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東北的小縣城,四面環山,遠離大海,像是生活在一個巨大的碗底。來這裏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它的名字。
選擇它之前,我專門找了個不用身份證的黑網吧,用各種電子地圖、衛星地圖搜索了這個地名,最後確定它在任何地圖裏都只是一個最簡單的黑點,像是被現代科技遺忘的角落。
如此,甚好。
出發的時候,我連行李箱都沒有帶,幾乎所有東西都被我留在了那個發黴的半地下室,只背了個雙肩包,裏面是幾件簡單的衣服和證件,離開的前兩天,我註銷了自己所有的銀行卡,只留了現金,在包的最深處,還躺著一個一直關著的智能手機。
我現在用的是只有基本功能的老款手機,小小的藍色螢幕,只能接打電話和發短信,連攝像頭都沒有,這讓我異常安心。這個手機並不好找,是我在火車站前的地下商場花八十買的。
手機卡當然也不是實名的,是賣手機的人帶我買的卡。他的腦袋鋥亮,眼睛比腦袋更亮,眼睛冒著賊光看著我說:「老妹兒,犯事兒了啊?用錢不?哥有路子。」
我不缺錢,甚至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富有,分開之前羊毛卷給我的一張卡,裏面有一筆錢,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羊毛卷只是告訴我,不賭的話,低調活五年沒問題,看來他最後沒少賺。
但是我不想用它,跟過去那段回憶扯上任何關係的事兒我都不想幹。
我已經習慣了戴口罩,想像自己是個長了鬍子的女人,摘掉口罩就會嚇到周圍人,還給自己配了個黑色粗框眼鏡,我不近視,所以配了個沒有度數的平鏡。頭髮剪成了肩膀以上的短髮,短短的頭簾遮住了額頭,臉上的所有我都儘量遮擋起來,真像犯了事一樣。
這樣的打扮讓我覺得很安全,像是躲在一層保護殼裏。
如此,甚好。
羊毛卷給我送到一個附近城市的客運站,他說慢走,我沒說再見,因為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又坐三個半小時的客車才到達這個小縣城 ,這裏的秋天比我之前待過的所有地方都冷,我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套了兩層外套才勉強不抖。在十五塊錢的旅店住了五天之後 ,終於選好了一個小門市 ,之前是個理髮店,老頭年紀大搬去外地和兒女生活,這個幹了二十年的理髮店才決定出租。
選擇這裏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個老舊的社區沒有攝像頭,我專門在周圍轉了轉,最近的攝像頭都是在兩公里以外的十字路口,懸掛在紅綠燈旁邊。
這個城市的年輕人都去大城市謀生了,所以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過著走路、說話都很慢的生活,他們彼此熟悉,買個早餐都能遇到五六波熟人,幾乎不需要借助攝像頭來保證生活的基本安全。
如此,甚好。
門市最裏面有個三四平的小臥室,前面都是以前營業的區域,之前擺放著鏡子和理髮的椅子,我找了個收破爛的全部都賣給了他。
房子裏所有用不上的都扔掉,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把幾十年老煙熏黑的牆刷了一下,鋪了一層淺色的地革,買了幾個貨架子,我就開始準備在這裏安營紮寨。
我要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開一個水果店,之前我在周圍看了一下,這附近並沒有專門賣水果的,都是菜店兒順帶買一些簡單的蘋果、梨。找了個噴繪,做了個最簡單也是最便宜的招牌,就叫“阿香水果店”。
是的,從來到這個城市之後,我的名字就改做阿香。
剛開始生意並不好,進貨的地方遠,我又沒有門路,花了不少冤枉錢,而且附近的人大多數都只是路過,抬頭看看招牌,然後探著脖子看了看屋裏的水果和戴口罩的我,很少走進來消費。
在一個周圍都是老熟人的環境裏,陌生面孔是很難被接納的。
我又不是一個太熱情的小老闆,無法做到站門口吆喝,經歷了一個月的慘澹經營後,所以我開始想別的辦法。
我先買了個二手電動三輪車進貨,又在門口立了個大大的太陽傘,下邊擺了個桌子,舊貨市場淘了一副木頭象棋,都不知道被大爺們盤玩了多少年,棋身已經變成了一種髒髒的黑色。
營業時門口放了個小小的藍牙音箱,很小聲放著各種戲曲,只有坐在附近才能聽到,生怕擾民鄰居來投訴我。
這招見效很快,天剛亮,我還沒起床的時候就有人坐在外邊下棋,我幾乎每天都是在木頭象棋相互碰撞的聲音中醒來,大爺們認真爭吵的聲音竟然讓我很心安。
象棋我從來不收,卻也從來不丟。
慢慢的,生意開始好起來,賺錢不太敢奢望,但是至少夠我支付房租和生活,我依舊不愛招呼客人,價格都寫得清楚,只有他們找我幫忙挑選的時候我才會湊上去,零頭不管多少都不要,還總送一把紅彤彤的小柿子,這讓給周圍的大媽們越來越喜歡我。
左邊鄰居是修鞋的,右邊是個小飯店,我在中間看起來很不起眼,不起眼是最好的狀態。
眼看要過年,我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很多人去別人家拜年都會在我這拎箱水果,不忙的時候我還能送貨,出去的時候店也不用關門,每個門口看熱鬧的大爺都能給我看著,根本不用擔心丟東西。
他們總是喊我阿香,「阿香,燒點開水……阿香,拿個打火機……阿香,垃圾桶滿啦……阿香……阿香……」
我已經習慣我叫阿香這件事,每次叫我都會應聲,但是很少攀談,我怕他們纏著我拉家常,我的家常很空白,都是不能對他們提及的過去。
水果店裏當然也沒有攝像頭,老年人也很少用手機支付,買進賣出都是現金,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沒有各種電子商品的年代。
只是晚上的夢依然不太平,總會夢到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真假參半,有幾次甚至夢到一個碩大空洞的攝像頭正對著床上睡覺的我,從夢中瞬間驚醒,渾身是汗,醒來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天亮,那些下棋聲再次傳來,我才能睡個踏實的回籠覺。
這種日子過了將近一年,這個城市來到盛夏,我已經變成這個水果店的一部分,每天開店、關店,每天進貨、賣貨,每天迎來送往的都是大爺大媽,他們也習慣了少言寡語的我,剛開始還好奇我長什麼樣,問我為什麼總戴著口罩,我說我對很多東西都過敏,會呼吸困難。
後來他們也習慣了我的樣子,偶有熱心的大媽來打聽我的個人情況,無非是想介紹對象,這是大媽們的愛好,最喜歡撮合小年輕,但是我每每都表現的不是很熱情,她們也就不再惦記我這個大齡女青年。
生活達到一種動態平衡,每個月還有些小結餘,我從來不網購,都是在家附近的小店買日用品,幾乎不買衣服,大部分衣物都因為多次清洗有了破洞,但我仍然喜歡它們,舊的東西都能讓我安心。
曾經讓我最厭煩的就是擺弄水果,現在卻是我最喜歡幹的事,因為兜兜轉轉下來,我發現只有這些不會說話的東西最可靠,摸著那些水果的表皮,感受著不一樣的紋路,完全不同的觸感能獲知它們的新鮮程度,水果圈兒絲毫沒有秘密可言。
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卻並沒有完全治癒我,我依然害怕攝像頭,如果一家商店安裝了攝像頭,我便不會再去第二次,任何需要身份實名的事我都不會去做,雖然我沒做錯任何事,甚至只是那件事的受害者,我卻生活得更像個逃犯。
最近在做人口普查,社區的網格員小劉帶著表格來店裏找我,坐在門口的挨板凳上,吹著吱嘎的舊風扇,等我填個人資訊。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我剛開店的時候他也剛來的這個社區,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帶著一股年輕男孩子的沖勁兒,幹什麼工作都一腔熱血,看到社區裏的任何人都熱情的打招呼,誰家有事兒他都去主動幫忙。
入夏之後,小劉每天下班都會來我的店門口看老頭下棋,在我店裏買個大西瓜,請所有大爺大媽吃。
多陽光的男孩子,連笑容都那麼乾淨,是這裏少有的年輕色彩。
表格上需要填名字和身份證號碼,小劉接過去看了看,「原來你名字裏沒有‘香’字,趙文月……」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將我的名字讀出來,初夏的傍晚,我因為這久違的三個字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名字是個很神奇的東西,從出生它就屬於你,自己卻很少有機會念出來,都是別人再說,我逃避這個名字一年,此刻又有人提醒我,我是趙文月,根本不是阿香。
「吃雪糕嗎?」我轉移話題,從冰櫃裏拿出一根老冰棍遞給他,他也沒客氣,握住雪糕袋子,將裏面的雪糕向上一捅,圓滾滾的冰塊從封口處鑽了出來,被他塞進嘴裏。
一定是我寡欲太久,看什麼都色色的,我收回自己老不正經的目光,繼續挑揀著壞了的桃子。
「你為什麼不弄個微信收款?」小劉問,「現在年輕人出門都很少拿現金了。」
「這很少有年輕人,我也沒有微信。」我解釋道。
他曾經要過我幾次微信,說社區要建群,我說沒有,估計他一直以為我是在騙他,怕他騷擾我。
「為什麼不弄一個?多方便。」
「我的老手機沒有那麼多功能。」
小劉探頭看了看我放在冰櫃上的手機,「這麼老的手機,我還以為現在都不生產了呢!」
是阿,現在連老年機都帶微信,我卻用著比老年機還老舊的藍屏手機。
他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說:「你這手機要是壞了,都沒地方修去,零件都沒有。」
「那就不修,再買一個嘛。」我笑著回答。
香姐,你要是不嫌棄,我有個手機,是我之前辦寬頻送的,新的,拿給你用吧,我有手機,那個用不上的。」
「不用,我這個就挺好。」我將磕碰的桃子單獨擺出來,十塊錢一堆兒,便宜處理,是街坊鄰居大媽們的最愛。
小劉湊過來,一臉欲言又止地說:「姐,你家是不是有什麼困難?你要是有困難就跟我說,我向上邊申請,現在國家政策特別好,什麼大病、殘疾、喪失勞動力的家庭都有補助的。」
看著這孩子認真的樣子,我真是無奈,肯定腦補了一部農村苦情大戲安在我身上。
「我什麼事兒都沒有,沒爹沒媽沒孩子,有錢有店有手機。」我儘量說得誠懇,消除他的多疑。
「可我總覺得,你……」
「我真有智能手機,是真的不愛用。」
「真有?我不信,哪有人不喜歡玩手機的,沒事看個小視頻或者打個遊戲多有意思。」
「真有,你等我找給你看,你給我招呼客人。」我覺得我今天不讓他看到,他明天就會送個手機來。
說完我就走回後邊住的小房間,拉出我許久沒動過的雙肩包,在側面口袋裏找到了曾經的手機,手機還是在阿偉那買的,為了看上帝之眼,之前的手機屏摔碎了,才花重金買了個這個。
拿在手裏顛了顛,很輕,卻裝了我過重的曾經。
我走回前面,小劉剛把桃子裝在塑膠袋裏,賣給了路過的鄰居。
他笑呵呵地遞給我十塊錢,我接過錢,把手機遞給他。
小劉將雪糕棍叼在嘴裏,將手機接在手裏,翻過來調過去地看了好幾圈,然後吃驚地看著我,口齒不清地說:「這麼好的手機你為啥不用?壞了嗎?」
「沒壞,就是不喜歡用。」
小劉這回看向我的目光不再有憐憫,而是完全的不解,他當然無法理解,現在竟然還會有人不喜歡用智能機,他恨不得24小時玩手機。
他又擺弄了幾下,「我以前還想買這個了,後來錢不夠,只能買了個便宜的,你多久沒開機了?時間長不用電池就廢了。」
說著把手機遞還給我,「大約一年沒開機了吧。」
我下意識地按了一下電源鍵,螢幕很快亮起,小劉比我還興奮,「能開機能開機。」
反應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我熟悉的畫面,我在主頁面左右滑動了一下,小劉指著上帝之眼的圖示問我,「姐,這是幹啥的?」
「不記得了,沒用的。」說完我就長按圖示,選擇了卸載。
操作幾乎是肌肉記憶,就算這麼久沒操作過智能手機,我依然記得使用方法。
「你這麼刪除不行,不徹底,如果你確定不用了,就必須要恢復原廠設置,要不今後你把手機一賣,別人開機就能看到你的資料照片什麼的,不安全。」
「哦?」他的話讓我想到了羊毛卷格式化阿泰電腦的事,雖然我沒想過賣手機,可是我也確實沒打算再用。
小劉接過手機,幫我找到了回復原廠設置的選項,點開之後,有個是否確認的選項,小劉側頭看我:「姐,這裏面沒你要留存的照片什麼的嗎?還有聯繫人資料,恢復出廠之後就徹底沒有了。」
「嗯,就讓它徹底沒有吧。」我的語氣很堅定,無論裏面是什麼,我都不想再見到它。
小劉幫我按了確定選項,一個不斷旋轉的小圓圈出現,手機進入黑屏,像是一個人停止了最後的呼吸,閉上了眼睛。
我卻像再一次跟那段經歷來了一次告別。
聊了一會兒,小劉終於拿著表格離開了,我看著那個手機發呆,具體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那段經歷像一場噩夢,可它卻沒有夢的優點,夢醒來之後也不會遺忘,每件事都記得十分清楚,尤其那種被隨時隨地視奸的不安感,只要想起就會讓我陷入恐慌,渾身的不自在。
我抓起手機快速走回臥室,將它關機後重重地丟回手提包裏,將包和它一同踢到床底的最深處,希望它和那段記憶永不見天日。
小劉最近來的越來越勤,西瓜買得也越來越多,還好夏天的西瓜便宜,這幫老頭老太太眼睛特別尖,看到小劉往這邊走,他們就不約而同往我這來,速度之快,絲毫沒有在公車上需要讓別人讓座的孱弱。
網格員的工資沒多少,所以每次我都偷偷給他算便宜一些,畢竟熱鬧一點對我的生意也有好處。我現在切西瓜不再用半米長的西瓜刀,因為我總害怕誰要是在附近吵架的話,進來搶走我的西瓜刀不就變成兇器了。
現在切西瓜的刀很鈍,每次要大力出奇跡才行,小劉每次都站在旁邊,笑著看我賣力切完西瓜,然後笑嘻嘻地端著託盤出去給大家分。
我也摘掉口罩,挑了一塊西瓜靠在門口吃,小劉三口兩口就解決掉一塊冰涼的西瓜,回頭看著我說:「香姐,你不戴口罩好看。」
旁邊一幫看熱鬧的老太太起哄,說小劉居心不良,我笑著看大家開玩笑,感受晚風帶來的片刻清涼,這時圍裙裏的手機震了一下,因為是月末,我覺得是催我交話費的消息,手上還有西瓜就沒管。
很快又震了一下,我把最後兩口西瓜吃完,小劉端著託盤接過西瓜皮,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上殘留的西瓜汁,掏出了手機,是兩條短信,來自同一個陌生號碼。
平日裏也會收到短信,但是都是些垃圾資訊,或者顧客訂水果的資訊,種類比較多就會發短信,讓我慢慢準備。
我一邊笑嘻嘻看著小劉切另一半西瓜,一邊點開了短信,看到上邊短短的一行文字,我瞬間跌入深潭一般渾身冰涼:「阿月,好久不見。」
我明顯感覺到握著手機的手開始發抖,突然一塊西瓜出現在我和那六個字中間,打斷了我的噩夢。我嚇得一抖,抬頭看到小劉的臉,「香姐,你咋了?」
「沒事,嚇我一跳。」
「吃西瓜。」他又往前遞了遞。
「你吃吧。」我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應付個笑給他,只是無暇顧及笑得是否自然。
小劉端著託盤出門,繼續與周圍的喧囂應酬著,我返回店裏,才點開了第二條資訊,「這個眼鏡很適合你。」
我立刻抬頭四處看,現在是晚上七點多,擦黑的天,給人們的臉上加了一層保護色。
是誰?是誰竟然能找到藏在這裏的我,我以為自己猶如躲在沙漠裏的一粒沙,以為自己是藏在水塘裏的一滴水,以為自己只要小心謹慎就永遠不會被別人發現。
他是怎麼找到我的?是誰藏在我的周圍,繼續視奸著我?
我快速地尋找著,甚至聽不見小劉叫我好幾聲「香姐」的聲音,我的前方幾棟樓都是小門市,戶外的燒烤煙薰火燎,喝酒的聲音亂成一片,我快速掃過每個人的臉,尋找著是否有熟悉的臉。
手中的手機再次震動,我快速點開,「左前方。」
我立刻向左前方看去,那邊只站了一個人,他的周圍沒有任何光源,但是我依然認出了他。
我回頭看了一眼,小劉仍舊在和大爺大媽們聊天,背景是一家叫「阿香」的水果店,少年偶爾抬頭看我一眼,似在留意我的動向,他和他周遭的一切,是我的新生活。
我再次看向左前方,那裏站著我不堪的曾經。
遲疑許久,他沒有動,像是再等我的決定。我很想知道,如果我現在回頭走回水果店,他會怎麼做。
可我最終沒有走回去,躊躇半天之後,我還是走向他。
他瘦了很多,也滄桑了許多,看向我的眼神濃成一團霧,緊張的身體在微微輕晃,像是在一肚子的話裏,不知先選哪一句,很快他選出了結果,對我說:
「阿月,好久不見,或者,我現在應該叫你——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