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阿公阿嬤在我大約國中時期搬到台中市之後,再回去溪州的次數似乎五根指頭可以算得出來了。
我的阿嬤家指的是媽媽的娘家,因為爺爺爸爸奶奶是外省人,我們從小住在眷村,一直到上小學後,才知道原來同學口中的阿公阿嬤時常指的是爸爸的父母,跟我家實則為外公外婆的阿公阿嬤是不一樣的。不一樣、其實又一樣,均指我父母上一輩的父母。
媽媽是最小的女兒,因此我與妹妹的輩分也是阿嬤家中倒數過來的孩子。上國中前我們幾乎每年農曆初二及暑假期間都會隨著媽媽回阿嬤家,但因為強烈的暈車體質,兒時的我極度恐懼乘車,更別提當年那個總遇到過年車潮就會從台中塞車到彰化最南邊的溪州鄉,經常需要長達兩小時以上的車程;任何人可以想像得到的防暈秘方我全部試過,但我嚴重的程度連暈車藥也經常毫無效用,所有阿姨舅舅們的車都被我吐過數回,甚至還因此導致我從此以後特別懼怕玉蘭花的香味,每聞必噁心,這種生理不適直到我二十多歲開始工作後才稍微好轉;印象最深的是某次媽媽因故決定帶我跟妹妹搭公車回溪州,公車緩慢地繞啊轉地,我不知在暈茫茫的時間中昏睡過幾次、吐過幾次、又問過幾次媽媽:「要到阿嬤家了嗎?要到了嗎?」,而媽媽總是淡淡笑著安慰我:「快到了、快到了。」在噁心與暈眩之中,晃悠悠的公車不知到底開了多久、窗外白花花的景色在冬日車陣裡既蕭瑟又廢氣蒸騰,好不容易我們才終於從台中市來到彰化田中,媽媽拉著我和妹妹下公車後在路邊找到了正在午休中的計程車,拜託司機戴我們回到那個在濁水溪支流畔的阿嬤家。很小的時候我就學會了在尚未極度暈眩不適前先準備好塑膠袋與衛生紙;既然無法克服欲作嘔的生理狀況,那我至少可以讓自己吐得從容、噁心得不慌張。
阿公當時是附近小學的主任,什麼主任我不記得了,只知道他當了一輩子的小學教師,同時還得顧著祖厝留下來的幾片水田,每日四點黎明即起先去巡田水,然後回家吃罷早餐後騎單車去學校上課處理校務。因為在台中的眷村家裡都講國語,所以我的台語一直很不輪轉,只有在小學教書的阿公能跟我和妹妹順利溝通,我一直到了十八歲離家到高雄念大學後,才能與受日本教育的阿嬤用台語稍微聊天,當阿嬤那次跟媽媽說我的台語好像輪轉很多,我心裡是很歡喜的,雖然小時候是爺爺奶奶照顧我長大,但每年約有二十分之一的時間是在阿嬤家度過的,我跟阿嬤不算親、說不上什麼話,但我喜歡看阿嬤笑起來彎彎的眼睛跟皺紋、還有她耳垂上掛著的有點沉的金耳環。我是他們最小的女兒的外孫女,很多大人的事情他們都選擇關起門來密實地講,不讓我和妹妹聽到,或者就算聽了我們也不懂,不懂台語、不懂那些大人的事,所以阿公阿嬤在我的印象裡,不曾怒顏威嚇過,總是素樸雅靜地笑著,就像是那些鄉土畫中的老人們,在中台灣熾烈陽光下戴著斗笠、流著彷彿會刻印皺紋的汗水,瞇著眼睛微微地笑。
唯一一次我記得阿嬤對我們生氣,是襖熱的暑假期間,我和一起回溪州過暑假的表姊妹們把冰箱裡的芋仔冰都吃光那次。因為那是阿嬤買來要給下田辛勤農作的阿公消暑用的,阿公看到冰箱空了沒有說什麼,但阿嬤知道後很不高興,只有那次她對我們悻悻道:「嘿芋仔冰係買予阿公倒轉來欲呷欸點心,恁阿捏全攏呷了了阿公無可呷的足熱足可憐溜!」從此之後我們不敢再隨意亂拿阿嬤那座大冰箱裡的冰品。但只要我們回去,還是能常常喝到阿公買來一箱一箱的統一蜜豆奶。
有段時間我不知為何吵嚷著吃碗粿,鄉下的碗粿是一個老伯騎著三輪車在鄉村小巷裡叫賣的,阿公知道後便騎著他的野狼125去找,只要那個外孫女說好像聽到賣碗粿的聲音,阿公便趕緊出去看,但總是沒找到,我好像從沒有在阿嬤家順利吃到碗粿。
但經常吃到彰化肉圓和北斗肉圓就是了。每年農曆初二上午剛顛簸回到阿嬤家,明明就快吃午餐了,卻總會有個姨丈或舅舅突然問袂呷肉丸謀?正暈得頭脹眼昏的我每次卻也記得點點頭,然後過不知多久,大概是嘔吐過後殘留的苦酸味終於在口中退去、我終於從全身無力的軟綿感中恢復精神時,眼前就會出現一碗肉圓。彰化肉圓是炸得香Q的大肉圓,而北斗肉圓則是口感更嫩軟一點的小肉圓,不一定是哪家,端看姨丈或舅舅叔公他們該次心情,回想起來好像每次吃的都有一點不一樣;而肉圓似乎也是初二的女兒與外孫們限定,阿公阿嬤平常粗茶淡飯不吃肉圓的。我最愛吃肉圓皮,所以總會先把裡頭的筍丁肉餡沾一點甜甜鹹鹹的醬汁吃光,肉圓中甜香的肉油融入剩下的醬汁後,再讓有點韌的肉圓皮浸潤一下,用叉子切成小塊後,肉圓皮會像是透明的咖啡色鹹凍,放進嘴裡享受那種溫香醬糯,是我很喜歡的、只有阿嬤家吃得到的鹹點心。
冬天時吃肉圓,夏天時就吃龍眼。阿嬤家三合院的門口庭旁有顆大龍眼樹,暑假回去的第一件事情通常是去龍眼樹下的草地灌蟋蟀,到底蟋蟀灌出來後要做什麼我也不知道,好像只有過一次是媽媽把我們灌來的蟋蟀炒了當午餐配菜,但總之跟表哥姊妹們一起灌蟋蟀就是一種只有小孩才能沉醉其中的樂趣。炎熱的午後阿公阿嬤通常會午睡或處理農事,偶爾阿嬤會留在大厝裡跟媽媽及阿姨們聊天,她會拿長長的竹竿去鉤下一串串結實累累的龍眼給我們一起剝著吃;女孩兒們體質濕涼,夏日吃成把成串如蜜般的香甜龍眼毫無影響,不像那些總愛亂蹦亂跳的表哥們多吃幾顆就流鼻血。
溪州鄉村的夏日午後,風吹來乾乾暖暖的,但裹了汗水的濕熱皮膚吹了那種溫暖南風只覺清涼透氣,不像現在住了好久仍難以習慣的北市夏日,即使大風吹來依舊黏膩難當。阿公後來中風生病失智,為了方便照顧他阿嬤才決定搬到台中市內,姨丈出錢裝了冷氣阿嬤本嫌浪費不需要,姨丈笑說:「媽妳謀愛吹冷氣謀要緊,這係袂厚搵轉來時吹欸啊!」阿嬤聽了才不再反對,半子說話,她聽便是。坐在阿嬤家門廳外巷仔路的長板凳上,吹著風剝吃可能會有讓城市小女孩跳跳叫叫的小蠕蟲的新鮮龍眼,是我曾寫在小學作文裡的夏日回憶。
因為兒孫成群,阿公阿嬤的教養方式在那個傳統的鄉下地方算是放任開明,他們不太管我們孫輩的日常作息,除了特別看重當時身為唯一內孫的表哥,他們一概信任女兒們會管教好那群城市孩子,所以我大多在阿嬤家的大紅眠床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轉醒,吃不下早餐、就等午餐再一起吃。每次過節眾人回鄉都至少是二十人左右的陣仗,阿嬤就那麼一座冰箱,我和媽媽到現在為止也沒參透阿嬤是如何在溪州鄉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鄉下三合院裡,在當年那個所有店家都閉門休息的年節期間,備足至少能撐五天的所有吃食。因為要餵飽的人口眾多,我記得除了白米飯跟各種炒菜滷肉煎魚跟醬菜外,阿嬤總還會煎上好幾條蘿蔔糕和香腸,兩個燒柴大灶加上瓦斯爐和電鍋一起開火,阿嬤的大廚房裡總是有人來來去去,排隊盛飯、夾菜、舀湯,熱烘烘的吵嚷著。那是屬於堤防畔有很多芒草和濁水溪沙灘的溪州阿嬤家的過年。
阿公與阿嬤都來自傳統閩南家庭,家訓是刻苦耐勞謙虛默靜,所以我記憶中的他們總是微微的笑、幾乎沒有看到他們露出牙齦大笑的模樣。唯一一次他們對著我們幾個從城市來的小外孫女開玩笑,是我們不知又吵著要什麼,阿嬤突然咧嘴笑開了問:「謀恁唄呷仙桃謀?」
「仙桃?啥密係仙桃?」會講一點點台語的我問。
「啊丟係仙桃啊!哩謀呷過?我叫阿公去看有仙桃謀!」阿嬤笑得滿臉皺紋、一半台語一半台灣國語地對我說。
「我要吃仙桃!」「什麼仙桃?」「仙桃在哪裡?」我和小表姊表妹們蹦著叫著。仙桃,聽起來多神秘多好吃的名字啊!我想像中的仙桃是故事書中會生出桃太郎的大脆桃子,又或是孫悟空偷吃瑤池金母的那些美味長壽蟠桃。
阿公這時走來,阿嬤便對他喊:「這些囝仔講袂呷仙桃啦!」
阿公一聽便笑了:「袂呷仙桃喔?塭甘有?」他對著我們用國語喊:「你們要吃仙桃喔?那要去找捏!不知道有沒有賣得喔!」
那個傍晚我們就跟阿公阿嬤你一句仙桃我一句仙桃地喊來問去,我們一直奇怪著他們不是說要給我們仙桃嗎?那怎麼光顧著笑和講話,都不快點給我們呢?一直到這兩年跟媽媽聊天時提起這件事,她才解釋「仙桃」是她們家鄉老一輩若聽到小孩不吃飯,就會說:「不吃飯是要吃仙桃嗎?」的玩笑話。後來我上國中後,阿公突然中風、緊接著是失智然後癱瘓,原本身體硬朗每天下田還去學校當顧問的阿公突然倒下,我就沒在阿嬤臉上看過那樣閒適輕鬆的笑容了。
但阿嬤一直都是很愛漂亮的,就算是在她肝病惡化即將住院之前,她都一直保持著整齊乾淨、戴著漂亮光潤的純金耳環和金鐲子的模樣。
回憶中的阿嬤好像總是穿著色澤深暗的長上衣與深紫色棉襖或毛線背心,上頭似乎織了暖軟的花朵圖案與菱格線條。因為平日總是要去田裡、養雞鴨、暑假時偶爾還可以看到阿公曬穀、打穀,他們都穿著方便下田耕作的膠鞋、身形粗壯俐落,但就算手上拿著鐮刀沾滿泥水,阿嬤一頭灰黑的短捲髮仍總梳落得整整齊齊,一個個卷子密密並排一絲不亂。十幾歲的某個暑假,我伴著媽媽與阿嬤到鄉下親戚家走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嬤精心打扮的模樣,穿著繽紛的粉紫色小碎花洋裝和米白的珍珠項鍊,提了一個小小的珠鍊包,阿嬤那件像少女般的花裙子,立在叔公姨婆那個太陽未下山前絕不點燈的昏暗廂房邊,飄飄柔柔的搖曳。
阿嬤也仙逝過後幾年,媽媽某天告訴我們溪州的阿嬤家遭小偷。小偷把能移動的東西全搬光、搬得幾乎什麼也不剩,油潤光亮的梳妝台、黃銅製的鎖匙櫃、雕花實木衣櫃、廚房邊的紅色大圓桌和長板凳、客廳的桌椅電視茶几全都搬走了;只剩下那座很久都沒有人再躺過的大紅眠床,靠著牆,靜靜地在春夏秋冬裡,積累斑駁的色塊與蟲蛀。
先是離開台中去高雄念大學,然後又到台北讀研究所、出社會工作、結婚生子的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溪州。不知為何我總記得快到阿嬤家前會先經過那座紅色的西螺大橋,在車裡暈得頭昏反胃的我只要張開眼睛看到紅色大橋,便會稍稍安心閉上眼睛,因為只要過了西螺大橋,阿嬤家真的就快到了。
自從中彰快速道路開通後,回溪州阿嬤家的路程好像就不再那樣遙遠了,可是我卻再也沒回去過,我想著若是哪天回去,我恐怕會站在正廳前的門口庭,哭得走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