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XXXVIII.後夜祭

　　褪下的衣服上頭的殷紅血痕，像是在提醒稍早觸摸莫葉時，感受到逐漸流失的溫度。只要沒有找到解決方法，這種事還會再發生……道理明白歸明白，不知道怎麼做還是一樣構不成意義。努力掩下心頭的不踏實感，索羅帶著變裝用的衣服離開醫療長休息的空間，小心地與每個進出醫療中心的人保持距離、回到莫葉休息的床畔。規律的呼吸聲敘說莫葉還活著的事實，讓索羅緊繃的情緒即使仍擔心卻能逐漸放鬆下來──

　　輕輕吁了口氣，索羅的視線集中在莫葉經過治癒後熟睡的乾淨臉龐。每一次自己躺在這裡的時候，在床畔等待的人就是這樣的心情……無聲在心底道歉，索羅垂首規矩的坐在床沿附近將衣服摺疊好。

　　或許是安蒂妮的魔法很厲害、也可能是莫葉的恢復力驚人的好，才過了大約一小時床上的人便睜開了眼。彷彿彈簧彈坐起身的莫葉面色扭曲，掃向周遭的視線帶著驚惶。「索羅……你沒事啊。」似是從床邊守候的室友跟純白的背景認出身處何處，莫葉的表情亦從驚詫漾為鬆口氣、隨之黯淡下來。放鬆肩膀同時垂下視線的他抿起嘴唇。「劍在哪裡？我睡了多久？」氣壓低落的問句許是因為不甘，莫葉的眼神落在潔白的被單與被扎出不少破洞的燕尾服上。

　　「那個……在枕頭下。睡得沒有很久……」跟著垂下視線，索羅答了時長大約一小時。「是嗎。」回應索羅的答案，莫葉伸手探向枕頭下確認過冷硬的觸感後陷入沈默，半晌才壓低聲音再次開口。「他們沒對你怎麼樣吧？」「沒有……」莫葉的問句溫柔得讓人想哭。語帶哽咽的索羅搖了搖頭，隨即才簡略地向床上的少年述說兄妹檔在那之後不明原因的撤退，以及洛德找來同班同學安蒂妮治癒了他的後續。

　　安靜聽聞這一切的莫葉僅是點頭，直到索羅敘述完後改變話題。「沒能幫上忙真的很抱歉……」

　　「沒那回事。」乾脆地否定索羅的道歉，莫葉的聲音乾澀卻相當有力。「我聽見了『聲音』。雖然忘記內容了……」他的視線重新集中到索羅臉上。「是你救了我的。」平穩地敘述事實，莫葉俯低視線正想道謝，一旁傳來醫療長的問候。

　　「你醒了。有不舒服嗎？」她打量著床上的少年，微微瞇細水藍色的雙眼。「歷經三人的治療，應該沒有問題……」

　　「三人？」醫療長的說明讓莫葉忍不住抬頭，見他跟索羅同時投來困惑的目光，一向冷靜的沃芙醫療長稍微揚起一邊的眉。

　　「我是第三個。」即使如此，她依然敬業地選擇回答傷患的疑問。「在我之前已經有兩個人治療過你了，若非如此，那傷勢是撐不到醫療中心的。」提到有兩個人時看了索羅一眼，沃芙的解釋簡短而犀利，顯然不想浪費時間。「大量出血之外還從傷口沿著血管一路凍往全身，沒有當場死亡都是僥倖。」道出殘酷的真相，沃芙輕哼一聲。「如果沒有其他症狀，你最好回去換件衣服。」

　　「我明白了……謝謝。」眨了眨眼但沒有選擇多問，莫葉頷首致意後才看向索羅。「走吧。」

　　「嗯。」

　　重新帶上劍，莫葉跟著施展移動咒的索羅一起回到宿舍。堆滿索羅書桌的各種物品讓進門的兩人不由得相視。才離開不到一天卻有闊別多日的錯覺，莫葉不禁失笑。「恭喜啦，那都是變裝遊行冠軍的獎品。」他將學院袍從衣櫃內取出後，回到自己的床鋪大方地解開上衣──趕緊將視線別開，索羅選擇先把變裝的衣服放進衣櫃後，才湊近自己那張擺滿獎品的桌面。

　　有不少還在冒著熱氣的餐點，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書、幾瓶酒、一件奶茶金色的長袍、數本筆記本、幾塊香皂、手工編織的皮帶、幾支羽毛筆跟一個手掌大小的透明軟袋，袋內裝著像是礫石的物品。除了最後一樣看不出來是用來做什麼的以外，索羅發現忘在PO公園的淡紫色獎盃也被送回了桌上。應該是洛德他們幫的忙吧。從桌面挪開一個空位，索羅小心地把獎盃推往靠牆的位置擺好、順手再把書本跟筆記本也一起收好，長袍則是掛進了衣櫃。但據說有贊助活動的店家們提供的餐點實在太多了……

　　「那是什麼？」還在思索該怎麼處理時，莫葉已經換好衣服並將破損的服裝塞進衣櫃。他向那袋礫石似的物品投以好奇的目光。「看起來很像某種道具……」一面把劍重新藏回學院袍下、莫葉一面湊向很自然地把那袋東西遞給他的索羅。

　　伸手接過質料比想像中還要柔軟的袋子，莫葉取出其中一塊湊向鼻尖嗅了嗅。「沒有味道……」將東西放回，莫葉把袋子恢復束口的原狀後才還給物主。索羅則是趁機開口問了莫葉要不要一起享用桌上琳瑯滿目的餐點，而室友亦爽快地答應──畢竟一個人實在是解決不完。

　　或許是回到臥室以及好好開始用餐這點讓人得以放鬆下來，莫葉總算比剛醒轉時有精神許多。他向索羅透露了亞薩奇爾的後夜祭會放煙火，這是學校每年的傳統，「一起去看吧？」面對飽腹一頓後隨口做出邀約的莫葉，索羅不假思索地頷首。如果這個世界像自己出身的世界一樣沒有魔法的話，恐怕早就無法再次與面前的少年相見……雖然沒有太多印象了，那時希望莫葉能夠得到安寧的心情是因為沒有保住他性命的方法；如果有的話，就算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分給他──那之後就是一片空白，直到聽見莫葉還活著。

　　醫療長沃芙那時候看著自己的神情，以及說道已經有除了她以外的兩個人治療過莫葉……難道是那個天真的祈禱奏效了嗎？說起來，安蒂妮幫了很大的忙……晚些如果有見到她的話，也要再次好好向她道謝才行。

　　亞薩奇爾的創校祭典最後的活動後夜祭，約莫是八九點開始的。車亭的商家們逐漸撤離、草坪上的商家也是，學校只允許他們擺設到後夜祭開始前。空出來的草坪正中央擺著高高架起的篝火尚未點燃，便已經有許多學生自帶蓆墊坐在草地上等待點起火苗的那一刻。在莫葉的帶領下往草坪走，索羅遠遠便看見朝兩人招手的洛德，她的身上還是正規裝──在她身旁聚集了也是穿著正規裝的騎士團眾人，他們一起坐在草坪上舉杯對飲、也有正在享用晚餐的騎士們在。而這一群應該是剛結束值勤的騎士們當中沒有見到皇氏兄妹的蹤影。

　　「這邊這邊──」用力招手的洛德笑容相當爽朗，索羅見狀亦跟上洛德的節奏點點頭表示有看見、又隨莫葉的移速稍稍加快腳步。

　　「身體已經沒事了嗎？」還沒抵達洛德所在的座墊前便接收到關心，循聲望去的莫葉視線正好對上牽著妹妹的楚彬。已經聽說過事發時他也在現場，莫葉自然地頷首。

　　「只要我還活著，遲早會讓那些鍊金術師消失。」

　　「真可怕，我可得小心點了。」接話的楚彬笑了出來，隨興地擺了擺手。跟在莫葉後方的索羅亦不失禮貌地向楚彬點頭充當招呼，不知為何總感覺他臉上的笑容蘊藏著悲傷──沒有細想跟反應的時間，原本坐在鋪了墊子的地上的洛德乾脆地起身一把抓上莫葉手腕，邊喊著過來邊將他拽到還有不少空間的墊子上。

　　「別拉我啊！」

　　「你們好慢啊，大家都差不多吃飽要開始喝了喔？」

　　「喝……」

　　「一邊看煙火一邊配酒可是絕配喔！」爽朗地回應跟上她的索羅，洛德見兩名一年級生都站到墊子上了才鬆手。我行我素的洛德一直都是這種不達目的不會善罷甘休的作風，也曾被這樣拽著前進過的索羅不住露出苦笑。

　　「隨意坐吧，這裡夠寬敞！辛勤工作結束後的晚餐可是最棒的享受，再配上煙火跟酒，實在不能更完美了──」跟隨洛德的指示環顧起夜燈逐漸亮起的四周，索羅注意到超出自己預想的人數紛紛往草坪集中──雖然是在危機四伏的情況下，對這時機喝酒的恰當性有所不安，現場有這麼多人的話，一直不願正面衝突的皇氏兄妹應該也不會輕舉妄動的吧？

　　「雖說任務還沒有結束，適時的喘口氣也是必要的。」再次坐回原本的位置，洛德笑瞇瞇地摸來一瓶酒，在莫葉跟索羅兩人眼前晃了晃。「這家的釀酒商很有名喔？莫葉會喝的吧？索羅要不要來一點？」

　　「那個……我還未成年……」

　　「嗯？有什麼關係嗎？」比洛德早一步開口詢問，莫葉眨了眨眼，一派自然接過明顯是會被法律管制的酒精飲。

　　「新世界有禁止未成年飲酒嗎？真是特別……」從旁湊近的是與索羅同班的露塔露斯，結束主持工作的她手上有瓶已經喝了一半的酒。索羅眨著眼有些怔忡──那在新世界絕對是會被規勸的行為。「對了，再次恭喜索羅得到冠軍！」

　　「啊，謝謝……」看起來毫無醉意跟自覺的露露在得到沈默的肯定後便也不再在意，視線轉向點燃起來的篝火──煙火綻放的聲響引起注意。索羅跟著仰起臉，發現引燃起來的篝火正上方就是煙火綻開的位置──

　　顏色跟自己出生的地方一樣繽紛多彩、耀眼奪目。點燃篝火就會產生煙火，而且，沒有因燃燒產生的煙硝──這肯定也是魔法的效果。

　　真的很美。

　　心底某處隨之融化，索羅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如果母親也能見到就好了……景色越發絢爛、心情隨之更加滿足。歷劫歸來的莫葉還在身邊，光是意識到這事實好像就能源源不絕湧出力量。

　　他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周遭的空氣正在高歌、彷彿陪伴眾人酒酣耳熱。難以言喻的滿足感與安心感不斷攀升，索羅的目光隨著開啟瓶口啜飲起酒精飲料的莫葉而去。

　　「嗯？」意識到視線的少年轉過臉去，眼前的人只是保持著微笑頹然傾倒──「索羅？」不假思索地伸手接住室友軟倒的身軀，莫葉找了塊距離夠遠的位置將人安放到墊子上。不確定是不是什麼黑魔法的後遺症，但索羅睡著的表情看上去很安穩、呼吸也沒有異狀……

　　「莫葉大人。」熱鬧的氣氛中，安靜的喚聲不知怎的異常清晰。循聲望去，發現是同樣被皇氏兄妹設計的卓根老師，莫葉僅是微微頷首。「看來老夫正好趕上。」沒有等待莫葉回應，卓根堆起相當柔和的笑容。「洛德跟荷莉絲和老夫說過了，當時曾經看見一瞬間籠罩全校的白色光芒……」他的視線落在蜷縮著熟睡的索羅身上。「那是大人的力量……為了保護您。」

　　「果然是這樣嗎。」醒轉時便隱約感覺到索羅可能做了什麼。畢竟鍊金術師兄妹不可能留自己活口，加上又聽見了跟索羅相仿的某道『聲音』……那聲音很模糊，印象中說的內容甚至構不成句子。但就算如此，無論索羅到底是誰、擁有怎樣驚人的力量，要做的事情也不會改變。

　　「讓索羅好好睡一覺就沒問題了吧？」

　　「是的。」維持謙遜的態度，卓根輕輕點頭。「大人就拜託您了。」語落他便轉身離去，留下守在索羅身邊的少年──根據洛德的轉述，尚有另一處令他在意的地方。

　　目送卓根離去，莫葉僅是安靜地摸了摸藏在長袍下的亞奧劍。老師是想告訴自己索羅沒事才特地趕來的吧。如果剛才問了索羅到底是什麼人，是不是就能窺探到索羅自己都不知道的過去？不過，卓根那會在守林人家裡講起傳說時，是沒有顧慮時間地點的，既然沒有透露的跡象，現在或許還不到時機。既然確認過室友安危，被設計的老師看起來也安然無恙，要處理的就只剩下……坐到因放鬆而昏睡過去的索羅旁邊不遠處，莫葉一邊欣賞煙火一邊喝起洛德塞過來的酒。

　　獨飲才不到幾分鐘，眼角餘光又是見到湊過來想恭賀索羅奪得變裝冠軍的海莉和艾夏琳。與她們打過招呼，讓兩位小聲些別吵醒累壞了的主角，莫葉不覺勾起唇角──能為了一介非人把體力全數耗光、可以為了一個被懸賞的叛族遺孤犧牲自己──這種事在以人類為主體的世界，曾無數次認為不可能有這樣的人，更別說是同屬非人的其他種族。自保都來不及，哪有顧及他人的餘力？要他說的話，索羅是個善良且單純的笨蛋，卻讓人相當舒心。雖然攤上了一些難以言喻的麻煩，但總會有辦法的吧。騎士團內除了那對鍊金術師兄妹不好說以外，幾乎都是站在索羅這邊的。若真有什麼隱憂，也只有因為自己的身份曝光而害索羅被捲入，連創校祭典都因為自己被追殺而有一段沒充份享受到……只是，這人肯定不會認為是被牽連的。

　　索羅就是這樣的性格。

　　隨著酒精下肚，不經想起小時候──還記得父親曾經說過，所謂的莫魯戰士，是在有了想要守護的事物後才能開始成為的身份。當時還似懂非懂，現在好像開始可以理解他的話中之意……雖然是誤打誤撞、雖然有那麼糟糕的初次見面，卻正是身邊這個為了自己連性命都賭上的索羅，讓失去家園以及一族、甚至連驕傲都被奪走的自己擁有真正成為戰士的機會。說什麼都得保護好這個人才行。正好，妖精需要的睡眠時間遠低於人類，最長能夠整整一週不闔眼──用來守夜可以說再適合不過。加上莫魯一族對酒精的抗性很好，與洛德她們一起喝整夜也不是問題。

　　反正明天也放假嘛。

　　正因眾人齊聚且沈浸於繽紛燦爛的短暫歡樂之中，才能像這樣隨意地到處拜訪。緩緩穿越人群與每位打招呼的學生應過寒暄，卓根最終找到了的洛德的報告中令他在意的對象，那是今年剛入學，有著烏黑圓眸、散發文靜氣質的少女安蒂妮。坐在石階上一動也不動、見到老師的她像是知道年邁的教師會找上門，只是輕輕地點了頭。回以頷首，老人在少女身邊大約三人寬的空位隔著一些距離坐了下來。「安蒂妮同學，以前學過魔法嗎？老夫聽說你所使用的治癒魔法，跟一般的治癒魔法並不相同。」魔法的發動條件是命令、請求要轉換的元素或條件。以治癒見長的系別，最為出色的魔法師甚至能夠復活短時間內剛逝去的生命。然而，那些魔法咒語裡面，安蒂妮所念的咒文，是所知內只有一人在用、由自己原創的魔咒──回應他的卻只是沈默的注視。

　　溫和地看了回去，真身為一隻巨龍的卓根還想再次發問前，安蒂妮突然開了口。「姆拉特。」她道出卓根另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在老人略顯驚愕的注視之中再次開口，彷彿在組織句子。「龍……」

　　話至此，安蒂妮的神情露出一絲稍縱即逝的扭曲，要開口對她而言似是相當艱鉅。「瀕死……時。」彆扭的發音、開始凝起的眉頭，少女嘗試著解釋前因後果。「教的。」

　　「安蒂妮。」輕聲制止少女繼續往下說，卓根點了頭。不需要特別確認，也能從安蒂妮的發音方式跟神情看出她有著相當典型的言語障礙──恐怕她在戰火四起的世界早已舉目無親，連學溝通說話都有其困難吧。沒有繼續為難學生的意思，即使對所謂的瀕死時被小女孩所救治一點毫無印象，卓根仍然道了謝。

　　垂下視線的安蒂妮在那之後或許是睏了、也或許是感到對話已經結束，便起身示意與卓根分別。年邁的教師僅是在淡淡地道別後，仰首投入煙火之景，於結束後仍仰視乾淨的星空、聽學生與騎士團的眾人們鬧騰聲與歡笑，最終在那裡坐了一整晚。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