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5月13日,三島由紀夫與一千多名左翼學生於東京大學校區900教室|
圖源:紀錄片《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
◎文/楊照
日本一直都存在著巨大的社會控制能量,沒有人能自外於這個網絡。三島由紀夫在日本的社會環境中,長期有著身分不明的曖昧潛在悲劇性質。他從小是一個不像男生的男生,無論在身體或心靈上都相對脆弱,別說要在體育活動中得到成就,往往甚至根本無法參與。這種性質清楚地記錄在他自傳性的小說《假面的告白》裡。
他很敏感,能夠感受別的小孩感受不到的刺激,也就會感受到別的小孩感受不到的傷害。成長中他累積了很多痛苦,為了逃避凸顯自己的脆弱,所以到文學中尋找庇護,藉由人家肯定他的文學成就來取得安全感。
連他和文學間的關係都帶著緊張:文學一方面讓他被世人看到,另一方面又讓他得以躲避。人們透過文學認識了三島由紀夫,卻也因而忘掉了還有一個原來的平岡公威。從小他得到的周遭大人評語總是:這個孩子怪模怪樣的,但寫出來的東西卻很厲害。
他的「怪模怪樣」就包括了特殊的性傾向。他很早就發現自己迷戀男色,尤其是男性陽剛的肉體對他形成了最大的吸引。受到日本社會的壓抑,他的性傾向表現為迷戀男色,卻不曾真的和其他男人有愛情或肉體關係。而且他還刻意維持了「正常」的婚姻與家庭外表。他一直讓對於男色的渴望保持為文學上的想像,而不是現實生活的反映。
從《假面的告白》到《青色時代》到《禁色》,他的小說中對於男同性戀有很露骨的描述,但那似乎正是因為不能在現實中尋求男色滿足,而在文學裡進行的發洩,用想像書寫來滿足對於男色的迷戀,才能維持自己的「正常」生活。
他到了三十歲之後去練劍道,認真打造自己的身體,又和一位也迷戀男色的攝影家細江英公合作拍了一系列照片,取了「薔薇刑」的標題,主視覺照片中三島由紀夫嘴巴含著一朵薔薇,意象極為詭異。
三島由紀夫小時是一個虛弱的男孩,反向崇拜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男體,類似西方古典雕塑中的那種體型。小說《禁色》中出現的悠一,正是依照這種典型描繪出來的,高大、輪廓清晰、在健身房中鍛鍊出的體型,女人會對他的外表立即眩惑癡迷,可是偏偏他不愛女人,他最愛的是由自己的身體所象徵代表的那種男人。
悠一的態度也是這段時期三島由紀夫的態度──無法去愛戀男色對象,就將那樣的禁忌情感轉成自戀,努力將自己打造成原本羨慕追求的那種身體外貌。原本的衝動是向外尋找彌補自身匱乏的補償,現在轉而向內去創造、加強自我男性陽剛性質,於是愛戀者與被愛戀的對象合而為一。
《禁色》中的檜俊輔本來喜歡和女人勾勾搭搭,喜歡誘惑美少女出遊,但到後來他的慾望也隨著對自身匱乏的認知而改變了,最嚴重的匱乏是自己的青春不再,於是他愛上了悠一,以悠一為自我男性青春的補償。
出生於1925年的三島由紀夫生活在衝突浪潮中劇烈擺盪的時代,戰後他先是擺向了西方式的現代慾望,卻在六○年代的「安保鬥爭」、青年革命行動中,逐漸轉向右派日本國族主義價值觀。
(圖源:紀錄片《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
三島由紀夫決心將自己塑造成年輕時會羨慕、愛戀的對象。堅忍地上健身房,堅忍地鍛鍊劍道得到長足的進步,發揮了極為驚人的意志力。劍道和武士道結合,特別強調承受痛苦的紀律。人到中年還能在劍道上有成,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那可能是被壓抑的性慾轉型迸發出的力量吧!
遲來地,三島由紀夫成為一個「像樣的」男人,以非常男性的模樣呈現在社會集體眼光中。在此之前,他躲在文學作品背後,作品受重視給他帶來不安,害怕站出來時被人家質疑:寫出這種作品的竟然(果然)是瘦弱、蒼白的人啊!將自己重新鍛鍊出「太陽與鐵」的外表性質之後,文學不再是逃避的遮障,相反地,他藉由文學吸引目光,享受其他人對他的羨慕,轉成更大的自戀動力。
經過這樣的轉折,三島由紀夫的自我認知改變了,卻也帶來了新的困擾。他畢竟是一個稱職、有品味、也有嚴格自我要求的小說家,他不願、甚至不能寫膚淺的小說內容,小說必定要挖掘人的心理內在,擺脫表面的單純描述,去追索別人看不見之處的掙扎與懷疑。
●本文摘自 麥田出版 /城邦文化 出版新書《追求終極青春:楊照談三島由紀夫》。
《追求終極青春:楊照談三島由紀夫》|作者:楊照
出版社:麥田出版/城邦文化 .出版時間:2022.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