之,因此走的鏢路盡可能避過二會地盤,以求眼不見為淨。
邀請三人入盟之時,周隱並未提及與二會抗衡一事,此刻宣告自然心中已有打算。
桌前,琵琶山莊馮莊主逕自喝酒,霍知縣低頭吃菜,劉、馬、卓三鏢頭翻看著冊子,關長平、王大刃與周隱則盯住趙翼等三人,似在等待他們答覆。
葉北明哼哼一笑,冷道:「好,好啊!我還道越江大小十七鏢局,論規模與勢力怎會找上我師兄弟三人,原來是想著『師出有名』的心思,難怪讓出三條鏢路這麼大方,周先生是把家師當成什麼了!」
「我等自然是將司徒前輩當成英雄!」
關長平昂然呼道,表情嚴肅,堅毅目光中滿是崇敬之心:「退長蛟,敗濁浪,威震越江令六水寨投鼠忌器,不敢輕易上陸掠搶!其身雖死,然風骨長存,豈有輕看如此人物之理!」
「話說得好聽,當年怎不見其他人來救『黃淵鏢局』?」
葉北明不領情,仍為過往忿忿不平:「你們看過那群穿著紅衣的畜生怎麼血洗師父滿門麼?你們試過掌紫色燈籠那人,一聲令下,無數暗器打在身上的感覺麼?當年放任紫燈會、丹衣會恣意凌虐黃淵,今日你們怎有臉要搖起黃淵之名!」
義憤之聲,貫耳欲聾。樓內所有人包括永德局下鏢師盡皆震懾。
黃淵滅局本就是件驚動武林的大事,偌大鏢局近百餘口存活下來者不足十人。然而,數字不過是數字,若非難者,旁人無法知曉那份絕望,能感受到的只有相對百餘口,那活下人數之少。
這是現實,也是人性。
關長平默然,卻不是認同葉北明所說。
只見他緩緩起身褪去上衣,露出健壯卻滿是傷疤的身軀,其中最深一道,幾乎從左脅處劃到右股間,疤痕黝黑,顯見以火炙過收口,令人怵目驚心,難以想像是如何慘烈之鬥方能造成如此傷口。
「無人庇佑之苦,關某怎會不知…」
關長平幽幽說著,神色黯淡,語氣上並不似反駁葉北明,倒像在悼念些什麼。
周隱正待替關長平開口,琵琶山莊馮低眉卻先一步說道:「恆安無主,眾鏢局只顧奪其資源,讓利綠林,以求擴大自身鏢路,試問何人在意孤兒寡母無處安身,淒苦漂泊?此是武林之罪乎?非也,此乃江湖。」
江湖不定,本就難測風雲。
江湖人早預了命在江湖,為了活下去,皆是在賭命,有多少人有能力救助他人?
救助者英雄;袖手者無罪;落井下石者,卻是能活下來之人。
這便是當今武林,極為混亂的武林。
「吾雖避世卻也身在江湖,何人能在這江湖不做出選擇?」
馮低眉指著關長平,續道:「關少俠不以其父之名為旗,選擇獨自挑戰凌空墨,後重建鏢局,求的是關火雲鳳凰三式刀法優於凌空墨之證明,而非著重鏢局重建之利。捨易擇難,必有所求,若只要黃淵之名,當年滅門仍有活口,周先生與關少俠如此聰明人,為何要捨魁儡而擇三位總鏢頭?」
葉北明沉默不語,趙翼與顧印亦陷入沉思。
周隱取衣教關長平穿上,拿起冊子,道:「冊上所印赤鳥名喚『重明』,有掃除妖災群惡,不能為害之能。我恆安鏢局今日號召同道,誓以護鄉衛民為責,整治妖惡,還予江道河清海晏,不受賊盜之亂!為此,我局越江十二鏢路,與六水寨、鹽幫相關之九條,盡數讓予江道盟使用,除卻道上規費,其餘一切分文不取!」
葉北明瞪大雙眼。
三條鏢路之利已然巨大,何況九條!這般讓利已非生意合作,恆安鏢局是真拿命脈來展現誠意。
尚處驚訝之際,劉恣緩緩站起,手上同樣拿著赤鳥冊子,淡然道:「揚天局下過六水之鏢路五條,讓予江道盟,除卻規費,分文不取。」
馬冷思、王大刃亦同,手拿冊子,起身宣示,分別讓出自家鏢局六條與三條鏢路。
過半鏢局出讓鏢路,雖有重疊,算算也有近二十條運鏢路線,不受騷擾,路費低廉,江道盟掌握的資源已無法讓人忽視。
葉北明動搖了,他看向顧印,卻見顧印目光游移,面色凝重,顯見內心掙扎;他再看向趙翼,只見趙翼冷眼未改,面若霜寒,如此龐大利益似乎仍未能令他動心。
趙翼長長呼出一口氣,慢慢說道:「江湖中人,不為利驅。我久順鏢局雖意在拓展走鏢勢力,但趙某實不欲恩師死後,只是成為了對抗二會的藉口,若以此換利,請諸位恕趙某難以做到。」
「關某雖無此意,但趙兄若有疙瘩,關某自是不願勉強…」
關長平語氣中透著失落,然話未說完,卓取生卻倏地舉罈擊桌,爆出巨響掩蓋去關長平聲音,跟著雄然站起猛將佳釀倒入口中,飲酒喉聲不止,整罈八仙吟竟就這樣喝空了。
卓取生向來不苟言笑,兼之江湖名聲不好,正道武林裡願與其交往者稀,此刻見著這般行為,眾人皆滿是糊塗,不知所措。
唯有孤鴻鏢局那十五名鏢師浮露微笑。或許這偌大酒樓,只有他們懂卓取生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卓取生垂下手,拿著酒罈搖晃身子,喘著粗氣仰天喊道:「孤鴻鏢局…斷去三條過二會鏢路,餘下七條鏢路…無關經過何處,盡數讓予江道盟!我孤鴻鏢局從此與江道盟同進同退!」
一頓發洩後,卓取生看向趙翼三人,目光渙散,狀似癲狂,自喉間發出低吼,粗聲說道:「黃淵也好,東籬也罷,六水二會所行好事皆算老子頭上,只因老子曾是野盜?」他突地狂笑:「野盜又如何?正因老子是野盜,綠林的鏢才敢託給老子,這就是名!你恩師之名用來當藉口又怎地?他是英雄,死後還能保衛百姓,豈不極美,你小子到底有何不滿!」
「我便不欲恩師作為藉口,又怎麼了!」趙翼火氣湧上,怒聲回應。
卓取生仰天大吼:「那你來當盟主,率眾為你師父報仇啊!」
霎那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