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芳獻城投降,導致關羽軍敗身死的消息傳回益州後,在成都朝廷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劉備固是悲憤不解,但要說到傷心,最難過的人依舊還是麋竺。他不明白,自己兄弟與劉備共患難二十年了,眼看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興漢元勳」的萬世之功近在眼前,怎麼才一轉眼,麋芳就捅下了瀰天大禍,葬送家族前程。
《三國志‧麋竺傳》:「芳為南郡太守,與關羽共事,而私好攜貳,叛迎孫權,羽因覆敗。竺面縛請罪。」
他讓人把自己綁到劉備面前,跪在地上不停告罪,顧不得頂上頭髮已然白多黑少,每一次叩頭,都擲地有聲,椎心泣血的向劉備道歉,直呼萬死。劉備則靜靜坐在椅上,不發一語的只是看著——憤怒、悲痛、失望、難過,在這短短不過幾分鐘的時間裡,劉備的內心閃過了各種情緒,也閃過了關羽、麋芳、士仁等一個個熟悉而又模糊的面孔,臉上表情卻絲毫不見變化;只雙手緊攢衣袖,多少還是看得出來,對於麋竺的道歉,他也很掙扎。
一邊是忠勤誠懇,於自己有過再造之恩的老臣,另一邊卻是恩猶父子,與自己誓以共死的愛將;劉備是個仁君,到底不是聖人,關羽的死對他來說,打擊實在太大了,這讓在場的左右侍從皆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壟罩在殿內上空。聽著麋竺聲淚俱下的告罪,人們心裡面不免替他感到一陣難受,更有人心想,麋家此番怕是萬劫不復了。
「子仲。」
正當眾人別過頭去,不忍聽聞劉備即將下達的發落時,卻見劉備嘆息一聲,親自下階去扶麋竺,並讓人解開了麋竺身上的枷鎖,不無傷感地說:「犯罪的人是子方,與你有何干係?兄弟罪不相及,不僅是你,你的妻子也都是無辜的,這點我心裡有數。這些年來,你一直跟在我身邊,不畏艱難、不避險阻,又何嘗不是忠心耿耿?如今我已失去雲長,可不能再失去你啊……」
也許是發自內心的體諒麋竺,也或許是為了不讓老臣寒心,面對麋竺的請罪,劉備並沒有按照當時的法律,將麋家老小逮捕下獄,而是語重心長地安慰麋竺,跟他說「弟弟犯的錯,與做兄長的無關。」並像過去那樣,毫無芥蒂的厚待對方。(竺面縛請罪,先主慰諭以兄弟罪不相及,崇待如初。)
劉備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態度上,高度展現出了他作為君主的寬仁和賢明,也讓季漢成為中國歷朝歷代,最具浪漫色彩的政權。他不處置麋竺和其家屬,不是因為他放下了關羽被害或荊州被奪的仇恨,而是因為他深切知道,罪在不赦的人是麋芳,是以他用理性克制了株連旁人的衝動,站在同樣都是被害者的立場,表達了他對麋竺的諒解。後世對此或不以為然,認為劉備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而不得不裝出寬厚的胸襟,並拿曹操與魏種、畢諶、陳琳等人的事蹟作比較,批評劉備虛偽。更有甚者,說麋竺之工於心計,從他向劉備面縛請罪就可見一般;持有這個觀點的人認為,麋竺跟在劉備身邊這麼長時間,不可能不知道對方的脾氣和個性,他這樣做,無非是想利用自動請罪的方式,逼劉備不好下刀;即便要下,拿得也不會是刀子。
我們且不說麋竺這樣做,背後的動機是否真出於此,但劉備之於麋竺,比曹操之於魏、畢、陳三人又大不相同。魏種固是背叛了曹操,但他沒有獻出城池,最多是歸順了張邈叛軍;畢諶的離去,是出於母親、妻子被張邈劫持的無奈之舉,對曹操實力沒有損傷;陳琳在官渡之戰為袁紹寫討曹檄文,把曹家祖孫罵得狗血淋頭,卻到底是身外之辱;以上三人對曹操勢力造成的損失,豈能跟麋芳叛迎孫權、導致劉備失荊州、喪關羽相提並論?是以後人看得很清楚,其中趙翼更是點出了箇中關鍵,認為曹操寬恕這三人的過失,無非是因為那時天下未定,正是藉眾人之力為自己效命的時候,豈能以小過重懲,失羣下之心?「從前之度外用人,特出于矯偽以濟一時之用。」等勢位已定,不必再忍讓了,曹操就露出了雄猜本性,將自己嫌忌的人一概殺光。如果劉備慰諭麋竺叫虛偽,那麼曹操當時原宥魏、畢、陳三人的舉動又豈得稱之為真性情?何況劉備此時已經建立起漢中王國,三分之勢已成定局,又何必再多做表面仁慈(該殺的張裕、彭羕他就沒放過)。至於曹丕、孫權,更是天差地遠,此二者一個刻薄寡恩、睚眦必報,一個性多嫌忌,果於殺戮,又哪裡及得上劉備對待臣子的仁厚?
麋芳犯罪,麋竺依然是尊寵無上的安漢將軍,麋家闔門也沒有受到池魚之殃。然而,在人生最後一段歲月裡,麋竺的內心卻是痛苦的,這份痛苦出自於他對劉備的感激、愧疚、和自責。有人說,麋竺當年押寶劉備,學的是春申君、呂不韋那套,想著麋夫人若能誕下劉備的子嗣,將來劉備事成,麋家就是外戚,可掌一國之權;但這其實只能解釋麋竺的行為,卻不能詮釋麋竺選擇劉備的動機。全天下大大小小的軍閥,除了已經殄滅的,哪個不比當時的劉備強?可麋竺卻偏偏選擇了他!這和當年孔融被黃巾圍困,獨向劉備求救一事,可謂事不同而理同,理不同然心同;他們都從劉備這塊待雕琢的樸石裡,看見了別的石頭所沒有的靈蛇之珠。那個百折不撓、弘毅寬厚,有高祖之風的劉備,是麋竺傾心,乃至於棄家業如敞履,也願與他共圖大業的君主。為此,他不遺餘力的奉獻自己所能,用燃燒的家業照亮了劉備一生的路,可結果卻又是如此地悲劇;自己竭力輔佐的人,最終在實現理想的道路上,損於自己家人手中,這叫麋竺如何不痛苦?
建安二十五年(西元220年),隨著曹操去世,其子曹丕繼位,逼迫獻帝禪讓建立魏王朝後,麋竺也在病榻上迎來了人生終幕。他用自己最後一絲力量,與許靖、諸葛亮、賴恭、黃柱、王謀等人聯名上疏,勸劉備稱帝,以延續漢朝國祚,不久便於隔年(221年)去世。
史書沒有紀載麋竺確切的生年,所以我們無從得知他去世的時候,年齡到底多大了,但這不是重點。在離開之前,麋竺終於見到劉備成為皇帝的那一時刻,即便他身邊成為皇后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妹妹,立為太子的人也不是曾幻想過但不存在的外甥,但麋竺還是不負當年的孤注一擲,成功用劉備的登基,證明了自己沒選錯人。
只可惜,麋芳再也不能一同見證這份榮光了。
☆
麋竺兄妹三人,麋夫人沒有誕育皇子,麋芳又背主叛國,算下來,麋竺便是麋家在季漢碩果僅存的人物。在他去世後,麋家的仕途便再無起色,他的兒子麋威官止虎賁中郎將,孫子麋照則位僅虎騎監,都是尋常勳貴子弟所擔任的職務。(竺慙恚發病,歲餘卒。子威,官至虎賁中郎將。威子照,虎騎監。自竺至照,皆便弓馬,善射御云。)
按漢制,虎賁中郎將是個秩「比二千石」的職位(較郡守的「兩千石」低一些),主要掌管禁軍,負責皇帝的宿衛安全;虎騎監則獨為季漢所創,職責是督掌禁衛騎兵。此二者對外沒有軍權、對內沒有政權,一般都被拿來當作朝廷給予勳舊子弟的酬庸,比如關羽的孫子關統、趙雲的長子趙統、董和的兒子董允等,皆曾擔任過同樣或者類似的職務。
有部分史學愛好者認為,麋氏後人官止於此,無異是種政治冷落,而這份冷落,又可追溯自劉禪或整個季漢中樞對麋家普遍抱持著「冷視」態度。這個推論是有點意思的,畢竟當年麋芳叛國所引起的一連串後續事件(失荊州、夷陵戰敗,乃至於北伐事倍功半等),重創了季漢原本應有的發展潛能。劉備在時,尚可迴護,其他人也不好對此置喙,但劉備一死,難保他們就不會在心裡面嘀咕:你們麋家犯了那麼大的罪,先帝(劉備)仁慈,不忍株連,已是法外開恩;今上(劉禪)寬明,不念故咎,簡拔你們為虎賁中郎,難道還不知足?
然而事情並不能這樣看。
季漢的政治風氣,與藉由「九品官人法」來和士族達成利益和解的魏、晉不同,沒有出現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或滿朝將相、皆出同族的烏煙瘴氣的亂象,這點即使到了劉禪執政晚年也如是。麋威父子仕途不彰,主要原因,還是在於他二人與麋竺一樣,本身沒有軍政才能,否則同樣都是虎賁中郎將,為何只有董允以此作為證明實力的跳板,於日後成為了僅次於諸葛、蔣、費的「四相」之一,而麋威父子、關統、趙統等人皆以此終老?自是因為董允的才能遠遠凌駕在這些人之上的緣故。
季漢用人,不看出身背景,只論德才品行,董允父子與劉家皇帝素無親故,論功勞,不如關、趙;敘親疏,也不及麋家;然而這難道就減損了諸葛亮對董允的器重?妨礙了他日後執政、輔佐國家嗎?所以,要說麋家後人不受器重是因為麋芳犯事,是不正確、也不公平的。何況要說冷落,還得是投吳的麋芳。我們不知道當年孫權到底開了什麼條件,才會讓麋芳義無反顧的投誠(有人說可能是孫權承諾他日北上攻徐,就讓麋芳做徐州刺史或是爵封東海),但麋芳在東吳的晚景頗為淒涼,不但不受孫權待見,就連曾經對他「麋將軍」前、「麋將軍」後的虞翻,也在他投降以後直接變臉,三番兩次就著公開場合把他罵得無地自容,受盡了江東群臣的鄙視。
《三國志‧虞翻傳》:「翻嘗乘船行,與麋芳相逢,芳船上人多欲令翻自避,先驅曰:「避將軍船!」翻厲聲曰:「失忠與信,何以事君?傾人二城,而稱將軍,可乎?」芳闔戶不應而遽避之。後翻乘車行,又經芳營門,吏閉門,車不得過。翻復怒曰:「當閉反開,當開反閉,豈得事宜邪?」芳聞之,有慙色。」
虞翻是個人才,卻也是東吳青史留名的臭嘴。他的個性,好聽點叫「性不協俗」(陳壽的評語是「古之狂直」),直白點就是機掰,導致他「多見謗毀」。不僅同僚們排擠他,就連孫權本人,也很不喜歡虞翻。被這種人羞辱,麋芳可說是咎由自取,完全不值得同情。從他「闔戶不應而遽避之」、「有慙色」的反應來看,他本人也對他當初「傾人二城」的豐功偉業感到羞恥,最後在吳國別說重用了,連個最起碼的榮譽職都沒撈著,在吳黃武二年(西元223年),隨賀齊討伐完叛將宗晉以後,就銷聲匿跡,庸碌過完一生;對比他的姪孫輩在季漢還有拿得上檯面的官職記載而言,不啻更顯落魄。
至於有些人拿陳壽在《麋竺傳》結尾那句「皆便弓馬,善射御云」的記載大書特書,說麋威父子武藝出眾,其實也不值一哂;在我看來,陳壽那句話,無非是為了不讓人覺得麋家除了有錢之外,就一無是處而特意多補的誇獎。要知道,漢代的士族,與我們現代在電視劇跟電玩裡看到的書生形象不同,那時候的文人,也是會學習,甚至是精通擊劍、騎射等活動,只不過比起上陣殺敵,擊劍騎射更類似於現代上流社會的打獵、射擊、高爾夫、開越野車等交際項目(或賽事)。
麋威父子哪怕但凡有那麼一點建樹,或者過人的才幹,陳壽也不會辭窮到只能拿他們很會騎馬射箭這項「業餘愛好」來說嘴,這點只要參考關羽次子關興「少有令問,丞相諸葛亮深器異之」的記載就知道了,可見他們父子倆為官平庸,能執掌虎賁,已經是劉禪遵循乃父之風,追念麋竺的貢獻所給予的恩寵。而季漢滅亡後,麋家子嗣是否跟著劉禪東遷洛陽,還有待商榷,但據《晉書》記載,八王之亂時,東海王司馬越曾令都護麋晃率兵攻伐河間王司馬顒,斬殺了司馬顒手下的平北將軍牽秀並其二子;那牽秀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與劉備少長河朔、英雄同契,有刎頸之交的牽招的孫子。假使麋晃出自麋竺一脈,則麋晃之殺牽秀,怕不是在無意間報了當年曹魏牽弘(牽招次子、牽秀之叔)隨鄧艾攻滅自己國家的大仇呢?
<麋竺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