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我們聊到了大地藝術祭在最初剛開始推動時,面對公部門所遭遇到的困難,提出在權衡之下的解決方案;這次,則是要來聊聊心智超級強大的紅領帶先生(北川富朗先生),在直接面對當地居民時所遇到的問題,以及在推動過程中,如何逐漸釋懷他們的疑慮,甚至最後還反過來主動願意參與其中,成為大地藝術祭中最佳的推廣大使。
(以下所分享的內容,多為NANA濕婦帶團時在巴士上,或是在行程中與旅伴們分享的內容筆記,多少會參雜許多NANA濕婦自己曾經在藝術祭活動中的體驗、感想與小故事,希望可以跟正在收聽或閱讀的你/妳,一起先來一趟腦中藝術祭之旅。等到日後恢復正常旅遊時,也希望這一系列的內容,可以作為你/妳在走訪藝術祭時,無論是行程前、行程中與回國後的陪伴。)
全都只為了一個再單純不過的目標:想看見當地長輩們的笑容
加入營運委員會後的北川先生,縱使面對公部門時,必須在行政上提出許多以藝術活化地方的構想與書面報告,但其實他根本不太在意那些有的沒的、聽起來很虛無飄渺的政策名稱。他腦中浮現的盡是那些在人口外移與地方消滅問題中,至今仍真真實實地生活在此的長輩們的臉孔。他們用一輩子的時間、靠著自己雙手開墾與農耕,才好不容易在這個雪國裡,建造起一個個的村落;現在,卻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後代,一一為了討生活而離開故鄉、看著空屋逐漸增加與崩壞、看著曾經熱鬧的村落面臨消滅。這種被遺忘、不被需要、被瞧不起...等等失落感,奪走了越後妻有的爺爺奶奶們的笑容。因此,北川先生思考的是,他該做甚麼事情才能讓他們開心起來、怎麼做才能這些長輩們的笑容重現。這樣一個單純到不行的目標,也可以說是從大地藝術祭一開始至今都不曾改變過的的初心。
而北川先生所以會提出以「藝術」來活化地方,正因為經營藝術產業就是他的本業(ART FRONT GALLERY),但即便如此,他也曾說過其實藝術本身是個沒有實際用途、也不會有任何產值的東西,當然,這不是說它就是個廢物。反而是認為,「藝術」就是像嬰兒一樣的存在,即使它甚麼都不會,但大家必須從製作過程到完成後的每個階段,細心地呵護著它。如果因為認為麻煩、沒生產性而置之不理,作品就會逐漸毀壞;反之,若周圍的人願意共同支持,它也會像嬰兒一樣,就會逐漸長大,成為未來希望的象徵。因此,透過「藝術」為越後妻有而帶來的效益,雖然無法像其他產業那樣明確地量化,但他相信,總有一天,大地藝術祭的舉辦可以讓當地的長輩們重新展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NANA濕婦就分別用下面兩個有趣的故事,來看看到底他們是怎麼重拾長輩們的笑容的:第一個是大地藝術祭經驗中常被拿來分享的經典作品「棚田」;第二個則是NANA濕婦跟朋友於冬季的大地藝術祭造訪時,在「三省ハウス」住宿時的親身經歷。
棚田:阿北,我們可以把藝術品放在你的田裡嗎?
イリヤ&エミリア・カバコフ「棚田」/照片來源:NANA濕婦
其實,原本新潟縣所期待的,只是把藝術作品放在公園或是路邊的那種傳統的「公共藝術(Public art)」;但北川先生卻常常假裝沒聽到,因為他想做的是,把藝術家邀請到現場、把作品放進這片土地裡、把藝術創作跟現場特性柔和在一起的那種...總之就是這個作品如果不是在這裡,就無法成立的「特定場域藝術(site-specific art)」。(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覺得,我很用力地想用白話文,來解釋這兩個專有名詞的差異?因為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搞清楚他們之間有甚麼不同XD有時候真想對藝術家大喊,你們可不可以講人話?)然而,要創作這種與現地環境綁在一起的藝術作品,最大的挑戰就在於,藝術家必須在私人的土地上或空間裡創作;也就是說,藝術祭營運委員會必須跟當地民眾協調、借用或租用...他們的私人財產,才得以讓作品完整呈現。這對於原本就抱持懷疑態度的居民來說,無疑是個非常無理的請求。像大地藝術祭的經典作品「棚田」,就是最典型的案例。
所謂的「棚田(たなだ)」,就是梯田的意思。早在第一屆大地藝術祭時,北川先生就邀請了一位烏克蘭(舊蘇聯)裔美籍的藝術家伊利亞.卡巴哥夫(Ilya & Emilia Kabakov)來到越後妻有進行創作,這位藝術家擅長的創作從繪本到立體的大型作品都有。當時這裡還沒有美術館,當然更沒有藝廊,於是北川先生便陪著他在區內繞來繞去,到處尋找他中意的創作地點,至於做甚麼,北川先生則全權讓藝術家自己決定。無奈,他兩繞了一大圈,就是找不到喜歡的地方,沒想到,就在準備等電車回程時,藝術家突然停了下來,直望著車站前那一面被夾在河川與山麓間,一片已經廢耕的梯田。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個瞬間,藝術家開口了:「I think~丟喜佳啦!」
原來,當時他的腦袋中浮現了一個立體繪本的畫面,也就是在梯田上放置各種從事農耕動作的人形鋼板,然後在梯田前放上騰空詩詞,加上背後的梯田景色與人形鋼板,來呈現這個立體的繪本作品。藝術家希望能透過這個作品,吸引大家來到這裡,看見曾經有人在如此困苦的環境中開墾出的田地,現在卻不得不因產業轉移與人口減少等問題而廢耕的現況。就這樣,在決定作品概念與落腳地之後,北川先生與藝術家便前往梯田主人(福島友喜先生)家拜訪,說明來意之後便詢問福島先生:「阿北,我們可以把藝術品放在你的田裡嗎?」。即便當時福島阿北因為大腿骨折而無法繼續耕種,但這片梯田可是祖先們辛苦開墾並留下來的寶貴結晶,所以他最初面對這個從沒想像過的要求,可說是堅決反對的。
經過一番努力,北川先生與藝術家才好不容易說服了福島先生,讓他們可將人形鋼板放在梯田上。沒想到,自此之後,由「棚田」這個作品所促成的延伸效應開始持續地發生。最一開始當然是發生在福島先生身上。
來訪者A:「福島先生,你的田好美喔~」
福島先生(一臉疑惑):「咦?真的嗎?」(心裡OS:我每天看,怎麼都不覺得哪裡美?)
來訪者B:「哇~這片梯田真美~」
福島先生(靦腆地笑著):「嗯?嗯嗯...」(心裡OS:我的田好像真的還不賴!)
…
來訪者N:「喂~趕快來看,這裡有一片好美的梯田耶!」
福島先生(充滿自信地笑著):「來,跟你們說喔!這片梯田就是我的啦!以前啊...就是啊...然後啊...」(心裡OS:驕傲!)
透過「棚田」這個作品,原本因為身體狀況已經棄耕的福島先生,不僅找回了自信與笑容,居然還在2006年第三屆的大地藝術祭後,曾經短暫恢復耕作一段時間。而在2003年第二屆的大地藝術祭中所興建的「農舞台」,也因為這個作品而選擇落腳於此,不僅為了「棚田」特別蓋了一個展望台,至今仍為松代地區的重要發信中心。2006年(也就是第三屆藝術祭之後),雖然福島先生本人無法繼續耕種,但這個梯田仍持續由藝術祭團隊來承接,並與他的外甥共同照顧這片梯田。進而也發展出「松代梯田銀行(まつだい棚田バンク)」的認養制度,以及由女子足球團體所組成的耕種團體「FC越後妻有」等有趣的創新營運模式(註1),以維護當地的梯田景觀。
三省ハウス(三省HOUSE):要不要來我家打工度假?
另一個NANA濕婦想分享的是我跟朋友曾經在2017年的冬天,而且是在超級她媽無敵大雪的時候,造訪大地藝術祭時的親身經歷。喜底,雖然大地藝術祭主要的舉辦期間為夏季,但自從2008年開始,他們也開始活用了當地到處都是雪的特性,開始邀請新潟當地藝術家在雪地裡創作,開啟了每年一期的迷你冬季藝術祭;並於2014年開始搭配冬季藝術祭,舉辦「越後妻有雪花火」,似乎有越搞越大的傾向XD。
三省ハウス(三省HOUSE)/照片來源:NANA濕婦
「三省ハウス(三省HOUSE)」是一個以興建於1958年的木造小學校舍(已於1988年廢校),所改建而成的藝術品展示、活動舉辦兼住宿設施(2006年),由於住宿的形式比較接近背包客房(共五間教室,每間教室有16個上下舖的床位),除非活動期間,否則一般只接受10人以上的團體預約。由於以上種種因素,因此平時不太有機會在帶團的時候住到,所以藉由這次的私人旅行安排前往。
由於三省HOUSE位於一座小山丘上,且我們造訪的時候正逢大雪時期,還記得當天我們搭車前往時,正是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錯過了公車時間的我們,只好厚臉皮地請他們開車來車站接我們,記得坐在車裡望著窗外的迷你雪牆,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到了縮小版的黑部立山。這時候也才親身體會到,為什麼當地人稱除雪為「雪掘り」(挖雪)而非的「雪かき」(剷雪)了,因為雪的厚度真的是超乎想像啊。車子一路繞過蜿蜒的小路,大約15分鐘後,開車的阿北把我們丟在三省HOUSE門口,並向裡頭的阿嬤呼叫一聲後,就帥氣地離開了。
我們脫下鞋子後,出來迎接我們的阿嬤堆著笑臉來迎接我們,帶著我們前往今晚住宿的房間。走在舊校舍的走廊上,老舊的木造地板因為我們沉重的行李而不斷發出哀號的聲響,上了樓梯,轉角處的地板則因為天花板漏水而形成一攤小積水。到了房間稍微整理過後,飢腸轆轆的我們便奔向食堂準備用餐,幫我們準備餐食的阿嬤,跟剛剛來門口迎接我們的是同一位。坐在由兩間教室打通而成的大食堂裡,我們好奇怎麼沒有其他人來用餐呢?一問阿嬤才知道,原來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住宿o___O。但即便是如此,靦腆的阿嬤還是用心地幫我們準備在這裡才吃得到的家庭料理,還有奢侈地越光米吃到飽。
可能是因為我們是外國人的關係,阿嬤一直很靦腆、話也不多,只是不斷笑著叮嚀我們要吃飽喔!我問她:「今天晚上妳也跟我們一起住這裡嗎?」,她回答:「沒有,我家就住在小學下面的第一個彎路旁,所以你們用完餐我就會回去了。」。聽到這裡,我想起剛剛那個嘎嘎作響的地板,與有點黑暗的走廊,然後想到這麼大的一間學校,今天晚上居然只有我跟我朋友兩人在這裡,怎麼覺得有點害怕(對,我承認我怕黑、也怕鬼>”<)。阿嬤可能看到我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的,突然又說:「不過...沒有意外的話,等等應該會有一個很厚話的阿北會過來吧」。
正當我還在疑惑的時候,果不其然,走廊傳來碰碰碰的腳步聲,食堂門口出現了一個堆滿笑容、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的阿北。果真如食堂阿嬤所述,這位名叫若井的阿北,真的非~~~~常的厚話,跟我們一路天南地北的聊到超晚的,而食堂阿嬤就在我們聊天的過程中默默地下班了(阿嬤大概知道他會沒完沒了,所以選擇閃退XD)。雖然三省HOUSE的住宿設施一點都稱不上豪華,裡頭也有藝術家的作品,吃到飽的越光米也很酷...,但五年過去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這位阿北。我還記得聊天過程中他提到:「我也是從這裡畢業的...」的時候,那個掉入回憶、有點複雜的表情;也還記得我提到過去曾經在北海道打工度假的經驗,然後跟他展開的對話…。
若井阿北(開心地提議說):「那太好了,之後如果再來這裡,就別住學校了,要不要來我家打工度假?」
我:「真的假的!?你家在哪裡啊?」
若井阿北:「就在小學下面的一個彎、兩個彎、三個彎下去而已啊!離這裡不遠、不遠!」
我開玩笑地回他:「那有甚麼問題,我有住過北海道,我可以幫你鏟過雪!」
若井阿北:「不~~~用!你不用幫我鏟雪。」
我:「那我要做甚麼工作來換免費住宿勒?所謂的打工度假,總是要有『工』可以做啊?」
若井阿北(大笑後用堅定的口吻說):「有!你有工作,你的工作就是陪我喝酒聊天就好!」
說實在的,當時他的表情與這段對話,至今都讓我很難忘。以前覺得北川先生在藝術祭的講座與書上描寫的事物都很虛無飄渺,但經過這一次之後,一切突然都真實而立體了起來。一間廢棄的小學,乘載著許多當地人的回憶,縱使已經廢校、儘管建築物本身已經因為融雪穿透天花板而在偷偷哭泣,但如果能以另外一種形式續存在村落中,對當地人來說是多麼的重要。食堂的阿嬤因為我們的造訪而有持續工作的機會,獨居的若井阿北,因為我們的造訪與交流,而有了分享回憶與被陪伴的感覺。北川先生所說的「找回長輩們的笑容」,的確在我的旅程中發生了,若非藝術祭的關係,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這個機會去到這個地方,更不可能與他們交流。雖然我們只住了一個晚上,也不可能真的到阿北家去打工度假,但我相信,若是每天都有不同的人造訪,他們的笑容就不會隨著小學的廢校而消失。
註1:松代梯田銀行(まつだい棚田バンク)與「FC越後妻有」:一套為了解決當地高齡化與人手不足問題的梯田認養制度。意即一般民眾可以透過匯款來認養松代區的梯田,以維持梯田耕種時所需的人力與物力(由於梯田不利於機械耕作,所以需要得人力較一般平地的田還多)。對於認養人來說,不僅可以在耕作期間,不定期地參與認養人限定活動,例如參與耕種、收割等農業體驗;收成後,則會依照認養的面積,分別收到由梯田所產出的越光米謝禮。此外,從2015年開始,當地更找來女子足球選手們移住到越後妻有,這些選手們早上進行足球的訓練、下午則到梯田務農與協助藝術祭的相關業務,這活動從原本的6名成員開始,現在已經增加到11名成員(2022年),且目前仍在持續進行中。
感謝您的閱讀, 如果想聽NANA用白話文,說說與濃縮日本的小故事,非常歡迎您投零錢到我的小貓撲滿裡,給予NANA更多的鼓勵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