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與關羽的關係深厚是眾人皆知,荊州對劉備的重要性也是眾人皆知。孫權違背了『中分荊州』的盟約,奪了人家的荊州不說,還殺了鎮守荊州的大將關羽,並且將關羽的頭顱送到洛陽;更令劉備無法忍受的是,孫權居然將被安置在公安的劉璋立為益州牧,擺明車馬要與劉備爭奪益州的統治權。
國仇與家恨的取捨
劉備即位稱帝之後,第一項決定就是要東征孫權,一報關羽之仇,這項決定自然獲得蜀漢內部極大的反彈。
自從關羽敗死的消息傳來成都之後,劉備就想找孫權算帳,此時的劉備已經不是當初胸懷大志的熱血青年,關羽被殺的家恨在劉備心中已經遠超過篡奪漢室的國仇,尤其是孫權立劉璋為益州牧一事,更是直接碰觸到劉備的禁忌。
劉璋當初在成都出降時,成都百姓『無不感傷,為之流涕』,可見劉璋在治蜀期間頗獲百姓的愛戴,雖然劉璋被孫權重新立為益州牧後不久就病故了,但是孫權仍以劉璋的次子劉闡為益州刺史,嚴重地影響了劉備對益州的統治權。
稱帝一事只是暫緩了劉備報仇的腳步,但是卻沒有改變劉備報仇的決心,相反的劉備認為稱帝將更有利於東征行動的進行。對於反對東征的群臣卻認為劉備稱帝之後,理應將曹魏視為國賊,將北伐一事視做首要目標,其中又以趙雲的表態最具代表性。
趙雲對於劉備有意東征報仇的決定極不認同,直言:「現在的國賊是曹操而非孫權,只要消滅了曹魏,東吳自然就會歸順。如今曹操雖然身亡,但是其子曹丕篡盜帝位,已引起公憤,我們應該早日攻下關中,搶得黃河與渭水上游的戰略要地,然後公開發出討逆聲明。如此一來,函谷關以東的義士必然會帶著人馬與糧草來迎接王師,實在不應該將曹魏放在一旁,先與東吳開戰。只要跟東吳開戰之後,雙方必然陷入膠著,這對我們來說是十分不利的。」
趙雲的說法雖然在情也在理,但是經過漢中之戰,劉備已經對北伐之舉缺乏信心,再加上當時的讖語大多主張漢室將亡,曹魏當興,在這樣的情況下,劉備根本不可能將心思放在北方。
反觀東吳方面,周瑜、魯肅、呂蒙陸續過世,西部戰線的指揮官呈現真空狀態,孫權本人又被曹魏與山越問題牽制在東部戰線,況且孫權扶植劉璋父子為益州牧,這對劉備而言是極其嚴重的潛在性威脅,這項問題如果拖延不加以解決,勢必會影響益州內部的團結,因此解決東吳問題絕對是劉備心中的第一順位。
法孝直若在,則能制主上,令不東行
劉備東征遭到多數大臣的勸諫,除了趙雲以當前局勢應以北伐為先而反對之外,從事祭酒秦宓也以天時不利為由反對東征,結果被劉備下獄幽禁,最後罰錢了事。朝中大臣頻頻反對,但是有一個重要人物始終沒有表示態度,那就是丞相諸葛亮。
一直以來諸葛亮都是劉備的重要謀臣,可是在東征孫權一事上,諸葛亮卻始終沒有公開表態,諸葛亮對東征的態度僅僅在夷陵之戰後,曾經公開表示:「法孝直若在,則能制主上,令不東行;就復東行,必不傾危矣。」諸葛亮感嘆當時如果法正還在,必然可以勸服劉備放棄東征,即使說服不了劉備,有法正在旁輔佐,也不至於敗的如此徹底。
諸葛亮的感嘆有沒有道理呢?其實是有的。
法正在劉備心目中的地位不同一般,即便沒有超過諸葛亮在劉備心中的地位,必然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加上法正以善於奇謀著稱。漢中之戰期間,劉備遭到曹軍頑強的抵抗,箭如雨下,形勢對劉軍不利,然而劉備卻在盛怒之下不肯撤退,當時無人敢進諫,法正便走去擋在劉備前面。劉備見狀趕緊大喊:「孝直快避箭!」法正卻回答:「連閣下也冒著箭雨、飛石,何況我呢?」劉備擔心法正有閃失,只好允諾:「我和你一起撤退。」便暫時撤軍。由此可知法正了解劉備的心思,知道如何才能說到劉備的心坎裡,同時也看的出來,劉備的確十分重視法正。
但是諸葛亮仍舊沒有對東征表態,但從話語中可以推測諸葛亮並不希望劉備東征,可是為什麼諸葛亮自始至終都沒有表態呢?其實諸葛亮並不是不願意表態,而是無法表態。
首先是反對東征與諸葛亮所制定的《隆中對》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局面。
《隆中對》的第一步棋就是要以荊州作為北伐的主攻發起點,益州則是扮演助攻的角色,如今荊州一失,等於喪失了北伐行動的主攻點,作為《隆中對》主要規劃者,諸葛亮缺乏有力的理由說服劉備放棄東征。
更重要的一點,諸葛亮之兄-諸葛瑾同樣在東吳擔任官員,並且經常往來蜀、吳兩國。如今劉備要攻打東吳,諸葛亮為了避嫌,只能表示沉默,拒絕表態。所以諸葛亮不僅不適當,更不方便在事前對東征發表意見。
關羽之親,何如先帝?荊州大小,孰與海內?
劉備決意東征的消息傳到了東吳,頓時把孫權給嚇壞了,他沒想到嫁禍曹操的計畫失敗,劉備仍舊把帳算到自己頭上。這時候孫權只有意氣,缺乏膽略的性格再度出現,立即派出南郡太守諸葛瑾出面交涉。
諸葛瑾派人送信給劉備,信中所持的理由與趙雲大致相同,強調劉備應該以『先帝』,以『海內』為先,將『關羽』、『荊州』之仇暫時放在一邊,這樣的理由想當然耳地不可能被劉備接受。
孫權派諸葛瑾出面,無非是想藉由諸葛瑾與諸葛亮的關係,試圖改變劉備的心意。然而諸葛瑾既為南郡太守,而南郡又是劉備新喪之地,無論諸葛瑾的說辭是什麼,光是看到諸葛瑾的官職就勾起了劉備心中的痛,更遑論要劉備放下關羽之仇,荊州之恨。
然而諸葛瑾畢竟與諸葛亮關係密切,劉備挾復仇氣勢東出聲勢浩大,東吳內部有人就擔心起諸葛瑾會否見風轉舵,棄吳投漢。一時之間謠言四起,連陸遜都擔心起孫權會否聽信謠言,趕忙替諸葛瑾掛保證,表示諸葛瑾絕不會在此時與蜀漢有所勾結。孫權則是再三表明自己與諸葛瑾的情誼非同一般,相信諸葛瑾絕不會辜負自己的信任,自己也絕不會辜負諸葛瑾的忠誠。
事實上,諸葛瑾與諸葛亮都是當代君子,雖然為同胞兄弟,但是兩人絕不私下往來,見了面已幾乎只談論公事,兄弟之間謹守分寸,公私分明。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經過『合肥之戰』的洗禮,孫權其實也對自己的統兵作戰能力有了一番新的認識,深知自己在這方面與孫堅、孫策相比,完全不在同一個水準。確認無法和平解決劉備東征問題後,孫權首先宣布自公安移鎮武昌,比照當年赤壁之戰的部署,由孫權自己擔任第二線的後勤主力,以達到進可攻,退可守的佈局。
東吳軍界自呂蒙病故後,缺乏獨當一面的軍事將領,加上荊州新定,人心不穩,陸遜等人剿滅關羽之後,經過相當時間才穩定住大局。這種情況下,孫權只能暫時以陸遜、李異、劉阿等屯軍巫、秭歸,企圖阻擋劉備東出。結果蜀漢吳班、馮習擊破李異防線,佔據巫縣,東吳初戰失利,邊境線一但被蜀漢突破,漢軍將可以沿江東下,水陸並進。
諸葛瑾交涉失敗後,孫權果斷的決定向魏『卑辭奉章』,同時送還于禁,以低姿態向曹丕稱臣,防止兩面受敵。
孫權稱臣的決定,自然遭到大臣的強烈反彈,所持理由大多是以名分為理由,主張拒絕接受曹魏的吳王封號,並自稱上將軍九州伯,讓江東成為半獨立的第三勢力。
對於群臣的反對,孫權卻以『實際』為出發點,並且以當年劉邦接受項羽冊封為漢王為例,認為這不過是因時制宜的外交手段,也正是這項決定,讓孫權避免了兩面作戰的窘境,得以抽出大部分的力量來面對劉備的挑戰。
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
章武元年五月,劉備正式出兵伐吳。按照原訂計畫,劉備親率主力部隊自成都出發,張飛率本部軍隊自駐地閬中出發,兩軍在江州會合。不料,張飛在臨出發時竟遭到麾下將領張達、范疆暗殺身亡。
除了劉備之外,益州內部對於東征態度最為積極者莫過於張飛。
劉備入蜀以來的宿將中,趙雲因反對東征,因此不被列入東征將領的名單之中,加上趙雲所鎮守江州是成都進入荊州的重要門戶,具有戰略價值;馬超雖然位列武將第一,但是並不是劉備的老班底,漢中之戰後就處於半冷凍的狀態;黃忠則是漢中之戰後不久就已病故;魏延駐守漢中更是動彈不得,所以除了張飛之外,劉備陣營中能獨當一面的將領幾乎沒有參與東征。
張飛與關羽、簡雍是少數自劉備出道就在鞍前馬後跟隨的大臣,其中關羽與張飛關係最密切,張飛視關羽為兄長,關羽之死對張飛的打擊自然也最大,於是張飛順理成章地成為東征將領的不二人選,結果卻在出兵前夕發生不幸。
張飛與關羽兩人的性格極為不同,關羽對於士兵十分愛護,卻對同輩將領十分傲慢;反觀張飛卻是十分禮敬讀書人,卻常常刑罰士兵。過去劉備就曾告誡張飛:「卿刑殺既過差,又日鞭撾健兒,而令在左右,此取禍之道也。」但是張飛卻沒有放在心上,結果遭到部將暗殺。所以陳壽批評關、張兩人時,認為『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
無論如何,張飛之死對劉備來說又是一大打擊,眼見與自己關係最密切的兩名左右手先後身亡,此時的劉備或許也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了。
雖然蜀漢內部對東征出現雜音,雖然出征前夕大將張飛意外身死,但是劉備仍佔有地理上的優勢。
昔之立國於南者,必先失蜀,而後危僕從之
益州位居長江上游,對於東吳掌有主動權,後來魏滅蜀,控制長江上游,東吳只得增戍荊州,甚至一度遷都武昌,以應付上游『受敵二境』的不利形勢,正是因為這樣的地形優勢,所以顧炎武說:「昔之立國於南者,必先失蜀,而後危僕從之。」
劉備大軍由江州東出,以夔州為其門戶,經三峽可進入宜都郡。自古以來,宜都就有被稱為『楚蜀咽喉』、『三峽門城』,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建安十五年劉備改臨江郡為宜都郡,任命張飛為宜都太守;建安二十四年,陸遜佔領宜都郡,取夷道、夷陵、秭歸等縣,任宜都太守在此築城,顯見宜都對於蜀漢與東吳雙方都具有極重要的戰略地位。
換句話說,蜀軍只要能夠攻佔宜都,大軍出白帝城後就可以直接順江東進,直逼江陵,並以水運優勢解決糧草運輸,快速越過從江州到江陵將近兩百多公里的山地丘陵,那麼荊州甚至整個吳越都將暴露在上游蜀軍兵鋒之下,這段崎嶇的山地也正是蜀漢與東吳攻守的關鍵。
章武二年正月,劉備派遣將軍吳班、馮習率領四萬多人為先頭部隊,奪取峽口,攻入吳境,在巫縣擊破吳軍李異、劉阿部,佔領秭歸。此時治中從事黃權向劉備提議:「吳人悍戰,又水軍順流,進易退難,臣請為先驅以甞寇,陛下宜為後鎮。」黃權認為東吳軍隊擅長打消耗戰,加上蜀漢水軍沿長江順流而下,所以進軍容易,但是若要撤退則面臨逆流的狀態,難度相對提高不少,所以黃權建議由自己擔任前鋒主將,劉備則是跟孫權擔任第二線的指揮官,隨時接應前線作戰。
黃權的建議十分切中要害,或許劉備最初的戰略規劃也是如此,以張飛擔任前線主將,劉備自己擔任後軍統帥,可惜張飛意外身亡,前線主將無人擔任。黃權此時提出這項建議,照理說劉備應該會接受才是。然而問題就出在黃權過去沒有顯赫的戰功,缺乏軍團指揮作戰的經驗,劉備並不放心將前線重任交給黃權。
不過黃權的建議確實說到劉備的心坎裡,所以劉備讓黃權率軍駐紮在長江北岸,防範曹魏乘機襲擊。同時又派侍中馬良到武陵活動,爭取當地部族首領起兵協同蜀漢大軍作戰。
連營七百里以拒敵
孫權在面臨蜀軍戰略進攻下,任命右護軍、鎮西將軍陸遜為大都督,統率朱然、潘璋、韓當、徐盛、孫桓等部共五萬人開赴前線。
陸遜上任後,分派虎威將軍朱然,率軍五千總鎮江陵;振威將軍固陵太守潘璋率軍數千鎮守當陽,麥城,夷陵一線,防止蜀軍從北面突破,同時監視魏軍從襄陽宛城南下。保障陸遜軍團右翼的安全;安東中郎將孫桓率軍數千鎮守江南夷道,保障陸遜軍團左翼的安全;步騭,鮮于單率數千人屯紮在荊南長沙一線,防止蜀軍偏師和武陵蠻夷兵;陸遜則率主力三萬人屯於猇亭。
部署完畢後,陸遜仔細分析吳、蜀雙方兵力、士氣以及地形等各項條件後,指出劉備兵勢強大,居高守險,銳氣正盛,求勝心切,吳軍應暫時避開蜀軍的鋒芒,再伺機破敵,耐心說服了吳軍諸將放棄立即決戰的要求。
陸遜果斷地實施戰略撤退,一直後撤到夷道(今湖北宜都)、猇亭(今湖北宜都北古老背)一線,吳軍完全退出了高山峻嶺地帶,把兵力難以展開的數百里長的山地留給了蜀軍。
陸遜的後撤,讓劉備輕而易舉的推進至彝陵、彝道(今湖北宜都),深入吳境二三百公里,並取得當地土著部族的支持,聲勢浩大。劉備在猇亭建立大本營,可是陸遜堅不出戰,使得雙方呈現對峙局面。
《孫子兵法˙九地篇》中將地形分為九種,其中『諸侯自戰其地者,為散地;入人之地不深者,為輕地』,意思是說諸侯在本國境內作戰的地區,叫做散地。在敵國淺近縱深作戰的地區,叫做輕地。對比到此時劉備與陸遜的情況來說,劉備所處的位置為『輕地』;陸遜則是處在『散地』。
對於『輕地』與『散地』,《孫子兵法˙九地篇》提醒為將者必須『散地則無戰,輕地則無止』,也就是說處於散地就不宜貿然作戰,處於輕地則不宜與敵軍僵持對峙,原因在於在自己國境內作戰,如果戰事不利,士兵很容易一哄而散;然而若是在敵國國境作戰,因為顧及後勤補給不易,所以必須速戰速決,迅速結束戰爭。換句話說,劉備必須速戰速決,盡快結束戰爭,然而陸遜則是打持久戰,伺機而動。
在吳軍扼守要地、堅不出戰的情況下,劉備被迫在在巫峽、建平(今四川巫山北)至夷陵一線數百里山地丘陵地區設立了幾十個營寨,依次展開長達『七百里』的連營,分兵固守以維護糧道安全。同時為了引誘陸遜出戰,劉備遣前部督張南率部分兵力圍攻夷道駐軍,孫桓貿然出戰,結果戰敗被困。
孫桓是孫權的侄子,所以吳軍諸將領擔心孫桓如果有失,將來必會遭到孫權怪罪,於是紛紛要求出兵救援,但陸遜與當初徐晃處理曹仁被圍一樣,認為孫桓素得士眾之心,加上夷道城堅糧足,堅決拒絕了分兵援助的建議,避免了分散和過早地消耗兵力的行為。
陸遜的判斷力與抗壓性,證明他已具備了名將的素質。很快地,陸遜就要迎接一場重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