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一路跌進了一個荒唐的夢,但這場夢並沒進行多久,就被我肚子裏的翻江倒海強行打斷,某一瞬間,我對身體的控制權突然全部回歸,詐屍般坐了起來,雙眼驟然睜大。
我無暇分析眼前過度曝光的房間究竟是哪里,因為我想吐,壓抑不住的想吐,就在我即將要把肚子裏作妖的「孫猴子」吐出來時,那只在夢裏禁錮我多次的大手再次出現。
它掐著我的胳膊,將我整個人拎了起來,猶如拎著一只生病的雞崽子,懸空拎了一段距離之後,將我丟在了一塊堅硬的地上,幾乎是同一時刻,我吐了出來,一股接著一股,如開閘的水龍頭一般。
幾輪下來,我感覺快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吐到最後只剩動作,再無東西可吐,掏空身體的我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五感開始逐漸回歸,我此時並不在酒吧,而是在一個什麼地方的洗手間裏,周圍都是我吐出的污穢,甚至我的頭髮和衣服上都是。
我被噁心的味道包圍著,忍不住又幹嘔了好幾下,可實在是沒東西可吐了。
「水。」
一個有些憤怒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緊接著出現在我面前一瓶礦泉水,我回頭,看到了失去意識前最後看到的那張臉,是阿偉。
他的臉上寫滿了厭惡,皺著眉頭,胳膊伸得老長,就為了離噁心的我盡可能的遠一點。
我抬手接過礦泉水,蓋子已經被提前擰開,我不停地漱口,一次又一次,大腦快速地恢復著思考的功能。
「我先洗個澡。」
我的嗓子都啞了,可能是嘔吐導致的,每個字都扯得嗓子生疼。
阿偉退了出去,我掙扎著站起身,脫掉了所有衣服,其實我還沒什麼力氣,但是我實在討厭這個味道的自己。
扶著馬桶勉強將自己沖了沖,算不上乾淨,至少不噁心人,洗完卻尷尬地發現沒有可換的衣服。
「阿偉,你還在嗎?」
「有屁就放!」他的語氣裏充滿了不耐煩。
「我沒衣服穿,去給我找件衣服。」
我聽見他在門口罵罵咧咧個不停,很快門開了一條縫,那只手遞進來一件浴袍。
我將浴袍圍在自己身上,走出了洗手間。
阿偉坐在床邊抽著煙,房間裏所有的燈都開著,床上淩亂成一片,我的包丟在地上。
「謝謝啊。」
我拖著酸疼的身體走到床的另一側,半死不活地靠著床頭恢復著體力。
「我就知道你他媽主動找我就沒好事兒!」
我吃力地笑了笑,一定笑得很難看。
「那個男的呢?」我問。
「誰?沒看到還有別人阿,但是我帶你上計程車之後,後邊始終有個車跟著,我也沒敢回頭看是誰,後來我進了賓館,後邊應該沒跟著進來。」
我點點頭,沒說話。
這就是阿男新接盤的賭局,投注者匿名下注,這次的任務是給我下藥,然後讓別人撿屍。
匿名者自然是我的金主羊毛卷,這個看似並不困難的任務損失了他三個鯊魚幣。
從羊毛卷那回來的路上,我用安全的手機聯繫了阿偉,讓他務必幫我個忙,剛剛在酒吧上廁所,我將準確的定位發給他,而在得到他到達的信號之後,我才喝下那杯明知道被加過料的酒。
按照賭局的要求,最後將我撿走的必須是酒吧隨機的陌生人,不能是阿男,雖然這個玩法有bug,但很明顯,這個任務阿男完成了。
阿偉根據我發的資訊及時就位,充當了這個陌生人的角色,至於為什麼選擇阿偉,因為除了他,我在這個城市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隨機陌生人」。
之後,阿偉帶著怒氣控訴了我失去意識的一個小時發生了什麼,不知道阿男給我下了什麼藥,我除了失去清醒的意識,還始終在勾引著阿偉,甚至野蠻地想和他發生關係。
曾經對我那麼感興趣的阿偉,如今看著被下藥之後主動送上門的我,也完全沒了性致,甚至想揍我一頓讓我抓緊清醒。
看著濕漉漉還依然有些發愣的我,阿偉尚未消氣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嘲諷的笑,阿月你也有今天。」
「是啊,報應。」
我也自嘲地笑出了聲。
「明知道有藥還喝,傻X,你為什麼不報警啊?」
他拋給我一根煙,我根本沒力氣接,掉在床上我才顫抖著抓了過來,一次性的打火機按了好次才成功,空蕩蕩的身體需要一些東西填充,哪怕是虛無的氣體也行。
「我的事兒不太好弄……」
「我也不懂你到底啥事兒,反正別給自己玩兒死了就行,你就說今天多嚇人,這要是我沒搶過別人,你就讓別人揀去了,到時候咋辦?」
我苦笑了一下,煙熏得我睜不開眼睛,果然還是便宜煙對我的口味,和我不太貴的靈魂更相配。
「接下來咋辦?」他看著我,「要不我出去給你弄點吃的吧,你這也不能穿浴袍出門啊?」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形象確實不太雅觀,「不用,再過一會兒你就走吧,我沒事兒。」
並不是我不需要人陪,也不是需要幫助,而是按照正常的撿屍流程來說,辦完事兒之後,悄然離開現場才是最正確的做法,我也不確定賓館門口是不是還有阿男的人守著,阿偉應該扮演一個過客角色,跟我過多的牽扯都對他有危險。
「竟他媽扯犢子,我不可能給你自己扔這,你都這個鳥樣了……」
他嫌棄的情緒已經不屑於去隱藏。
「真沒事兒,我一會讓另外一個朋友來給我送衣服,你一會出去的時候戴著口罩,出門就打車,在家附近轉兩圈,謹慎點,儘量別讓人跟上,也別直接回家。」
「草,你得罪黑社會了啊?」
「不是,他們可能比黑社會嚇人。」
我無法為阿偉解釋阿波和阿男是怎樣的存在,也不需要他瞭解前因後果,他只需要待在以前的生活裏就好,繼續他樓層經理該有的生活。
聽我這麼說,阿偉沒再多說什麼,我知道,他也是怕的。
「那你自己多加小心,需要我再給我打電話,雖然做不到隨叫隨到,但是我有時間就能來,你瞅瞅你今天……多嚇人。」
「謝謝。」
我當然知道嚇人,就在剛剛,我一度認為瀕臨死亡,或許是之前大量喝水起了作用,也許是提前讓阿偉準備的催吐藥發揮了效果,異樣的感覺正在從我身體深處快速抽離。
頭腦變得清晰後,隨之到來就是後怕。
即使我知道事情的走向,我也依然十分害怕,這裏面有很多不可控的環節,如果阿男也安排了人來撿屍,如果他偷樑換柱臨時接下了其他的任務,如果他想親眼看到藥效發揮……
可也只有這樣才能讓阿男在我身上嘗到甜頭,才能有機會繼續接下來的更危險的事,才能拋出誘餌,拉他上鉤。
阿偉又陪我待了一會兒,確認我徹底沒問題之後離開了,最後他站在門口,幾次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從此不會再惦記跟我好了,我苦笑著送他離開,他壓低了帽子,戴上了口罩,快速消失在走廊拐角處。
我又變成了一個人,我始終是一個人。
走到窗邊,我掀開窗簾的一角向外小心張望,但是這邊並不對著街面,我看不到太多的東西。
我自己的手機在酒吧廁所的時候就關了機,此時仍然板磚一塊躺在包裏。
又喝了些冰的礦泉水,然後強撐著把衣服簡單洗了洗,晾在了空調下邊,把空調風速開到最大,然後躺在床上,撥通了羊毛卷的電話。
他真是隨時找隨時在,發信息立刻就回,打電話馬上就接。
「怎麼樣?」我問。
「成功輸掉五十萬。」
他的語氣沒有太多的憤慨,因為這都是計畫之中的,而我承諾會讓他贏回更多的錢,當然,我也不確定能不能做到。
他給我發來今天晚上後半段的視頻,我才知道那段時間我到底經歷了什麼。
阿男帶著我跳舞,我在他懷裏漸漸失去意識,他扶著我回到了座位上,過程中他還試圖叫醒我,發現我已經徹底沒了反應,然後拿起了桌上隱藏的攝像頭,對著我從頭拍到腿,又從腿掃回到臉上,像是在介紹一道即將上桌的菜品。
我的臉看起來像睡著一樣,沒有過多的表情。
很快,他將帶著攝像頭走進了跳舞的人群,躲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拍著我所在的卡座,這段時間卡座前來來往往好多人,都沒有注意到失去意識的我,可能都以為我是喝醉酒的顧客正在休息。
過了好一會兒,阿偉進入了鏡頭中,他按照我說的,穿了一身不太顯眼的衣服,戴了個眼鏡,先是左顧右看,然後坐在了卡座裏稍微遠一點的距離,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他之後,他一點一點湊近我。
看,連阿偉的演技都比阿泰好。
最後他湊到我身邊,手拍了拍我的臉,然後趴在我耳邊叫我,我沒反應,他試著拉我的手,我也沒反應,他像男女朋友那樣摟住我的肩膀,我依然沒反應,他又掀開我的領口猥瑣地看了看,我還是沒反應,最後他的手沿著我開叉的裙子摸了摸我的腿……
狗男人,我剛剛還被他的關心純純感動了一波,終究是高看了他。
後來,他將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然後像扶著一個醉酒的朋友一樣將我「撿」走了,攝像頭一路搖晃,跟著我們一路走出酒吧,來到馬路邊,看著我們上了計程車,他也跟著上了一輛計程車,下車之後,一直拍攝到我們走進賓館。
鏡頭最後還給賓館的門頭一個特寫,漸漸模糊,最後停止,有點意識流的意思。
畫面到此為止,我猜他們也害怕酒店裏的攝像頭,沒有最後跟進來。
就當我想關掉畫面的時候,新的一條視頻資訊發了過來。
攝像頭裏是剛剛阿偉離開賓館的畫面,阿男他們果然沒走,鏡頭裏看著阿偉上了計程車,然後攝像頭對著賓館門口許久,畫面再次停止。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們此時應該還沒走,因為作為主演的我還在賓館裏,他們一定在等我。
空調開著最大的暖風吹著我的衣服,我看著不停擺動的裙擺發了呆。
淩晨四點,外邊的夜色正在漸漸淡去,衣服還沒幹透,但是我不能等下去,套上衣服之後,我對著鏡子打量著自己,才一夜,我就明顯的瘦了一圈,也許是劇烈的嘔吐讓我快速缺水的原因。
我想了想,將自己裙子領口撤開了一些,裙擺也扯壞了幾大塊,頭髮洗完之後沒梳過,在床上滾了一會兒十分淩亂,我塗好了口紅,然後用衛生紙大力地抹了一下,再用紙巾擦掉大部分,只留下被清理過卻不徹底的痕跡……
一切準備好,我一手掐著領口,一手捂著小腹離開了房間,步步維艱地走出賓館轉門,門口沒有人,只停著幾輛車,或許阿男就藏在其中一輛裏,此時正舉著攝像機對準狼狽走出來的我。
我走得很艱難,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艱難地來到路邊,微微彎曲的腰身證明著昨天晚上狀況的激烈,好不容易等來了一輛計程車,我吃力地鑽進後排座,跟司機報了個地址。
汽車啟動,我頹然地靠在椅背上,眼睛餘光掃著倒車鏡裏。
果然,一輛白色的越野車隨之發動,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邊。
我調整著呼吸,司機通過後視鏡看了好幾次,我說:「師傅,去最近的派出所。」
司機沒說什麼,路口猛打方向盤換了條路,賊眉鼠眼的也通過倒車鏡觀察著後排的我,對我說,「姑娘,是不是遇到啥事兒了?需要幫忙跟哥說,我是好人。」
你是不是好人我並不知道,但是我不是好人。
見我沒回答,他也不再搭話,很快來到一個派出所的門口。
我坐在車裏,看著黎明中的派出所門口,裏面已經開始有穿著制服的人進出,他們每一夜都在見證這個城市最醜陋的一面。
司機看我半天,「下去嗎?姑娘。」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閉上眼睛,「不下了,走吧。」
「你要是真遇到啥事千萬別自己忍下,該報警報警。」
「沒事,就是累了。」
我無法確認他是不是真的司機,只能把這場戲加上一段,想報警又一番糾結之後放棄,符合受害者心理。
司機不再多話,加大了腳下的油門,將我快速送到目的地。
付了車費之後,我仍舊保持剛才的狀態下了車,一步一步挪回了我的半地下室,關上門,我才終於找回了走失一夜的安全感。
回家之後我將自己的手機開機,很快進來一條消息,是阿男發來的:「到家了嗎?」
我推算了一下他發信息的時間,那會兒我正和阿偉在賓館的房間裏,我開始好奇他下次見我的時候會是個怎樣的說辭,果然最終的對決還是要拼演技。
躺在床上,我身體還是極其不舒服,那種感覺像是身體深處的什麼地方酸痛,無論什麼姿勢都無法緩解這種不舒服,翻來覆去,抓心撓肝,有力氣使不出來,頭也陣痛,劇烈嘔吐後整個食道都有灼熱的刺痛感,喝水都燒著慌。
肚子裏是空的,我卻絲毫沒有饑餓感,我給周大強發了條請假的資訊,做戲就做全套,我整個狀態值得擁有一天休假。
雖然身體各種不適,終究還是敵不過一夜不睡的困意,我渾渾噩噩地睡著了,一直在做夢,一會在水裏泡,一會在火上烤,醒來的時候渾身都被虛汗浸透,呼吸急促,像是剛從死亡線被搶救回來。
我看著天棚上潮濕的水痕,回憶著昨夜發生的所有事,這種感覺十分不真實。
支撐著起來,將身上潮濕的衣服換掉,我開始燒水煮面,雖然仍舊沒什麼饑餓感,但我心理上覺得必須得吃點東西才能快點恢復體力。
就在我咬著筷子等水燒開的時候,羊毛卷又發來一段視頻,竟然是阿泰家的畫面,從角度上開,是阿泰的電腦攝像頭拍攝下來的。
阿泰正坐在攝像頭的對面,看樣子應該是用電腦操作著什麼,身後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在跟他說著什麼,應該是他媽,兩個人在對話,他媽問:「你不是說女朋友出差了嗎?什麼時候回來啊?要是最近幾天,我就再待兩天。」
「不一定啥時候。」阿泰的語氣十分低落。
「你不是說她在超市上班嗎?為啥會出差呢?」
「可能是進修學習吧,我也不知道。」
「那怎麼那麼巧,我來她就出差了,是不是不太想見我啊?」
阿泰停住手上的動作,「別多想,沒有的事兒,阿月可想見你了,冰箱裏那些水果還是她給你挑的呢,就是趕巧了。」
「那……要不找個時間媽跟她視個頻?」
阿泰表情越來越難看,沉默了一會兒,敲擊鍵盤的聲音再次傳來,「好,我跟她說說,看看什麼時候方便。」
視頻結束了,應該是一段視頻當中的一小段,即使我不住在那裏,阿男和阿波依然沒有放過阿泰,或許,阿波還沒停止對阿泰的勾引,畢竟關於他的局也有好幾個,雖然沒有關於我的多,但是算下來也不少錢,而且這個傻子太容易上鉤。
勾引他,跟白撿錢差不多。
我又看了一遍這段視頻,他媽媽看起來是個脾氣很好的人,母子倆長得很像,尤其是大鼻子簡直一模一樣。也看得出來她是真想見見兒子的女朋友,他媽是個小學老師,他爸開了個五金商店,是個本本分分的家庭,就這麼一個兒子,算不上特別有出息,但是一家人都很知足。
這種平靜普通的生活實在不應該被阿波和阿男放在網上,尤其是當我想到這件事間接是由我造成的,我就更加的氣憤。
鍋裏的水不斷翻騰著,熱氣迅速填滿狹小的空間,我將掛麵掰斷,放進去,用筷子不斷攪拌,看著它堅硬的身體慢慢變軟,最後隨著漩渦一同旋轉。
我拿起手機撥通了阿泰的電話,阿泰很快就接通了,語氣壓抑不住的興奮,「喂?」
聽到他高興的聲音,我竟然有些難過,「喂,在哪呢?」
「上班的路上。」他回答,這個時間是他每天上班的時間,此時應該在地鐵上。
「你終於給我打電話了,阿月,你還好嗎?」
我不好,我很不好,非常不好,但是我一個字都不能告訴他。
「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找你有事。」
我甚至能從他的呼吸聲中聽出他情緒的變化,「我什麼時候都有時間,你定,你說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現在也行。」
「你先上班吧,那今天下班之後見,把你電腦帶來,裏面我存了一些東西,導出來之後還給你。」
阿泰沉默了好一會兒,「你找我就是要電腦?」
「也不是,見面兒說吧。」
「你還是想跟我分手是嗎?」
麵條一直隨著開水翻騰,像一條條白色的魚,我倒了杯涼水進去,瞬間歸於平靜,「魚」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