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曾經希望(下)

2022/07/23閱讀時間約 43 分鐘
  本文為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院線(Netfilx)版衍生,王柏德視角,時間為電影裡Birdy放「告白氣球」之後,〈做什麼都可以〉〈笨蛋與傻瓜〉〈傻瓜與笨蛋〉〈受傷的伊卡洛斯〉〈釘子〉〈天堂裡的人〉後續,建議依此順序閱讀。
  該篇為個人詮釋,可能有OOC(OUT OF CHARACTER,脫離角色性格),及大篇幅Birdy與班班戀愛與瓊瑤電影相關的描寫,高虐無糖,還請慎入。
  請勿抄襲或轉載。

  「張家漢!」
  「你要不要回去了啦?」
  別說回去了,他根本就不回頭。
  王柏德踩著腳踏車,追了張家漢整整一夜。天亮後他上公車,他也跟著上公車,但才剛坐上旁邊的座位,張家漢就站起來,坐在前面的單人座上,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他。
  他則坐在那裡不動。比起騎著單車在後頭苦追,怕一個轉瞬就失去他的身影,此時此刻能這樣看著他,知道他就在這裡,王柏德就放下了心。
  只是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回去……想著,挨打、告狀,整夜未眠的疲勞就急湧而上,他幾乎是一靠上椅背就昏昏欲睡,雖然想死盯著前面的那個人,卻還是不自覺失去了意識。等他一個激靈醒來,看見張家漢已經不在原本的座位上了,本能地往車外看去,發現他已經下了車,正往火車站的方向前進──而車門已經關閉,車子正預備往前行駛。他連忙站起來喊:等一下,我要下車!一邊對司機的抱怨說對不起,一邊就往那個幾乎消失的背影追去。
  追到的時候,張家漢已經買好車票,走上樓梯的高處,再往南下的月台拾級而下。那個時間的車,最遠到達屏東。漫無目的,總想去最遠的天際,王柏德便也買了那樣的票,急匆匆的衝了過去。火車已然停靠,正在廣播即將行駛,他衝下樓,及時止住險些滾落的踉蹌,來不及站穩就繼續下衝,先跨入最近的連廊,喘息直到呼吸安定,太熱了,他解制服的扣子,後來乾脆全部解開。火車啟動,喀噹喀噹的響起,響了好一會他才跨進車廂。時辰尚早,陽光比乘客醒得更早更多,從未拉的窗簾肆無忌憚地占據地盤,人頭,陽光擁抱的紅色座位,走到底了卻不見想尋找的人影。他是從第五節車廂上來的,難道是第五節車廂之後嗎?跨入第一節車廂仍遍尋不著時,王柏德逼自己不急:像諜報電影那樣刻意讓人誤認,其實坐上另一列火車的詭計,是他曾經想像再次離家出走、想像如何逃開父親派人追蹤而編織的童稚情節罷了,不是張家漢會做的事──但誰知道?也許他臨時改變心意去退了票,然後去另一個地方,畢竟他不在乎自己,忽然就下了公車,他原先就不必去在乎自己是否跟上,想到能因此甩脫他或許正是最大的動機……
  走入第七節車廂時,他一眼就認出那個熟悉的輪廓,火車駛入隧道,黑暗給了他再次坐在張家漢旁邊的勇氣,跟之前一起北上謁陵一樣,刻意斜靠著他,讓他的肩膀碰著他的肩膀──即使刻意移開,他也不以為意,「張家漢,你要去哪裡啊?」火車駛離隧道,他才轉頭看他,那個向外凝目的臉部線條冷硬如初雕的人像,足以讓他知道他還在生氣。
  至少這次他沒有離開座位。王柏德靠著那個無法移開的肩膀,那個觸感令他闔上眼睛──直到張家漢移開,他因此而醒,接收到冒火的瞪視,才揉揉眼睛坐正,等正要湧起的驚慌撫平,等張家漢坐回去,等肩膀又能碰著肩膀,等著睡意襲來。這次他不再靠過去了,不要睡太熟,不要靠太近,不要讓他真的離開自己,王柏德這樣反覆提醒,就這樣小睡了一會。餐車來的時候,他一度醒了過來,跟張家漢一前一後買了個便當,還用有限的錢買了餅乾和綠茶放進書包裡。兩人不交談,各自吃飯,吃完他又那樣碰著張家漢的肩睡了一會,到站就醒,醒了就坐正,然後用眼角瞄著他,確定他沒有再拋下自己,想像那線條有隨著時間柔和一些,火車離站再悄悄靠近,睡著,直到感覺他移開了肩才睜眼,像遊魂一樣跟著張家漢下車。
  走路,坐車,他一路跟著張家漢走到了港口。想去看海嗎?張家漢站在一艘漁船的船頭發呆,便走過去站在他旁邊,「你要出海喔?」他的問句再度換來惱怒的目光,然後張家漢跳下來往反方向走,迴身跟了兩步,他又轉了過來,這次瞪得更兇──啊,真的是要出海。緊跟著他買了一樣的票,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澎湖。從頭到尾,張家漢都不跟他說一句話,一買好票就去排隊,他趕上去時,那個人影就穿過船艙,直接到甲板上去了,明顯就是不想再被他跟。折騰了一天,他坐在船艙的座位上,想著也許不要跟那麼緊,生氣他可以忍受,但若變成厭煩,還來自於張家漢,在必須跟著他的情況下,他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多久──主動在一個人面前卸掉過所有盔甲之後,即使只是一點點的攻擊,都足以穿心裂肺。或許張家漢只是想要靜一靜,同在船上,他總不會中途……
  想像的折磨最是恐怖,最後他還是站了起來,找到倚在甲板上抽菸的張家漢,才能真正放下心。夜裡的海濤聲是一首寂寞的歌,但有他在就好,就這樣看著他好了。
  王柏德忽然意識到:他和張家漢正在離開台灣本島,比在緊緊跟隨時更強烈察覺的,此時此刻此地,他們只有彼此,那些曾經窺伺、好奇、打量、如蛇捲纏的規訓、如水蛭黏膩的責任……如今都暫時被拋在後頭。
  但兩隻剛離開籠子、羽毛還未長全、身心都傷痕累累的鳥,又能飛得多遠?
  這麼一想,他就走出船艙,靠在他旁邊,看著張家漢因此而轉身,臉依舊繃著,便嬉皮笑臉地開口,「誒,你不是真的再也不回家了吧?」
  張家漢沒有回應他,靜默了半晌,又起身往船艙裡走,他續道,「那我就只好一直跟著你囉!」
  雖然這麼說,卻無法抑止內心泛漫出來的苦澀。
  他和張家漢,都不再是當初的他們了。
  過去的張家漢,不會發現他的存在後就轉身離開,還在他跟上幾步後說「連我上廁所你也要跟嗎?」就逕自離去;過去的自己也不會知道被排斥、被拒絕之後,還能厚著臉皮一直跟上去──他等了一會不見張家漢回來,還是去了廁所,然後循著可能的路找尋,直到發現他進了臥鋪區,簾子也拉上了。他猶豫了一會,鼓起勇氣拉開簾子,想要不顧一切地擠進來──卻被用力地往外推。無聲地角力了一陣,直到張家漢似乎很疲倦地說了一句:「不要再來煩我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行嗎?」他只能放棄,坐直了身子,然後轉身離開了臥鋪,直接在外面躺下。
  真的都不要理我了嗎?真的就這麼生氣,一直都要這樣嗎?
  即使知道是自作自受,即使知道他生氣是因為自己:愈在乎就愈生氣,愈生氣就代表了愈在乎──生氣他還可以辨識理由,但對著那堵冷漠的牆,王柏德很難無動於衷。面對冷漠,他早已習慣到能在察覺對方要轉身前就先離去,好像這樣就可以挽回一點點自尊──但張家漢是例外,他唯獨會忍受他的冷漠,卻也無法忍受太久……
  不過,自己憑什麼索求,又憑什麼難過?一直又有多久?
  害張家漢變成這樣,自己是始作俑者。
  王柏德曲著身體,試著擋住整個臥鋪的門,本能把頭轉進臂彎。
  這又沒什麼。他明明早就知道。而且這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陪張家漢,直到讓他回家,回到人生的正軌。
  這段時間能陪在他身邊,他就應該要滿足了。不要去奢求更多,就可以堅強起來。
  想到這裡,又想到無論如何,張家漢都在門簾的另一邊,只要盯好他,就還能一路陪伴,就覺得放鬆了一些,也能真正入睡。途中醒了兩次,都確定簾後有張家漢躺臥的身影,才又閉上眼睛──直到第三次掙扎著醒來,拉開簾子發現是空的。在甲板上找到凝望著天際的張家漢時,已然即將破曉,他跟著攀上旁邊的欄杆,問他:
  「你在看什麼?」
  張家漢仍然沒有回答他,他追著對方的視線,看見一隻飛鳥,歪歪的、執著地,跟在船的後頭,雖然飛得很高,但並不很穩,忽上忽下的,看起來像是隨時會掉進海裡。
  「各位旅客,本船即將停靠馬公港……」
  你想去哪裡?又想要追著什麼?希望嗎?目標嗎?
  那些我們曾經一起做夢的,始終都不存在。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不過此刻而已。
  以前嚮往過鳥擁有的自由,跟Birdy一樣,費盡心思的嘗試,就為了那一瞬間脫離地心引力、可以在空中擺脫束縛的輕盈與自在──然後就是更長時間的墜落、墜落、墜落。
  無法變成鳥的鳥人要墜落幾次,才會再也飛不起來?
  「……幹麼這麼笨,一直跟著飛。」
  他的聲音像投擲出去的石子,撲通一聲之後,直接沉落。
  但即使沉落,他也要一直堅持下去。
  張家漢也一樣堅持。
  王柏德轉頭過去時,那個身影又消失了。
  他隔一段距離跟著下船,看著張家漢在路口猶豫的背影,最後沒有走上陸地,而是上了另一艘船。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已經全亮了,下船的只有他們兩人。這個小小的島嶼更安靜,杳無人煙,彷彿天地之間只有他與張家漢存在。
  他到底想去哪裡?天涯海角嗎?
  張家漢明顯不再試圖擺脫他了,但似乎仍下定決心不理他。看著那個固執地往前走的背影,他只能緊緊跟著──都已經第三天了,還不打算放棄嗎?
  「張家漢!回去了啦!」
  無論你想追求什麼,都沒有用。
  因為這個世界完全沒有意願去看見,甚至去發現。
  他們只要他們想要的。
  「你比我還瘋你知道嗎?啊?」
  比我聰明的你怎麼會不知道?你不是比我更早知道嗎?
  所以才會一直阻擋我,要我別去衝撞這個正常的世界,不是嗎?就像Al一樣,一心要讓Birdy離開精神病院;現在我離開了,我站在你那邊了,為什麼反倒是你瘋了?
  現在我要把你拉回來,你卻不理我,氣我,你不覺得你這樣很靠背、很過份嗎?
  王柏德愈想愈生氣,尤其前面那個人很明顯聽到他的喊叫,卻還是固執地往前走,固執地不理他。張家漢,你真的要這樣是吧?那我也……
  「你再走我就不理你囉!我說真的喔!」
  他一邊吼一邊轉身,連書包都拿下來──他也想要甩掉一切,如果連你都不要了,那我還堅持什麼?我也都不要了!跟那時候一樣,如果你沒有來,我也不要我自己了!
  但張家漢那時候還是來了,自己又怎麼可能放得下他?努力到了現在,跟到了現在,不就是為了要讓張家漢好好地回家嗎?
  王柏德走了幾步,最後還是轉過身──他不可能丟下他自己走,不管是走到哪裡──但他埋著頭衝過去時,張家漢終於有了反應──
  「你什麼時候理過我!你告訴我你什麼時候理過我!
  我就是想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不行嗎!」
  沒有我的地方?被推得往後退,又被拋下的王柏德,剛剛消下的怒氣又揚了起來。
  好啊,你回家啊,你回家我就不會再煩你了啊!
  你以為你能去哪裡?我就要跟著你!我就看你可以走去哪!
  下定了決心,王柏德繼續跟在張家漢的背後走。海風徐徐,海濤奏著幽靜的曲調,他們從柏油路走到沙灘,或許是因為已經下定決心跟隨到底,他現在的心情反而無所謂了:你去哪我就去哪,還乾脆去踩張家漢的腳印──自己的鞋似乎大小相同,一腳一腳踩上、疊合,直到走上了岩岸,腳底凹凸不平的觸感帶來了痛覺,他注意著腳上的路,也和張家漢的距離愈來愈近。
  張家漢終於停了下來。
  前面已經無路可走。
  看著張家漢停下來望著遠方的背影,王柏德吐了一口氣:
  「你再走啊,你再走嘛,我看你能走到哪裡去啊。」
  海潮正在上漲,對著岩石的裂口不斷敲擊、拍打;風呼呼地吹,像是為了讓那片蔚藍顯得沉默、優雅。
  即使血肉被魚啣盡,漩渦吞了再多骨骸,都會是這麼遼闊而自由。
  而他們再會憋氣,無論是兩分零四,還是兩分四十,最終都得浮出水面。
  「啊──」
  張家漢在吶喊、吼叫,揮動雙臂的時候,他不由得苦笑起來:彷彿看到一隻被擊落地的鳥,靜靜地躺在地上等待傷口痊癒,卻看到身邊又有另一隻鳥落地。
  牠們的傷都還不至於危及生命。但那隻傻鳥,傷還沒好,卻還固執地揮動翅膀,想要飛上天空。
  就跟曾經的自己一樣。
  王柏德伸出手,抱住了那隻鳥的身體連同翅膀,拖回岸上來。
  張家漢沒有太大動作的掙扎,卻一直固執地想飛,他用盡全力拖回來時,一個踉蹌,兩個人都滾倒在沙灘上,都在劇烈喘息,慶幸的是,張家漢一倒在沙灘上就不動了。
  他知道,剛才那一陣衝動──無論那是什麼──都暫時過去了。
  他們都在躺在沙灘上許久,王柏德才開口:
  「你到底想去哪裡?」
  「我想去哪就去哪。」
  他幾乎笑了出來,為了那願望曾經的疊合──就像他曾經希望能終身相伴一樣,那樣傻氣,卻又無比真摯地期待著,未來會實現的願望。
  被張家漢這樣賭氣地說出來,好像就沒……
  不,無論如何還是太傻了。
  「走不掉的,你哪裡也去不了。」
  他一面說一面去拍他的手臂,但這舉動似乎又惹火了張家漢:
  「我走給你看!」
  看著張家漢開始脫起衣服,連內褲也脫了下來,王柏德起身就近觀賞,竟感受到一股單純的愉快──張家漢這個人生起氣來,只要不是冷戰,他也覺得很可愛──就像是一隻教養良好、平時安靜守候的大狗狗,轉眼就變成噴火龍,一吐火就把身上的枷鎖燒掉,開始撒腿奔跑──充滿了生命力。他就坐在那裡,僅僅看著全身赤裸的張家漢投入海潮當中,狂吼亂叫,打水濺起水花──就好像自己也活了過來似的。
  只要他好好的,自己也就覺得,什麼都好了。
  拿出相機拍照的時候,王柏德才赫然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要拍照、想要花時間等待、捕捉某個剎那的念頭了。張家漢也發現他拍照的舉動,直接從海水裡向他走過來──大狗狗又要變身的預感,促使王柏德迅速收好相機放進防水袋裡,往後一拋,扔到遠遠的沙地上,然後大狗就撲了上來:
  「你拍什麼?」
  「沒什麼啊。」
  看他想去搶相機的樣子,王柏德及時拖住了他,然後看到一雙冒火的眼睛──咳,怎麼這麼容易生氣呢?還來不及反應,那雙手已經近身開始脫他的衣服了,「你幹麼?」「不能只有我被看光光!」他還愣著,制服襯衫和內衣就被扯了下來,但到褲頭的時候就停住了,手停在那邊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像一隻忘了命令就不會動的大狗。
  有時候直接變成噴火龍還好一點,上次在淋浴間不是很敢嗎?脫他衣服,脫他褲子,還對他……
  好吧,反正自己也想下水,而且他看起來不生氣了,這裡也沒有人,怎樣都沒關係。王柏德決定暫時丟下原本的顧慮,自己動手抽皮帶、拉下拉鍊,把長褲和內褲都脫了下來,在張家漢呆望的目光下抓住對方的手臂:「走啊!」
  張家漢隨他站了起來,真的跟著他走了,但走了幾步就掙開他──然後握住了他的手,在這一瞬間,他和張家漢四目交接──接住了他揚起的笑容,接著就被他牽進了水裡。
  一踏入水中,王柏德就直接衝進大浪──一瞬間就被撲倒,他才要起來,又被另一波浪潮迎面打來,這次措手不及,水直接浸到鼻間、眼睛,甚至嘴巴,他還來不及睜開眼睛,更多的水花往他臉上撲來……
  「張家漢!」
  他大喊,也不管自己的狀況,直接把海水往那個方向潑,兩三下之後暫緩了攻擊,他連忙站起來,還沒站穩,就聽到張家漢大喊:
  「Birdy──!」
  那聲音不像在喊他──反而像是把積壓在心底的情感吶喊出來,那瞬間他幾乎熱淚盈眶,忍不住跟著大喊:
  「張家漢──!」
  「Birdy──!」
  他和張家漢就這樣對著大海像瘋子般吶喊著對方,接著吼叫,然後又互相潑起水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張家漢一個踉蹌跌倒,發現海潮已經漲到脖子,回頭一看,他們扔在沙灘上的衣服書包已經在海面漂流了──遂一齊趕過去想辦法撿回來──當然都濕透了。他想起自己的相機,還孤伶伶地被扔在遠處,再一陣子也要被海水淹到了,趕忙衝過去搶救,張家漢也跟了過來,兩個人一直往內走,找一個海水淹不到的沙灘,然後筋疲力竭地撲了上去。
  撲倒趴了許久,王柏德翻過身來,困倦使他幾乎要睡去,在旁邊的張家漢也翻過身,頭卻靠向他的腹部──那重量原本小心翼翼的,頭髮搔得他有點癢,使他摒住氣息──直到整個貼了上去,風吹得髮絲輕揚,大部分是濕的,沾了點沙──他想要伸手去摸,像摸一隻依戀的狗狗──但他終究沒有動作,而是闔上眼睛。
  他還記得的,他跟來這裡,是為了要讓張家漢回家。
  被注視的感覺牽引了他,王柏德微掀眼簾,接到張家漢的目光:探尋而不確定,那雙漆黑的夜空裡有星星,讓他有許願的錯覺──但星星移開了位置,轉而注視著他的手臂,然後,他就為自己撥起沙來,一下、兩下、三下……那隻手背沾上比他更多的沙,觸上肌膚的手指卻輕巧而柔軟,彷彿他是一個易碎品般仔細,但手指上的溫度每掠一下就印在上面,暖暖的,帶有小小的電流,從手臂、肩膀,然後來到胸膛……很快他就忘了自己數了幾下,只是凝視著他的動作──如果這時候相機在手上就好了,他想永遠記得他這一刻的神情──拂拭的手忽然停住,張家漢猛地起身,閉上眼睛,吻了他。
  與其說是吻,就跟他在淋浴間一樣,只是把嘴唇壓在他的嘴唇上──這是一個灼熱的、乾燥的、小心翼翼的吻,跟夢裡一樣溫柔而膽怯,連眼睛都緊緊閉著,睫毛是兩排暫棲的扇羽,卻仍能看到張家漢臉上那種不顧一切的傻氣──不同的是在那柔軟當中不肯放棄的固執──彷彿就是要他給一個明確的回應。
  王柏德把頭往上抬,讓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
  兩個人的嘴唇緊貼了一會,彼此都能感受到投注進去的情感──然後他往後,和張家漢四目交接。
  我喜歡你。
  他又找到張家漢過去看著他、他還不知道那代表什麼的眼睛。
  那時候的張家漢,本身就是陽光。
  亦是向來身處黑暗的自己,最接近光的時刻。
  他的陽光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屈起身體,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又恢復了如狗狗般的馴和。
  在這一刻,他體會到他們是屬於彼此的,那些理應幽冥、不能見光亦無法成形,只能堆積在胸口最深處、卻還必須一再否決、砸碎的情感,在剛才的片刻凝聚起來,珍而重之地交給了對方。
  是交換,同時也是尋回遺失的靈魂。
  王柏德第一次覺得,他不需要再閉上眼睛,就能讓眼淚靜靜聚積,在海濤聲中,讓光一點一點地、填滿了那些幽暗的縫隙。
  像是首次找回完整的自己。
  可惜靈魂無法填滿肉體的餓。他們躺了許久之後,都聽到了肚子咕嚕咕嚕的抗議。
  「張家漢,該回去了吧?」他說。那顆靠在他肩上的頭動也不動。
  立場也交換了,以前明明都是他不想回家,張家漢陪他的說。想著,王柏德微微一笑,道:「我有餅乾和綠茶,先吃點東西再說,我餓了。」
  那隻狗狗乖乖起身,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去摸他的頭髮。
  然而剛剛起身,就發現他們躺的地方,周圍都被漲起的海水包圍了,離海岸還有一段距離,沒問題吧?他想,張家漢明顯還不想回家,所以此刻他也不那麼在乎,先填肚子要緊,之後再慢慢勸他吧。
  王柏德把書包的水倒空,拿出泡了海水的餅乾和綠茶給張家漢,再用力甩乾,把裝了防水袋的相機放進裝餅乾綠茶的塑膠袋,綁緊,連同制服衣褲抱著,和張家漢一起坐在岩岸上。張家漢費力拆開了包裝,拿出半塊浸到海水裂開的餅乾,連同已經插上吸管的綠茶遞給他,然後自己吃起另外半塊。
  「海水好像一直漲。」
  「我們等一下可以回去嗎?」
  「……不知道。」
  回不去了嗎?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王柏德竟有一種輕鬆的心情。接過第二片餅乾時,他偷偷瞥了旁邊的人一眼,只見張家漢一臉不快,因為他一直要他回去的關係嗎?
  真是個傻瓜。他轉回頭,吸了綠茶一口,用平常聊天的語氣說:
  「好可惜喔,我還希望有一天,可以和我喜歡的人,」他接過張家漢遞來的餅乾,然後把綠茶遞過去,「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瘋狂做愛!可惜沒機會了,我們就要死了。」把餅乾嚼了嚼,比上一片還鹹,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卻有一種獨特的美味,像是咀嚼著咀嚼著,這個願望就會實現似的。
  「什麼樣的地方才算特別?」張家漢乾乾地說,語畢喝了一口綠茶。
  「雪地、沙漠,或是大瀑布旁!反正一定要是很特別的地方,一直做一直做,做到筋疲力竭為止!」
  張家漢沒有回應,良久才說:
  「我們會死嗎?」
  「……會吧。」他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堅持,要張家漢回去了。
  畢竟這裡與世隔絕。
  這樣的孤絕有張家漢相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永遠不會分離──還有什麼比這更像天堂?
  餅乾吃完了,綠茶也喝完了,接近傍晚,氣溫逐漸下降。他們把衣服穿回身上,坐在愈來愈小的礁石上,等待遙不可及的救援。
  「Birdy,」
  「幹麼?」
  「如果沒有人發現我們的話,你要怎麼辦?」
  「你游得回去吧?」
  「……」
  意會到張家漢沉默的意思,王柏德笑了,把頭靠過去說,「不然我們商量一下好了,」
  「……什麼?」
  「餓的話誰先吃誰。」
  「……」
  「怎樣?猜拳決定?」
  「當然是我先吃你!」
  張家漢這麼說,真的用手臂箝住他的肩膀,咬住他的肩頭──咬得不重,只弄得他癢癢的想笑,甩手掙脫,張家漢卻不放棄,這次兩隻手臂都從背後纏了上來,力氣也用上了──沒有馬上鬆口的那種咬,他能感受隔著半乾冰涼的制服,張家漢的手臂、牙齒、嘴唇嵌進肌膚的溫熱,和帶來痛覺的咬勁──令他莫名感受到一股顫慄。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跟張家漢瘋狂做愛的話,自己可能會被他吃掉吧。
  「好了,夠了啦!」他把纏上的手臂拉開,張家漢乖乖放手,他略偏頭就能看到他的笑容,和看著他的眼睛。
  終於笑了。
  ……也許會是自己把他吃掉也不一定。
  王柏德把頭轉回去,忽然一僵,跳了起來,開始揮手。
  「怎麼了?」張家漢說,往他的方向看去,隨即也站了起來,和他一起揮手。
  那艘船很快就發現了他們,急駛而來,對他們叫:「喂──!你們怎麼還在這裡?不知道漲潮了嗎?」
  他們都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向對方。直到船隻停靠,把他們都帶上了船,其中一位漁夫還責備他們說:「再怎麼玩也要看狀況啊!要是死了怎麼辦!」
  他先說了對不起,給你們添了麻煩之類的話,然後道謝,另一個漁夫才勸道,「好啦好啦,不過是孩子嘛,肯定是玩瘋了。嘿,船上有毛巾,還有一些餅乾,先填填肚子吧,別著涼!」
  「謝謝叔叔。」
  他先把毛巾遞給張家漢,再接過餅乾,拉著不言不動的張家漢坐在角落,拆了一塊給他──這才把視線轉過去。
  張家漢雖然都接了,卻面無表情,臉色比舊毛巾更灰澹,比剛剛吃海水餅乾的樣子還要絕望。
  王柏德低頭,也塞了一塊餅乾入口,比起剛剛的口糧,自然是好吃許多,但他卻食之無味,嚼了許久才勉強吞嚥下去。
  明明很餓,那包餅乾最後卻誰都沒有吃完。
  他們又上了岸,回到現實世界。因為身上的錢已經不足以住旅館,就直接待在火車站,等待早晨的第一班火車。
  他們靠著彼此,睡睡醒醒。上了火車之後,天還半亮,火車上的座椅舒服許多,幾乎一坐上去就睡著了,途中什麼也沒有說,卻都知道,這次回去之後,要再見面,就不容易了。
  甚至,還可能再見面嗎?
  就連在這種時候,張家漢都不會跟他討論「回去後該怎麼辦」,他想,他應該明白他們是連朋友都無法做的。
  至少短時間內都不行。
  在火車上睡著後,王柏德掉進了一個重複做過的夢裡。
  醒來時,他的眼睛還沒睜開,而是意識著現實與夢境的區別:他正在火車上,身邊是張家漢,為了確認,他悄悄睜開眼睛,望了旁邊那張熟睡的、看似寧和,卻又微皺眉頭的睡容。
  你也跟我一樣,在煩惱未來的事吧。
  比起夢境與未來,他更珍惜著眼前的這一刻,彷彿要藉由這樣的凝視豢養一輩子的記憶般,幾乎捨不得閉上眼睛。
  再醒來的時候,王柏德發現自己睡在張家漢的胸口上。他睜眼時,張家漢正低頭看他,用撐出來的笑臉說:
  「再三站就到了。」
  他揉著眼睛,慢吞吞地坐直,用手撐著頭,只有不看他,才能把思量許久的話說出口,「誒,我們暫時不要見面好不好?」
  「……」
  「反正我們都要準備聯考嘛,之前我都沒怎麼在念,所以打算最後一個多月來閉關拚一下,要是再見面的話,我一定會分心。」
  「……」
  「你也是吧?要是落榜了,你媽媽會傷心的,她那麼希望你能上大學。」
  不用正面對視,他都能感覺到張家漢一直盯著他看,好半晌才開口,「那考完之後呢?」
  「考完聯考還有三專啊!都要試試嘛!我成績又不怎麼樣,說不定到時候只有三專才容得下我,而且我後來查過了,原來大學沒有電影系……三專才有。」
  「……你也有去查?」
  「當然。那時候我們說好的,是約定。所以你也要做到,知道嗎?做不到的話,我們就不要見面了。」
  「……只能這樣嗎?」
  「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是說,你做不到?」
  「你會做到嗎?」
  「當然!」
  「好,那就……一言為定。」
  他吁了口氣,轉頭看張家漢──他的眼睛終於有一點點光了,這讓他笑了,還搭上他的肩:
  「那我們就說好囉!不管考上哪裡,我們就在台北見!」
  在車站分開的時候,他們互相道別,有默契地沒再說「下次」,而是「再見」。
  走了很久很久,王柏德還是忍不住回頭,看著張家漢在他轉身的瞬間,也回頭望向自己。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是他們少年時相視的最後一眼。
  他有時候會夢到那個時刻,像幽靈一樣,偶爾看著對張家漢說「我們就在台北見!」最後回首時揮手,滿臉笑容的自己,但大多時候則都凝視雖然勉強笑著,眼睛卻逐漸蓄積著光的張家漢。
  那時候,他們都抱著微弱的期待。
  希望和等待是共用心臟的連體嬰。在知道張家漢考上了大學,自己卻落榜,連三專都沒考上的時候,就相繼夭折了。
  他和張家漢的那一趟,是他們之間唯一的啟程。
  以及終點。
  確認落榜後一週,班班試著聯絡過他一次,交換了近況後,她說:「Birdy,你還想跟我在一起嗎?」
  來了。王柏德深吸口氣,緩緩地說:「……是我害你必須轉學。如果你要……分手的話,我會祝福你。」
  電話那頭靜默了很久,才聽到她嘆息地說,「我懂了,那我們就分開吧。」
  「……」
  「Birdy,你一直對我很好,可是……就像瓊瑤電影一樣,看的時候什麼都不去想,就會很投入,可是離開電影院,就覺得很不真實……我一直覺得,會有這麼一天,我對你說『分手吧』,你會說『我會祝福你』。原本我以為,是因為你沒有我那麼喜歡你,可是那次阿漢學長來找過我之後,我一直想,才慢慢覺得不是這樣。」
  「……」彷彿是把積壓、思量很久的話,一點一點地說出來,那空隙之間是等待,但王柏德完全不敢打斷,也不知道可以回應什麼。好半晌,班班才又開口:
  「你還記得那天,你告訴我蜀葵的花語嗎?」
  「……當然記得。」
  「那天我很高興,也很喜歡你對我認真解釋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相信,你真的喜歡我。」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對面班班好像笑了一下。
  「我知道,可是……那樣是不夠的。對不起,我好像……做不到,讓你、自己……」
  「……」聽得出她的哽咽,他好像懂得她想表達什麼,卻又不是真的那麼想懂,只能沉默。
  她的語氣很快就又恢復了平穩,「很遺憾我們必須分開,現在我把它的花語送給你,『單純』,『平安』,還有……」
  電話那頭再次哽住了,最後是一句輕輕的「再見」,就掛上了。
  他默默的聽著那頭的嘟嘟聲,許久許久,握緊的手指才鬆開,把話筒掛上。
  和班班分手後,雖然跟張家漢一樣,他也覺得這是對她最好的結果,卻仍對他造成了影響──彷彿原本夢裡的破碎迷宮,又多了一個受困的夾層。
  落榜後,他只有準備重考一途,在父親派人監視下,他不能自行外出,連去補習班都有人在門口守著,直到下課就派司機載他回家。
  他徹底失去了自由。雖然試著逃出去幾次,但總會被抓回來,最後一次還打得他差點下不了床──約莫是發現打他沒用,已經離家獨立的姐姐們在場還會來勸,父親不再動手,而是加諸「糞埽」、「垃圾」的種種蔑語,然後加倍限制他的行動,包括不許他再接電話,Call機也被沒收。
  大學大專都放榜後,家中常出現無聲電話,他聽過姐姐們與父親抱怨過「一出聲就掛斷」,不知道是誰做這麼缺德的事。他本覺得跟自己無關,卻在某一天忽然想起來:
  會不會是……張家漢?
  自從確定落榜之後,他就逼自己不再去回想,告訴自己失信的人沒有資格眷戀,而張家漢只要上了大學,進了更開闊自由的環境,久而久之就會放下高中的年少輕狂和誤會迷惘,恢復正常。書中不是那樣說了嗎?會產生那種感情,跟環境的壓力與影響有很大的關係,只要他們不再接觸,跟所有的事一樣,都會隨著時間消抹痕跡。他久久不聯絡,相信張家漢會明白他的意思,一開始或許會難過,但漸漸就會放下了。
  然而,一旦憶及那樣的可能性,思念就急湧而上,他忽然想知道那些電話是誰打的,如果是張家漢,他又會想跟自己說什麼?
  他還像以前一樣關心自己嗎?
  曾經有一次,家中電話鈴響了,而他就在旁邊,幾乎要伸手去接的同時,被父親喝止住了,「無是叫你毋愛接電話!」他只能後退,看著父親瞪了他一眼,然後接起了話筒:「這裡是王家,請問找叨一位?」
  他轉身慢慢地走,豎起耳朵,想捕捉話筒裡傳來的隻字片語,但父親很快就摔了話筒,「又無講話!」
  之後他就再也沒機會接近電話。不久,父親因為一樁弊案,和地方勢力喬不攏,搬了家,電話號碼也換了,新的房子只有一個出入口,四周都派人看守,後來父親甚至不讓他去補習班,而是買了函授與錄影帶的課程,只有補習班舉行模擬考的時候,才讓他出門去應考,成績不理想,就痛罵他,要他「明年非考著無可」。
  換了電話後,無聲電話也不再出現。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甚至連續幾天,都沒有與人說話的機會,沒有音樂,沒有電影,從精緻牢籠裡的鳥,變成會動的標本──他漸漸發現,放空思緒是最能減輕痛苦的方法,一旦思念,痛苦就太過沉重,重,就只有一直沉落下去;輕盈的話,則能放輕感覺,一直飄浮、飄浮,即使成了困死在樹梢的風箏,但有風來時,至少還能產生飛翔的錯覺;或者縮小自己,變得更小、更小,直到再也不留下任何足跡……
  「你著是太濟感覺了!你的三個姐姐,都不像你這樣子!著只會做白日夢!撿角!」
  然而無論如何,他要逃出這樣的牢籠,首先就得考上大學。因此他時常在兩種狀態裡徘徊:這樣規律單純的生活沒什麼不好,他可以專心讀書,按照計畫完成目標;有時又猶如被四壁圍困、夾住,即使偶爾走到窗邊想捕捉一點陽光,也覺得自己像是即將枯死的植物,各種想像如獸在腦海中悄爬、奔竄,連同過去的記憶輾壓,愉快的令他微笑,但更多的是自責。
  他偶爾會想到班班,最常想到的是張家漢,即使是那段只能默默看著他走過長廊身影的片刻,也覺得自己一同被陽光輕輕擁抱:只要意識到他早已活在記憶裡的每一個縫隙,即使隨即憶起身邊不再有他,也不會覺得痛苦。
  只是恍惚的狀態令他難以專注,偏偏痛苦與軟弱無可分擔,他人,尤其家人祇想看到堅強──結果自然反映在成績上。父親發覺責備只能換來他麻木的反應之後,又加重了羞辱,再使他因痛而抽離感受……就這樣反覆循環,像魚在砧板上掙扎、拍打,每一次都更加微弱。
  好幾次,他在半夜無法入眠,就從抽屜裡拿出藏起來的水果刀,對著刀刃發起呆來,然後將刀刃對上手腕。
  在麻木中偶爾醒來劇痛的時候,會需要痛去減緩。
  貼近願望的選擇往往是錯誤的,而且愈選愈錯──他已經試驗過無數次了。
  他不介意再錯最後一次。可以結束一切更好。
  只是往往,他會想起藏在抽屜夾層裡,為數極少的、有張家漢的照片與底片。
  他捨不得毀掉,卻又不能讓它們被發現。
  過了許久,在靜夜裡重新聽見電子錶的聲音,才能把刀放下來。
  初次有過這個念頭之後,他開始思考:也許,這也是一種選擇。
  只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就不會再拖累任何人。
  尤其是想起羅姐的時候。
  九月,他從二姐那裡得知,羅姐在照相館裡上吊,第二天中午才被發現。研判是自殺,卻沒有留下遺書而原因不明──對外的消息是這樣。
  「聽說是她的好朋友一直被丈夫打,帶著小孩燒炭自殺,母親和孩子都死了,她承受不住這個打擊才……怎麼這麼傻!這樣做對事情也沒有幫助啊!」
  在姐姐們的嘆息聲中,他腦中浮現的畫面,是羅姐穿著襯衫長裙,脖子偏斜,上面有一條繩子,從照相館天花板的木頭橫樑垂下來──用刀貼著尺在牆上割的線那樣深而筆直,懸在半空中的腳像芭蕾舞者踮直趾尖預備起舞──除了頭與髮連頸歪著像是在抗議之外,全身都是直的,包括腳和地板之間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她過得很好。有時候,這樣子就好了。』
  那個既寂寥又幸福的神情,他一直記在心裡,就像一張鮮明的照片。
  那是羅姐在他心中最後的影像。
  如果是他的話,在張家漢的心中,最後會留下什麼模樣?
  這一天特別的是,由於父親投入了新的選舉,成立的競選總部舉辦活動,正好有颱風要來,就把所有人手都叫了出去,將門鎖了起來,還警告他外面有人守著,不要妄想逃出去。
  他面無表情,沉默地聽。人都出去之後,他才緩緩地,吐一口氣,無意識走到電話旁,先撥號,報出自己家裡的電話,直到對方掛斷之後的嘟嘟聲響起──這一瞬間才驚慌失措起來,連忙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試圖取消剛剛的行動──卻收不回已經撥出去的。
  他這樣……是不是會打擾到他?
  張家漢已經考上大學,幾個月來想必已經有自己的新生活了,甚至可能打算遺忘這段過去──當初推開他,不就是希望這樣嗎?現在知道他好不好,又能怎樣?好,證明他是對的,也再次證明了他終究不被需要;不好,證明他是錯的,然後再傷害張家漢一次?
  可這或許是他最後、聽到張家漢聲音的機會了。
  想到這裡,他還是顫抖著走回了電話旁邊。
  新家的電話設置在酒櫃中間的座檯,後面是姐姐們得過的各式獎盃,還有父親當民代得到的種種表揚、感謝,這是父親的創意,讓他一靠近這裡就感到不適,只想快步走開。但此時此刻,他像傻子一樣站在旁邊,呆呆地望著電話。
  張家漢會打來嗎?
  電子錶依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急匆匆的往前奔跑;四周的時間卻緩步走障礙賽,要砸碎磚塊才能前進一格──兩種相反力量的拉扯,使他陷入了空白,不知道該想什麼,該做什麼,像放映機投射在布幕上,強光下卻沒有任何影像──直到電話鈴聲突兀地、撕裂了室內的寧靜。王柏德睜大眼睛望著話筒,幾乎不確定聲音是從這裡發出來的。
  真的打來了。
  如果真的是張家漢的話,他該說什麼?
  從確認到猶豫之間,鈴聲已經響到第七聲,如果掛斷的話,就再也沒機會了……這麼想的同時,他顫抖地接起了話筒。
  耳邊一片寂然,對方沒有掛斷電話,但也沒有出聲,王柏德只能聽見沙沙的機器音裡沉重的呼吸,和自己的起伏、交錯,是張家漢嗎?他想問,卻無法開口說一個字。
  無論是或不是,他都無法接續下去。
  就在此刻,對方開口了:
  「Birdy……你是Birdy嗎?」
  真的是他。王柏德幾乎窒息──氧氣都被抽空,塵埃全部落地。
  「Birdy……Birdy?」
  「嗨……好久不見。」
  他勉力發出聲音,想隱藏自己的想念,和不自覺溢出的哽咽。
  張家漢的聲音,雖然隔著話筒,卻像是一點也沒變,就好像他們還是升高三的暑假,幾乎天天都通電話、約見面那樣,溫柔,清晰可辨的喜悅。
  不,其實還是有變,變得更小心,更謹慎,可以想像經過這半年,他一定變得更成熟了。
  不會像自己一樣,無論哪一方面,都停留在原地。
  「你都好嗎?」
  不變的是,他還是關心著自己。王柏德想要說「好」,僅僅一個字卻說不出口,只能把力氣放在壓住幾乎碎裂的哭聲。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哭的感覺了。
  「還可以啊……」
  對方停頓了會,似乎想問什麼,最後說出的是:
  「沒想到你會Call我……」
  他閉著眼睛,笑了。
  張家漢總是了解他,知道即使發現了什麼,也不要問。
  因為他說不出口,包括這通窩囊的電話。
  「今年重考……有信心吧?」
  「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加油!你可以的!」
  他是真的不知道。或許他無法再去考試了,遑論考上。父親雖然天天注意他的成績,姐姐們偶爾也會關心,但從他們、從補習班的態度來看,都知道下一次機會仍然渺茫。
  只有傻瓜張家漢,相信他「可以」嗎?
  你真的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實現當導演的願望,拍出我想要的電影嗎?
  另一頭的傻瓜還在問問題:
  「你家電話號碼換囉?」
  「我爸說,一直有人打來不說話。」
  「不是我喔!」
  「我知道啦……」你今天這樣打來,還一直試著跟我說話,我就知道是你。
  只有你這傻瓜會這麼做。
  「而且你搬家也不告訴我……」
  「……」
  聽著張家漢說話的聲音,就像閒話家常,不責備他失信,只怪他失聯,讓他不能關心,好像他們還是……朋友。隔著話筒,他甚至能聽見張家漢投幣的聲音,還有嘩啦嘩啦、毫不止歇的雨聲──他那邊已經在下大雨了。這一切都讓王柏德陷入了某種作夢的快樂,好像那些長時間暴露在外、來不及結痂的傷口,終於被敷上了藥膏,在緩緩地止痛。
  那些問題,他可不可以都不要回答,只要聽他的聲音就好?
  「你跟班班……還好嗎?」
  他回過神來,憶及和班班最後的那通電話,他苦笑了。
  「她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太像在拍瓊瑤電影了,很不真實。」
  他喜歡班班,努力地對她好,聰慧如她,最後說:這段感情不真實。
  他卻不能反駁。連他都曾經自問:一顆心裝下兩個完全不同、對他來說卻都太過美好的人,可能嗎?
  怎麼想都覺得,那不該是他,所能擁有的資格。
  張家漢,你呢?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快樂嗎?還是痛苦更多?
  你會不會後悔曾經、曾經喜歡過我?
  你還覺得那是喜歡嗎?覺得那樣的喜歡……是真的嗎?
  「這樣還不好嗎?每個人的初戀,都跟史詩電影一樣偉大,你不覺得嗎?」
  跟史詩電影一樣偉大?他幾乎為那形容而笑。
  所以……那也是、你的初戀嗎?
  因為腿軟,他只能靠著櫃子,慢慢地蹲下去,聽著張家漢接續著說:
  「最近有一首歌,是我……喔,是我學長寫的啦!我放給你聽,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就聽到話筒那頭「喀」的一聲,那是他熟悉的,按下錄音機播放鍵的聲音。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就聽到張家漢的歌聲,隔著兩層機器,旋律與歌詞依舊清晰可辨,什麼學長寫的,明明就是張家漢自己……
「尋找你 茫茫人海卻又想起你
好不容易離開思念的軌跡
回憶將我聯繫 到過去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記了時間這回事
既然決定愛上 一次就一輩子
希望讓這世界靜止 想念才不會變得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會再愛一次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你藏在塵封的位置
要不是這樣我 怎麼過一輩子
我住在想你的城市 握著飛向天空的鑰匙
你可以翱翔 還有我為你 堅持」
  『那……以後你拍電影,我幫你寫電影主題曲!』
  『好啊!』
  那是他第一次擁有「夢想」,第一次把夢想說出來,第一次得到全心全意的支持。
  如果他們之間的感情,是一部史詩電影,他想必是最差勁的導演;然而,張家漢這個唯一的主角,卻說他不後悔;他還寫了一首歌,把自己那些問不出口的問題,無法成形的道歉,在歌裡都給予了回答。他甚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們第一次一起上台北,第一次真正獨處時,他曾經問張家漢:
『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
『什麼怎樣?你不要老是在那邊想這些。』
  那時他以為張家漢不懂,不懂他在恐懼什麼。
  現在才發現不懂的是自己。
「你會好好的,你會在天空翱翔。」
「我會一輩子愛你,一輩子為你堅持。」
  原本要道別卻說不出口的自己,發現原來他不是一無所有。
  自始至今,他有的是連自己都無法愛,卻還堅持要愛他,告訴他「如果有下次,我會再愛一次」的張家漢。
  聽著那一頭伴隨著無法隱忍啜泣的歌聲,王柏德幾乎握不住話筒,只能任它從手中掉落。如果現在張家漢在眼前,他一定會緊緊抱住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他吧。
  但此刻他只能緊緊抱住自己。
  他只有自己了。他還有自己,被張家漢所愛的自己。
  既然被他這樣愛著,那麼無論如何,他都要活下去,去實現自己能做到的諾言。
  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考上了三專,離開家,半工半讀完成學業,重新遇到班班而再次交往,開始在電影圈起步,直到生活終於穩定了些,便和班班結婚,走上了正常人會走的道路。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或與張家漢聯絡了。就連畢業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參加同學會,也是選他結了婚,確認張家漢不會來的那一年,留下了班班的電話。
  相見爭如不見。他只想讓張家漢知道,他過得很好,不用再擔心他。
  他會一直努力,在天空中翱翔。因為他知道,張家漢會一直看著他。
  只是在某些時刻,他會忽然停下來:為了緩降的陽光、為了一塊小小的石頭、兩支被燒盡、纏繞在一起的火柴、即將展翼的鳥、像海濤的聲音、無邊無際的天空……
  或者是,風經過某個訊息的跫音。
  「Birdy,還有什麼東西沒帶走?下午溫家人就會搬進來了。」
  班班從門口探頭進來叮囑道,似乎發現他的分心,她走了過來,好奇地問:
  「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他回過神,對著她笑,「沒什麼,只是在看舊報紙上的一則新聞。」
  「哦?」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把標題唸出來:「『北一女兩學生 留下……遺書 告別人生』?一起死嗎?為什麼?為了什麼事這樣想不開?」
  他噗嗤一笑,「……你這口氣愈來愈有模有樣了,吳老師。」
  「我說真的好嗎?」
  「我也……」
  在班班的瞪視下,他收起了一半的笑,舉雙手投降,「好──不過,誰能真的知道?每個想死的人,都有他們在這個世界活不下去的理由啊。」
  「可是她們還那麼年輕……你覺得是為什麼?」
  班班喟嘆著,想必是想到她班上的學生了。他想,摸了摸她的頭。
  「我猜的話啊……」攬住班班的肩往外並行,他揚起嘴角,平靜地續道:
  「或許是,她們太想要一輩子在一起了吧。」
(完)
篇名出自席慕蓉的〈菖蒲花〉:
我曾經多麼希望能夠遇見你
但是不可以
在那樣荒涼寂靜的沙洲上
當天色轉暗 風轉冷 當我們
所有的思維與動作都逐漸遲鈍
那將是怎樣的一種黃昏
而此刻菖蒲花還正隨意綻放
這裡那裡到處叢生不已
悍然向周遭的世界
展示她的激情 她那小小的心
從純白到藍紫
彷彿在說著我一生嚮往的故事
請讓花的靈魂死在離枝之前
讓我 暫時逗留在
時光從愛憐轉換到暴虐之間
那樣的轉變極微極細
也因此而極為鋒利
尤其是 我曾經
我曾經多麼希望能夠遇見你

2022年後記
這部電影對我來說特別的是,會回想起那些以為灰燼的情感,那些錯過與來不及。無論是每一次觀賞,還是揣摩寫作的片段,甚至最近整理後貼在這裡,都有可能流淚,然後就分不清有與沒有的界線了。
這篇完成已逾一年,當時竭盡全力,如今看來自是大有不足之處,如果換成現在去寫,應該會更節制內歛,但就當作是記下當年、當時的曾經希望吧。
謝謝你讀到這裡。
                        202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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