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學生時期的妳,面目清秀,皮膚不算雪白,是淡淡的健康小麥膚色,個頭不算小,雖然不至於鶴立雞群,但總也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同學形容妳是東北大妞。妳有著和母親一樣的深邃五官,濃眉大眼,鼻樑纖巧,鼻翼雅緻,厚薄、大小就是那麼剛剛好的粉紅嘴唇,妳說喜歡自己的五官,唯一的缺點就是一直跟著妳到成年後的嬰兒肥雙頰。妳記得國小時,班導師特地把妳叫到她辦公室,告誡妳說:『回家跟媽媽說上學不用幫妳化妝和畫眼線。』傻乎乎的妳,回家問母親:『眼線是什麼?老師說我不用畫。』國中時的數學老師甚至當全班的面跟妳說:『記得,長大一定要去選中國小姐。』但妳一直覺得自己是醜小鴨,很大隻的醜小鴨。
在醫院實習時,追求者甚多,甚至有竹科新貴跟妳同學打探得知知妳的生日和電話,捧著九十九朵玫瑰花送到妳家告訴妳,他好喜歡妳。接下來轉向妳的母親,他向她自我介紹他的家世背景。當晚,母親不斷的跟妳說:『那個查埔囡仔是新竹的田僑仔,要嫁,就要找這種的嫁。』當然,妳沒那麼聽話。
妳一直以為J就是妳的Mr.Right,會認識他,是妳這輩子目前唯一一次在餐酒館打工時遇見的。
十九歲那年的寒假,某天,父親興高采烈的帶著母親和妳一起到一家餐酒館用餐。在網路還未興起的年代,那家美式裝潢的餐酒館算是生意很不錯,時常高朋滿座,用餐時間沒有訂位幾乎無法入內用餐。鄉村風格的裝潢混合五零年代到七零年代的各式裝飾品,是這家餐酒館給人的第一印象。菜單攤開來,映入眼簾的卻都是道道地地夠鹹夠味的台式熱炒,配上有著五分之一杯白色泡沫的冰涼新鮮生啤酒,是這家店最受歡迎的搭配組合,因為鄰近港口,晚間九點過後,常有外籍船員來喝酒把妹,開始另一波飲酒作樂的宵夜場,店裡的調酒和下酒菜頗受顧客好評。
那晚,妳的表情僵硬,情緒不佳,嘴上不時嘟嘟囊囊的小聲碎唸著給母親聽:『幹嘛來這家吃飯啊?那女人介紹的就一定好吃?』
原來在來餐酒館的路上,父親用很得意與驕傲的口吻介紹著這家的熱炒有多麽的好吃。一向對自己很節儉的父親,怎麼會突然想到帶妳們來這樣的店吃飯呢?妳好奇的問他怎麼會知道這家餐酒館,他毫不避諱地當著母親的面告訴妳因為那妖嬌的女人帶他和朋友一起來過,講的眉飛色舞,完全不顧妳和妳母親的感受。
在用餐中,母親為要讓妳和父親之間的氣氛緩和,故意跟妳聊一下寒假計畫。那個年代,護理科系學生的寒暑假幾乎都是在醫院實習度過。已經到了二專二年級下學期的妳,在經過某醫學中心幾個重要單位的洗禮後,終於有一個月的寒假可過了。
『開玩笑!』妳心想。
妳當然沒有特別的寒假計劃,再過半年,就有國家檢核考試、國家高考,還有妳最在意的升學考試。在民國八零年代,護理系的技術學院全台只有一所,競爭激烈的程度應該不亞於台大醫科吧?妳唯一有的計畫就是專心讀書,因為妳一心只想要當大學生。
但是,母親對於寒假計畫這個話題似乎沒有要停歇的打算。她問妳要不要體驗一下打工生活?妳直說沒興趣。妳心裡盤算著,這樣就可以讓母親停止這個話題了吧?沒想到,母親突然臉一沉,接著說:『我告訴妳,我只供妳讀書到二十歲,如果接下來妳還要讀書,學費妳要自己想辦法。』
在妳還沒來得及反應時,店長看到了常客父親,便笑咪咪來桌邊打聲招呼,妳心裡正在滴咕著,到底是有多常跟那女人來用餐喝酒啊?
母親就趁著機會,跟店長說:『這是我們女兒,護專快畢業了,寒假有沒有缺工讀生啊?』
妳嚇了一跳,母親竟然擅自作主幫妳問了。
店長環顧座無虛席的四周說:『寒假和過年真的需要人手。』轉頭看著妳問:『美女,妳願意來幫忙嗎?』
怎麼辦?妳從來不好意思當面拒絕人。現在妳終於知道,這絕對是遺傳到父親。就這樣,誤打誤撞的,在十九歲的尾聲,開始了唯一一次的工讀經驗,也遇到了在妳心裡永遠留有一個位置的J。
隔天傍晚,妳依約前來上工,有點緊張,有點不甘願。妳告訴我,妳在陌生的環境中,一開始都有一種莫名其妙、不可親近的高傲感。我知道,那是妳掩飾自己不安的保護色,妳以為這樣他人就看不出來妳的緊張。
店長為妳簡單的環境介紹,妳跟酒館內的每一位工作夥伴微笑點頭的打了招呼後,拿著制服,帶著忐忑的心情,店長引導妳來到那是原木裝潢,有著刺鼻廉價芳香劑味道的廁所更衣。妳對著漂亮的馬賽克封邊的鏡子穿上了那件藍色牛仔襯衫制服。牛仔襯衫配上妳的大捲長髮,妳不禁地對著鏡中人微笑說:『妳穿這制服看起來就是和大家不一樣,就是特別好看,有清新脫俗的大學生氣質。』
天色漸暗,酒館內昏黃的鄉村風馬賽克吊燈全亮起,晚上的營業時間近了,這時妳注意到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打開了那扇深色木製有著厚重鐵製長型門把的大門,和妳在吧檯前擦身而過時,沒有任何表情的俊秀臉龐,冷酷的瞄了妳一眼,毫無反應快速地穿過營業空間,上了樓梯,直奔三樓。看他熟門熟路的行徑,妳研判,他是老鳥,而妳是第一天的菜鳥。妳安撫自己:『這麼酷,不怕。』
他是J,在酒館附近某國立大學管理學院就讀大二的學生,斯文帥氣,高瘦挺拔,會畫畫,文采極佳。在那個還沒有文青這名詞的年代,清秀、白嫩、青澀又帶著些許藝術氣息的少年,用優雅的貴公子來形容他,他受之無愧。到現在,妳依舊是這麼認為。和同為外場服務工讀生相比,他的氣質就是明顯與他人不一樣。除了學歷之外,他有著孤傲冷漠的距離感,但是他又可以跟每個人說說笑笑,尤其是和廚房裡的廚師們。
J在餐酒館裡是掌控廚房與外場中間的一個重要角色。服務生為客人點餐後,菜單交由他來負責跟廚房送單、安排順序。當廚房出菜時,他要告訴外場服務生這是什麼菜、要送哪一桌,在忙碌的晚餐時段,點餐、送單、催菜等等重要的環節全部掌握,他是在酒館小角落掌控全場的靈魂人物。
妳觀察他在出餐口的一舉一動,很帥、裝酷,妳心想。
經過了幾天的適應,妳卸下了心防和大家也打成一片了,大家知道妳年紀最小,都對妳很照顧,尤其是廚房裡的廚師們,常常為妳準備與其他人不一樣的豐盛員工餐,妳也常在他們忙碌之餘,貼心為他們送上冰涼的飲料。妳很慶幸來到這裡,能夠嘻嘻哈哈的度過每一個夜晚,能暫時忘卻那像是鬼針草扎在心頭卻甩不掉的刺痛感。妳心想,原來當服務生這麼好玩啊!妳還記得第一次要上班到凌晨一點的那一天,有小夜班實習經驗的妳,對於半夜下班這件事一點也不感覺特別。對單純的妳而言,特別的是,原來夜夜笙歌是這麼一回事。
每天大約晚上十點後,原本輕鬆的鄉村樂轉換成爵士風格的酒吧音樂,消費客群明顯與用餐時段不同,從攜家帶眷、扶老攜幼點合菜配白飯的組合變成了丁香花生配啤酒的男男女女。在這裏妳第一次見識到了大手筆開瓶、寄酒的公子哥,還有出手闊綽給小費的大爺。印象最深刻的是調酒師給妳品嚐那杯酒後,笑嘻嘻的要妳看酒瓶底那隻蟲,到現在妳都清楚記得手裡拿著酒杯、口裡有著酒精滑過後的燒灼感,瞪大著眼睛看著那隨酒晃動的蟲,全身起雞皮疙瘩的瞬間。
酒館小夜班初體驗那晚,妳第一次看到賣花的老太太,同事告訴妳,她大概每晚都在午夜時會來到店裡。她固定拎著一個竹製的花籃,裡面放著嬌豔帶刺的紅玫瑰,個子矮小的她,帶著和酒館有那麼一點格格不入的慈祥笑容,詢問每一桌的男士,要不要買朵花送女伴呢?妳一直對這位年約七十上下的老太太充滿了好奇。為什麼她要大半夜的出來賣花?賣多久了?每天生意好嗎?但是妳始終沒有開口問過。她依舊每天午夜出現,一桌問過一桌,然後帶著艷紅玫瑰花籃默默地離開。
午夜一點,下班鐘聲響起,不同於灰姑娘的驚慌失措,妳是帶著體驗了不同以往生活的興奮雀躍。妳開心地走上在營業空間正中央的木製旋轉樓梯,要到二樓去拿妳的包包下樓時,妳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嘻嘻啐啐的耳語。妳當是客人飲酒作樂的聲音,繼續走下樓。就在倒數第五個階梯,那也正好是全店都看得到妳的位置,J帶著靦腆羞澀的笑容,還有一束紅色玫瑰花走向了妳。似乎有聚光燈打在J和妳的身上,同事們嬉鬧的鼓噪聲、客人的拍手聲,似乎都暫停了,那場景成了永恆的剎那。
提醒妳向前走的是妳發紅灼熱到不行的臉,配上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不止的震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