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與父親吵架而一個人搬出來住的邦子,家中總是堆滿了凌亂的書跟紙本資料,黑柳徹子愛坐的那張沙發上,總是乾乾淨淨,有時徹子從NHK電視台下了戲,就靜靜坐在沙發上看著邦子疾筆
趕稿,欣賞邦子素雅的側顏。有時邦子動筆寫到一半,對料理很有研究的邦子,也會煮幾道菜給徹子嘗嘗。
邦子的筆動的很快,得了乳癌才開始在地方文化誌《銀座百点》的連載專欄寫著「答錄機」的事情:徹子在NHK副控室一連打了九通電話來,最後還說了一句「關於我們要說的事我們見面再談」。邦子覺得徹子太可愛,便把這件事當作來家裡作客的製作人們的茶餘笑談。
一直到邦子最後一次打開答錄機去台灣旅行時,始終都沒有刪掉這九通留言。而那台答錄機靜靜地,靜靜地,躺在鹿兒島近代文學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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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邦子逝世十七年後,邦子的母親與最小的妹妹和子,決定將邦子的遺物捐給鹿兒島近代文學館。整理遺物時,和子打開了,十七年前沒有勇氣去看的牛皮紙袋,裡頭裝的是邦子及一位名為「N」的男性之間的往復書信,以及N先生的日記。
其實和子一直都知道的。
和子在整理照片時,看到了這張邦子二十幾歲時的照片。在旅館裡,邦子坐在藤椅上,小茶几上有兩個茶杯,小碟子上有兩根叉子,邦子的表情平靜,顯出她喜歡被拍到的那邊側臉,那是她與N先生一起旅遊,身為專業攝影師N先生拍的照片。
N先生是邦子二十幾歲時在雄雞社做電影雜誌編輯認識的攝影師。和子曾經在家門口見過他一面,矮矮胖胖的,人看起來很和睦,但邦子從來沒有對誰──包括最要好的家人和子──提過N先生的事情。
邦子的父親,是私生子。和子說「是在不受歡迎的情況來到人世」,所以必須比一般人付出好幾倍努力,所以他總是有些固執,有些大男人。但在邦子二十幾歲時,也是向田家情況最惡劣的時期,因為父親外遇。
明明知道那般的痛苦,但還是犯下那樣的痛苦,那是原罪嗎?
邦子的母親在邦子離世後說,她這大女兒邦子,是超越女兒的存在,默默支撐這個家的人,其實是邦子。她努力照顧弟弟妹妹,幫他們找工作,織衣物,常常半夜待在玄關前沒有暖氣的小地方,努力寫稿。母親說早點睡吧,沒問題的,寫完這個就好,她總是這麼說。邦子在向田家,總是堅強地讓人看不出她的疲倦與軟弱。Z
邦子三十幾歲剛開始寫廣播劇,腳本家生涯如日中天,和子說,當時姐姐非常忙,但有時下午會說「我等下有事,我先走了」,和子也從不多問,直到她打開那邦子藏了好幾十年的牛皮紙袋,翻閱「N先生的日記」時,她才知道:有家室、與妻子分居、身體狀態不佳的N先生住在高圓寺,邦子會在下午抽空去見面,料理,兩人一起吃飯;有時邦子倦了,會在那邊像隻黑貓般,悄悄地瞇了一會,直到晚上十點,歸宅。
「我想對姐姐而言,那是她最能放鬆的地方吧」,和子這麼說。
邦子從來沒跟別人說過N先生。與N先生的感情,與N先生的相處,以及,N先生最後的自殺,直到邦子十五年後、五十一歲空難結束一生時,她從沒有開口向誰述說過。
而和子曾經在那樣的時間點,看過邦子短短一瞬的哀傷,躲起來的秘密。
和子將這些東西──幾通電報與日記──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版成了《
向田邦子的情書》,和子想著,姐姐一生從來沒有跟誰說過這場關於她自己的低調戀愛,但在與N先生一起的時光裡,姐姐應該獲得許多生命糧食,「姐姐是否從N先生給予她的莫大影響,指正,關愛,找到創作的來源」,他是成功培育向田邦子的貴人,「我想,這就是N先生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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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子在《銀座百點》連戴、後頭集結成散文集《
女人的食指》寫著她累積半輩子電視劇劇本、廣播劇生涯的觀察:
「電視劇的觀賞方式形形色色。有人當成是在看大眾小說,也有人從中得到人生啟示。有人參考女演員的髮型與服裝,也有人只看戲中一點──「菸灰缸」。我想寫出既能得到專業評論家讚揚,也能讓這些市井無聲評論家滿意的戲,寫作實在是一行痛苦買賣。」
「比起無厘頭的搞笑,扣人心弦的感動戲碼似乎更高級。一味追求真實就比善意的謊言更上等嗎?只要一本正經地說話,觀眾立刻深信那是真的,如果邊搞笑邊演,觀眾便認定那是無聊低俗的鬧劇,我總覺得好像是這樣。但我也覺得,觀眾不擅長看穿嚴肅戲劇中的謊言;同樣地,也不擅長發現不嚴肅的戲劇倏然閃現的真實。」
對當年因癌症,而真正接觸到生死後的邦子而言,是的,喜劇比悲劇還要難寫多了。儘管她最廣為人知的那幾齣名作電視劇,參與堺正章主演的《
時間到了!》或是小林亞星的《
寺内貫太郎一家》或是,都是無論何時觀賞都是極為高明的喜劇系列,但是,邦子的角度總是從細微事物去觀察人心,她的切入點永遠都能精準地直入人們的內心深處。
讓她拿到直木賞的短篇小說(收錄在《
回憶‧撲克牌》):〈水獺〉是妻子閃爍的黑眼珠,〈花的名字〉是有毒的馬鈴薯芽眼,〈狗屋〉是男人的可笑與孤寂。邦子總是在自己的文字中,不刻意明講自己的感情,她不寫是因為,那些感情其實就在讀者心中,她想寫出來的是「當初的那個錯過」,於是就讓那個空白就留在那邊:「留給你補上去」。
短篇〈緩坡〉一則,用包養情婦的家來隱喻永遠無法擺正的扭曲情感,她讓你親自爬上頂端,看見了那片風景;中篇小說《
阿吽》裡的盤根錯節,向田邦子幾乎可以說是將不倫戀可以發揮的情節通通推到底,讓人嘆為觀止。這麼會寫的邦子,以某種深刻方式,去挖掘何謂人性、何謂家庭,用各種面向,去談女人及家庭的某種幽微時刻,但那往往都不會有真實答案的。
「自家明明有養寵物,有時卻忍不住撫摸外面的貓狗愛不釋手。
或許是因為不必負責照顧牠一輩子,所以很輕鬆。覺得牠很好玩很可愛,比家裡的好多了,甚至有點想把牠帶回家。那當然只是一時興起,只是替牠的肚子或耳後抓抓癢,討好牠一下,跟牠嬉鬧,讓牠輕輕咬幾下逗個開心倒是無傷大雅,過五分鐘就忘記那種樂趣可以拍拍屁股回家了。
但是好好疼愛外面的貓狗一頓後,看到家裡出來迎接的貓會有點愧疚,忍不住比平時多給兩、三條牠最愛的小魚乾。
人生似乎到處皆外遇。女人在百貨公司試穿不打算買的衣服也是一種外遇;更換泡麵或洗潔精的牌子也是外遇;隨手轉台,電視就以廣告這種形式鼓勵家庭主婦外遇。
藉由這種外遇,女人在自己也沒察覺的情況下排解每日生活的煩憂。這是『迷你外遇』。或許很多人因此避免了轟轟烈烈的真正外遇。」
人生似乎到處皆外遇。人類似乎就是這麼複雜難懂的動物。也許她是真的看得太透了。
而和子在《向田邦子的情書》寫下的最後一句,也是看透了姐姐:
「我覺得謎這種東西最像姐姐的風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