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XXXVII.以退為進

　　抱著獎盃與莫葉一起踏上往PO公園好穿越去學生餐廳方向的路，未曾體會過的充實感讓心情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樣輕飄飄的。時間是晚上六點多，比預想還早結束的變裝遊行是因為露露的主持富有效率、或者是因為活動本身很單純呢？公園也比想像中冷清，人是不是都去草坪跟車亭逛街、等待後夜祭開始了呢？只有自己跟莫葉的這段路，不用擔憂一公尺魔咒發生，走起來特別安心……

　　「恭喜啦，變裝遊行也拿到了冠軍。」習慣性地開了話題，莫葉帶著笑意的視線捎向身邊的變裝冠軍。「不只是選拔賽、創校祭典也奪冠，這可是相當難得的壯舉！」

　　「嗯。」輕輕點頭，索羅能感受到逐漸竄上臉頰的溫度──雖然有些不好意思說出來，但在索羅心中，身邊的莫葉裝扮才是更好看的那個。

　　還沒道出任何感想，莫葉突兀地停下了腳步。「我就覺得不太對勁。」他擋到索羅前方，側身摸上亞奧劍的劍柄，緊盯一處樹叢──「你們做了什麼？」

　　從樹叢後方走出的正是上一回也找過莫葉麻煩、騎士團裡的鍊金術師兄妹皇麒與皇麟。兩人皆是身著騎士團的正規裝，儼然一副執勤的模樣，皇麒還狀似游刃有餘地打了個呵欠。

　　代替沒有回答的哥哥，皇麟安靜地上前了一步。「也沒什麼。只是今天的『外賓』們稍微幫了我們一點忙。」她的語調不帶任何情感，公事公辦的態度說明即使是在輕鬆的創校祭典日也不會寬待。「沃芙應該正忙著治療『傷患』……荷莉絲校長比較難纏，卓根老師還跟她在一起，不得已只好一起把他們轉送到其他地方了，要趕回來應該沒那麼容易。」

　　細數著莫葉問的「做了什麼」，皇麟一面透露利用職務之便做的手腳、皮笑肉不笑地揚起嘴角。「對了……守林人那邊也滿麻煩的，但那隻狼現在應該暫時動不了了。」即使面對的是曾交手過一次的對手，皇麟的態度仍游刃有餘。「加上這裡『暫時』受到騎士團的我們管轄，『處理完畢以前』禁止出入……今天不會有人來阻止的。」道出為這個突襲做了多少準備，皇麟與她那打著呵欠的兄長明顯來勢洶洶。

　　從皇麟的話中捉住她加了重音的關鍵詞，索羅猛地想起從早到現在各種令人感到違和的蛛絲馬跡。無論是歧視性的閒言碎語、或是不自然的傷患人數、還是不見蹤影的碧狼巫恩、甚至是校長臨時洽公，竟都沒有引起危機感……還不熟悉魔法世界的生活步調這點讓警覺性跟著沈睡，鬆懈了注意。明明都被耳提面命要小心，還是在這麼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與帶著敵意的騎士團同伴撞個正著。

　　抱緊獎盃，索羅看向身邊的少年。「莫葉……」得快點逃走。必須去找騎士團的其他人，像是洛德──突如其來的強勁推力從肩膀傳來，未料到會有衝擊，沒有站穩的索羅跌倒在地。意識到情況有變，索羅趕緊看向莫葉的方向。

　　剛才站的位置莫名長出了許多株樹。要是莫葉沒有推開自己，恐怕兩人都會一起被抓起來。只見被關在其中的莫葉俐落地拔出劍、蹬上其中一株還在生長的樹作為踏板，縱身躍出幾步便斬斷了他面前的那棵樹。踩到斷樹上沿著樹幹倒下的方向往外逃出被關住的命運，莫葉看準正在施展鍊金術的皇麒再次舉劍──或許是因為這對兄妹並非首次交戰的對手，莫葉像是預料到他妹妹會怎麼支援，半空中硬是一個扭身躲開了不知名的衝擊，還借用了那陣衝擊當作立足點，再次逼近負責主要進攻的皇麒。

　　索羅明白兄妹的配合是一主一副、也想相信莫葉不會這麼輕易落敗，心底的不安仍在直線上升。皇麒用煉金術延伸的樹木似是有意在引導莫葉前進的方向，要是趁了他的意，莫葉是不是會像上次一樣屈居下風──彷彿應證索羅的想法，面對逼近的莫葉，按著其中一株樹幹的皇麒視線與妹妹同樣淡然。他稍稍移動掌心的位置對準莫葉，後者不假思索地舉劍要格擋，卻被向他斜角打去的『什麼』給擊落──意識到皇麒舉手是假動作時已經來不及。正想變換防禦的方向，比擊落的力道更強勁的空氣柱鐵鎚敲釘般狠狠將莫葉錘進地面。

　　「莫葉！」驚叫同伴的名字，呆坐在地上的索羅腦袋渲染出一片空白。地面看不見莫葉的身影，他受到的衝擊力道甚至重的在地上開了個坑。先不提要怎麼復原那個坑洞，光是想像撞下去的力道就覺得無比疼痛──無數的藤蔓像要掩埋莫葉般鋪繞過去，索羅慣性地摸上原先穿著學院袍時放魔杖的位置想做點什麼，卻發現魔杖的位置那裡空無一物──早在換上這身裝扮的時候，魔杖就跟著長袍一起留在醫療中心了。

　　「啊……」自責與驚慌不斷蠶食理智，呼吸也開始失去應有的節奏。得趕緊逃走。必須助陣。要去找洛德。但身體使不上力氣……清脆的斷裂聲從莫葉躺平的位置傳來。燕尾服明顯沾上不少髒污的少年砍斷了那些樹藤，再次緊握著劍站了起來。他放低重心避開看不見的攻擊，用索羅未曾看過的速度起步蹬地奔往皇麒，甚至快得看不清他做了什麼──鮮血洋灑於半空。腹部被砍傷的皇麒猛地咳出聲，捂著傷處蹲跪下去。

　　莫葉還能戰。這事實即時安撫險些崩潰的心靈，索羅回過神才注意到臉頰的濕潤，不由得趕緊伸手揩去眼角的水氣，清晰的尖叫聲同時傳進耳裡。「哥！」意料外的反擊讓皇麟也失去餘裕，張口呼喚的她為了保護哥哥，再次合掌、轉頭朝莫葉釋出攻擊──

　　仔細聽風聲呼嘯的方向，莫葉僅是扭頭閃過、迴身避開一個又一個空氣形成的攻擊、逼近二對一的副手皇麟，其再次舉劍對準皇麟的凜冽之姿與氣勢無人能擋，堪堪顯示出妖精戰士的強悍與不容質疑的戰鬥能力──藤蔓形成的盾牌在眼前成形，對準皇麟肩膀劈砍下去的劍只毀了皇麒即時保護住妹妹的樹藤。

　　意識到戰況變化，莫葉暗嘖一聲、再次謹慎地拉開與兄妹的距離，碎步退到還沒爬起來的索羅身邊。注意力落在鍊金術師皇麒身上想確認傷勢，眼前所見卻令莫葉皺起眉頭。明明砍傷了皇麒、也親眼見到他的鮮血淌落地面，站到妹妹身邊的皇麒身上卻毫髮無傷……難道是治癒系的鍊金術嗎？看不出他動了什麼手腳，這樣下去不妙。

　　「站得起來嗎？」低聲朝索羅開口，莫葉緊盯狀態萬全的兩名鍊金術師。

　　「嗯。」聽到熟悉的聲音才站起身，索羅努力抑制住話裡的顫抖。「我們，是不是去找洛德……」

　　「連校長他們都被設計，八成外賓也有他們的同夥在哪埋伏。不知道洛德在哪的情況下背向他們兩個逃跑只會更危險。」冷靜地反駁索羅向外求助的念頭，莫葉握緊劍柄，透露著要在公園將兩人打倒的決心。「你的魔杖不在身上吧？」觀察起周遭，莫葉開口確認的同時也在警戒下一波攻擊。即使攻擊搆得著敵人，傷口可以一直恢復的話戰鬥只會沒完沒了……雖然跟人類相較之下妖精的體力更勝一籌，持久戰也不是個好選擇。假如他們兄妹只是奉命來消耗自己體力的話，繼續纏鬥下去反而趁了他們的意。

　　盤算著該如何度過危機，莫葉聽見索羅抽氣的聲音──猜中了啊。沒有魔杖的魔法師只會成為零戰力的普通人，加上索羅現在處於不安之中，有沒可能像之前一樣引發些什麼奇蹟……不。這是屬於自己的戰鬥，不該把索羅捲進來。

　　「千萬別亂動。鍊金術不比魔法，被打中的話更難復原。」決定務實一點，莫葉放棄依賴他人的念頭，轉而給出忠告。才親身體會過那種傷的他對那份痛楚實在太過明白。「等下我打中他們其中一個就全力往草坪跑。」

　　聽出莫葉有撤退之意，原因可能還是自己沒有任何自保手段，索羅努力忍耐再次哭出來的慾望，拼命點頭。「嗯。」濕潤的鼻音藏不住滿懷歉疚，只能看著莫葉又一次為了迎戰架好姿勢。跟上次不同，像是能在每次的交手中進化，沾染了塵土的燕尾服上頭雖然有相當明顯的磨損痕跡卻沒有一點缺口，敘說莫葉以一敵二，何況對手還是下令誅族的那些人再次調動的鍊金術師仍有多麼頑強不屈且可靠。

　　「我不會有事的。」背對著的他輕聲低語，像是在自我鼓勵、也像在安慰自己。捏緊拳頭，索羅還來不及說些什麼，莫葉做了個深呼吸便再次起步奔向騎士團的兄妹檔。

　　「皇麟。」慵懶語調呼喚了身後的妹妹，皇麒連雙眼都茫然無神。「還能用鍊金術嗎？」問句惹來一聲嘆息，皇麟雖然沒有回答，卻是再次舉起空無一物的雙手合起掌心。

　　「先說好，上次那招不會管用。」

　　「那換個吧，一擊應該搞得定吧。」沒有緊張感地觸上被毀壞的樹盾，皇麒一揮手便重新賦予樹盾新的形狀。

　　皇麟亦以鼻音回應。「真是浪費力氣……來了。」混入埋怨也沒忘記提醒哥哥，皇麟再次驅使空氣化成銳利形狀朝莫葉襲去。

　　集中注意力在戰鬥上，莫葉清楚那些化成尖錐與圓柱的各種無形攻擊是為了製造某個時機。他還記得上次體內空氣被皇麟的鍊金術全數銳化前，本能傳來的某種警告──妖精是順應自然而生的物種，對大自然的變化比人類敏銳，能夠多少判斷出鍊金術與魔法攻擊的差異，比如說，風的聲音與形狀，鍊金術的成果要比魔法更為清晰精緻。危機來臨時，更是會有清晰的異音警示──而這一次沒有這樣的聲音。舉劍劈去攻擊、斬落誘餌似的空氣柱，莫葉朝表情逐漸扭曲的皇麟逼近，劍尖直指她的肩。

　　事情只發生在一瞬間──清晰過頭的沈悶斷裂聲在索羅前方數公尺響起。待意識重新跟上時，面前已是數株粗樹幹狠狠貫穿莫葉的殘忍景色。連聲音都發不出、面色扭曲的莫葉尚未掙扎，樹幹又用抵擋不了的氣勢迅速抽離他的身體──過於強烈的反作用力讓少年咳吐出鮮血，反應不及便又被空氣柱擊飛、狼狽地摔落地面滾了好幾圈，留下一地鮮紅的血痕與同樣摔飛出去的亞奧劍──

　　「莫葉！」發現情勢不對，索羅趕緊放下獎盃，撿起落下的劍跑向倒地的少年蹲跪到他身邊──如同預想，抱著劍的關係沒有引起一公尺魔咒，但是……「莫葉！」

　　側趴於地的人緊閉雙眼沒有反應。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莫葉身上的燕尾服破破爛爛的、被貫穿出來的孔洞從鎖骨以下有許多處，多得索羅連數都不敢數。大小不一的傷口不但一直在滲血、還各自有著鮮紅的結晶在散著霧氣……結晶產生之處甚至已經有些開始發黑。

　　「安啦，我妹本系是冰系，而且又弄昏他了，凍爛也沒感覺的。」一面解釋那些鮮紅的結晶是怎麼形成的，皇麒再次打著呵欠與皇麟一起緩步靠近。

　　雖然學的知識還很有限，但索羅清楚記得魔法與鍊金術的本質都是轉換。也就是說，為了凍爛莫葉的傷口，皇麟用來凝結成冰的液體，是莫葉的……

　　「就算放著不管，幾分鐘後就不會痛苦了。」皇麒指了指莫葉胸口一個拳頭大的傷。「我們可以立刻讓他解脫。」

　　「為什麼……」皇麒的聲音越來越遠。索羅只覺視線黑了一半、組成世界的一切搖搖欲墜──都是自己的錯。誇下豪語想成為莫葉的同伴、關鍵時刻卻沒有任何用處，不但搞砸了快樂的創校祭典、還害莫葉遇到這種事──視線模糊得只剩下色塊，已經聽不見聲音的索羅放下亞奧劍，觸上落地後便失去意識的莫葉肩膀。

　　「對不起……」忍耐不住的淚水開始潰堤，鮮紅的喪失感佔據了索羅所有感官。「不要……」死。哽在喉頭的下一句道歉跟後悔卻是在意識到死亡如此接近後便再也說不出。

　　「你也想一起上路嗎？」毫無感情地拋出問句，皇麟凝視變裝後的索羅，其金眸透出的只有冷漠。「感情還真好呢。」

　　比皇麒更有力道的問句將意識拉回了現實。索羅仰起首注視皇麟再次合起掌心，即使知道那是準備發動煉金術的信號，淚水仍停不下來。就算還想問皇氏兄妹為何要痛下殺手，得不到答案的為什麼，再多問下去恐怕也沒有意義。混亂當前，索羅伸出另一手，就著跪坐的姿勢捧抱起失去意識前都還不斷想著保護自己的少年，也不怕鮮血弄髒衣服便傾下身試圖保護他──

　　「對不起……」這是最後能夠為莫葉做的事情了吧。如果，橫豎都要死的話──

　　「對不起……」至少，希望這幾分鐘內能夠讓他獲得多一點安寧。

　　閉上雙眼等待最後一刻，抱著莫葉的索羅縮起身子。

　　空氣傳來不自然的撕裂聲。

　　那是最後的警告吧。明明不想在這裡結束、也不認為這裡就是莫葉的終點。如果非得要死一個的話，更寧願是自己。

　　風開始混入尖銳的咆哮聲。

　　要死了嗎──逐漸膨脹的懊悔幾乎要逼迫索羅開口道歉，卻在昏黑之中聽見了聲音。

　　「該醒了，索羅。」

　　那是第幾次喊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如此溫柔、滿溢慈愛──索羅依言睜開眼睛，周遭的景色仍是在PO公園。眨了眨眼，索羅看往鍊金術師兄妹的方向。他們不知怎的一臉驚懼。

　　「你剛才做了什麼？」

　　「剛才……」還在復述皇麟的提問，後者立即臉色一沉。

　　「撤。」她頭也不回揪著哥哥揚長而去，隨即，索羅聽見另一道熟悉的喚聲。

　　「索羅、莫葉！剛才那陣光是什麼？你們還好嗎──」難得面露焦急，洛德領著楚彬兄妹同時趕到，見到渾身浴血的莫葉，楚彬先是拜託洛德照顧楚楓，才蹲到滿臉淚痕的索羅跟前低頭確認現狀。意料外的是出血已經止住了。

　　「莫葉還活著。」給出結論，楚彬抬起臉直視索羅的眼睛。「我會把他帶去醫療中心……醫療長會把他救回來的。」

　　「真的嗎……」像是終於重新能接收外界的訊息，索羅再次落下淚水，哽咽之中帶著慶幸。

　　「醫療長那邊可能來不及。被刻意製造出來的傷患人實在太多了，對她也是劇烈的消耗──」乾脆地澆熄兩人的希望，洛德的語調卻不像是束手無策。「所以我臨時拜託了另一位。」

　　順著話題，一個人影輕輕地向幾人走來，最終停在距離索羅一公尺外。認出是班上同學，索羅眨了眨眼。「安蒂妮……」沒有開口回應索羅的呼喚，安蒂妮只是點個頭便轉向拜託她的騎士團班長。

　　「請借我。魔杖。」她向洛德要求的同時伸出了手，洛德也只是笑著出借了一支練習用的魔杖。先不探討為什麼洛德會帶著這個，索羅猛然意識到自己的一公尺魔咒可能會干擾安蒂妮的醫療救助，便在不捨下輕輕放開莫葉跟楚彬一起讓出空間，將瀕死的少年交給同班同學──

　　少女在莫葉跟前蹲了下來，舉起魔杖低聲呢喃那句特別的治癒咒文，令溫柔的光芒包覆起莫葉身軀。凍爛發黑的傷痕逐漸恢復原本的血色、不自然的紅色結晶亦開始消退，再次見識到魔法的神奇，索羅落下了安心的淚水。不住向安蒂妮頻頻道謝，至此洛德才如釋重負鬆口了氣。「好了，接下來就等他醒來……我們送他去醫療中心休息一下，索羅也可以順道去換衣服！」衝著索羅輕輕一笑，洛德也向臨時被找來的安蒂妮致謝。後者僅是輕輕點頭，便把魔杖還給了洛德。

　　對班長的提議沒有異議，索羅在幾位班長的協助下帶著亞奧劍將莫葉送到了人潮總算開始減少的醫療中心內，幸運的是還有床位。班長們合力將莫葉移上床，索羅再次看了病榻上緊閉雙眼的莫葉呼吸均勻的熟睡模樣，不禁重新意識到他還活著的事實。心底湧起的是歉意與慶幸，遵照醫療長的指示在醫療簿上替莫葉登記他的名字，她也再次替莫葉做了檢查。確認莫葉沒有大礙後，索羅這才向滿臉疲憊、趁著空檔喝口茶的醫療長借用她的休息空間把衣服重新換回。

　　不是每一次的危機都能安然度過。就算沒有投身戰爭，周遭一樣會有戰爭般的危險。不僅有黑魔法師的事情、還有莫葉的身份曝光的事。今後恐怕只會越來越不得安寧，沒有盡頭的這份絕望該如何了結……默默將換下的衣服摺疊好，索羅安靜地觸上自己的魔杖──校長曾經提過。卓根老師也說過。以及，那個溫柔的聲音也像在透露這一切都有方法解決。

　　只要索羅・普依路・奧塔能夠順利『回想』起該想起來的事情的話。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