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世界裡莎士比亞是否繼續創作？──《諸神上桌》

文：維克多・雨果（Victor Marie Hugo）

十九世紀中葉的法國文化圈，風行「舞動之桌」，男男女女圍桌而坐，手牽著手，期待靈體降臨進行「奧秘桌談」，追求潛意識和語言解放的超自然體驗。受雨果吸引而來對話的靈體，包羅萬象，文學家但丁、莎士比亞、莫里哀；古希臘三哲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耶穌基督、穆罕默德、馬丁路德；甚至有一頭獅子和一位外星訪客......

◤本場提要◢

莎士比亞為雨果解釋了另一個世界的時間概念，在另一個世界裡莎士比亞與塞凡提斯和莫里哀相遇；在另一個世界裡莎士比亞是否繼續創作？

一八五四年一月十三日，星期五

扶桌者：雨果夫人和查爾勒．雨果。

列席者：維克多．雨果、奧古斯特．華格立。

問：尊姓大名？

—莎士比亞。

維克多．雨果：我願出高價以求解，在應許我們的請求之約前，你本人親自蒞臨，賜予我們如此大榮耀，因而請告訴我：你是否已曾來過？

—是。

維克多．雨果：你知道對我們而言，你是名列前四或前五名最偉大的人性創作者，你是否願意告訴我們墓穴裡發生的事，以及一六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有過什麼相會嗎？

—我親吻誕生的高乃依（Corneille）1。

維克多．雨果：我不是說一六〇六年，而是一六一六年，請搜尋這一天，莎士比亞是否會見了另一位人類思想的巨擘？

—沒有。

維克多．雨果：一六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塞凡提斯去世，同一天，幾乎與你同一時辰，難道你沒遇見他？你可願回答？

—不。

維克多．雨果：你是說你不願回答，亦或你沒遇見塞凡提斯？

—米格爾．塞凡提斯並未與我在同一時辰過世。

維克多．雨果：但他與你同一天死，你們應該會在你們往生的地方相會，天才如你倆應該會互相交談。你說呢？

—當人們死時，我們瞬時與所有的亡者同齡，也就是永恆。上蒼裡，沒有所謂的先來後到，每一個人有一秒鐘的生命，而這一秒鐘持續一億年。問一位亡者：你在天上待多久了？就如同問一道光：你在太陽裡待多久了？靈魂是沒有長輩的姐妹，無限不是愛的長輩，永恆不是天才的長輩，所有的偉大精神是雙胞胎。但丁不是艾斯奇勒斯的弟弟，索福克勒斯（Sophocle）2不是荷馬的弟弟，莎士比亞不是小弟，約伯（Job）3不是大哥，以賽亞（Isaïe）4和摩西一樣大，霍里布山和西奈山同樣是百年古老山脈。理念有兒子，但沒有孫子，若你問光線的年齡，他將回答你：去問閃電；若你問閃電，他將告訴你：去問光線。我見過塞凡提斯一次，他對我致意，並對我這麼說：「詩人，你對唐吉訶德的想法如何？」一旁經過的莫里哀說：「跟唐璜是同一個人。」而我，我說：「跟哈姆雷特是同一個人。」唐吉訶德懷疑，唐璜懷疑，哈姆雷特懷疑。唐吉訶德尋找，哈姆雷特尋找，唐璜尋找。唐吉訶德哭泣，唐璜大笑，哈姆雷特微笑。他們三人都痛苦，在哈姆雷特手持的頭顱裡，有他的眼淚，哦塞凡提斯；有你的笑，哦莫里哀。懷疑的骨架在我們的三本著作之美下扮鬼臉。我們製作戲劇，上帝完結它。仰望天空，這是最後一幕。墓碑在我們的靈魂上打開，這是結局時拉起的幕帘。鼓掌，塞凡提斯！鼓掌，莫里哀！鼓掌，莎士比亞！上帝入場。

維克多．雨果：有如你這般天才相伴，豐沛思想的來到，首先這是獻給我的意識思想。當你在人世間時，你創造，你在上帝之後創造。如今，你離開了人世，住在真正的生命上，光。你的天才在做什麼？你活著，莎士比亞；然而有不可分割的理念。對莎士比亞而言，活著就是創作，你繼續創作嗎？繼續你的著作嗎？假如你繼續的話，假如這來自於你，這應該是來自於所有其他的天才。以至於除了神的直接創作外，還有人們所謂的間接創作，也就是說經由偉大意識的創作，這打開了巨大和全新的地平線。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你繼續你的著作嗎？假如你繼續的話，是依據你活過的人間世界，或依據你當今存在的靈魂世界呢？你的作品是否和你一樣面對轉型？你書寫嗎？假如書寫這詞能使用在對我們人類而言不懂，而是另一種上天專有的新語言裡呢？這些是你做的戲劇嗎？基於哪些激情？哪個世界上？哪些理念上？這些戲劇若翻譯給我們的話，人類智慧是否可理解？總而言之，有何關聯可連結你在天上和在世間的作品呢？

—人類的生活有人類的創造者。天堂的生活有神聖的創造者。創造是工作；沉思是酬勞。在世間，偉大意識為了提高道德而創作，但在天上，一切是道德，一切是良善，一切是公平，一切是美好。倘若我創作某個東西，一個罷黜上帝的傑作的話，天空將有缺陷，我將被判去崇拜。而我，一個受世人崇拜者，我會迷失在觀眾群裡，我，創作者。上帝使自己在人世間扮演成半神人，奧菲斯（Orphée）5、提爾泰奧斯、荷馬、艾斯奇勒斯、索福克勒斯、尤里比底斯（Euripide）6、摩西、以西結（Ezéchiel）7、以賽亞、丹尼爾、伊索、但丁、拉伯雷、塞凡提斯、莫里哀、莎士比亞、及其他我在無限裡瞥見卻沒認出的人。我們在永恆光前坐下沉思，耶穌跪著，燦爛耀眼的光照亮我們，生活使我們欣喜不已，而假如你見到所有這些先知、占星家、詩人、天才圍坐在上帝四周，你將不會問我是否還創作。不，我觀看；不，我聆聽；不，我在廣大無垠之前是一粒專注微小之物。在無限之前，我是一個偉大退位者，我降為大天使，我從臺座上降級，而且我扔棄我的光環。我是一個死亡即覺醒的夢。我曾擁有藝術，現在我擁有愛。我的創作將其翅膀留在墓穴裡。愛，是復活的藝術。藝術行走在天空之門，唯有愛得以進入。幸福是永恆的麥加，藝術前往朝聖，愛是天使。

維克多．雨果：你是應安德烈．舍尼埃的要求而來，可否換你去請安德烈．舍尼埃回來，並告訴我們他何時再來？

—是。

維克多．雨果：他何時再來？

—十天後。

維克多．雨果：二十三號嗎？

—是。

【維克多．雨果離開。】

雨果夫人：你說你在當今所處的生活不再創作，可是為何安德烈．舍尼埃一心只想創作、完成他的作品呢？

—生命為我戴上冠冕，卻砍斷了舍尼埃的頭。舍尼埃還有一些事要對生命說，而我，我只和上帝說話，或以祂之名。莎士比亞是其作品之父，舍尼埃是其作品的孤兒。

【結束於子夜十二點。】

◤註解◢

1.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 1606-1684）：出生於法國西北部的盧昂，是十七世紀上半葉法國古典主義悲劇的代表作家，法國古典主義悲劇的奠基人，與莫里哀、拉辛並稱法國古典戲劇三傑。

2.索福克勒斯（Sophocle, 496/497 BC-405/406 BC）：古希臘悲劇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大致生活於雅典奴隸主張民主制的全盛時期，在悲劇創作領域相當高產。

3.約伯（Job）：《塔納赫．約伯記》的中心人物，是亞伯拉罕諸教的一位先知，包括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

4.以賽亞（Isaïe）：公元前八世紀的猶太先知，被認為是《以賽亞書》的作者。

5.奧菲斯（Orphée）：希臘神話中的音樂家，他與妻子歐律狄克的悲情故事，為世人所銘記。

6.尤里比底斯（Euripide, 480 BC-406 BC）：與艾斯奇勒斯和索福克勒斯並稱為希臘三大悲劇大師。作品取材自日常生活，並有許多探討女性心理的作品，如廣為流傳的《美狄亞》。

7.以西結（Ezéchiel）：是《聖經》記載的一位祭司，以西結是布西的兒子，是撒督的後裔，承襲亞倫之子以利亞撒的脈絡，屬祭司中的貴族，他在前六世紀，在被擄到巴比倫期間，看見異象，成為先知共二十二年。

＊內文摘自《諸神上桌：澤西島上的奧祕桌談》，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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