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朋友,我想和你一起過春天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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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時分,秋日的寒涼愈發明顯,微風籠住人時,彷彿被無形的霜雪擁抱,僅一瞬的昏沉,接著便醒得徹底。
遙走在秋天的街道上,枯黃的落葉隨風掃過,帆布鞋踩踏時會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抬頭看一眼昏黃的天空,煙霞抹上胭脂,染了一層淡而曖昧的深紫,於是整個世界都因此變得瑰麗又詭譎。
他面上無甚表情,只是踏著閑散又漫無目的的腳步,行走有時只為行走而不為其他。
從前,遙會用絕大多數時間思考,行走,洗澡,進食,耗費最多的當數睡眠前的那段時間,除去閱讀與寫作以外,他似乎總是在思考。現在不同了,現在他學會放空,漸漸地忘記思考的意義,如果說思考是為了讓人能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同時並且獨立於這個世界,那放棄思考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是讓人依舊存在於這個世界,然後被這個世界侵蝕。
換句話說,這是一種失去自我的歷程。遙在距今三個月以前的最後一次思考時的主題似乎就是這一點,但並不重要,如今的他已經被這個世界充盈,即使只是最平常不過的花草大抵都能取代那已經失去作用的靈魂,他能意識到自己正在逐漸成為一具行屍走肉的身軀;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去年四月份的工作上手以後,他變得逐漸麻木與冷感,最開始試圖在工作、生活與寫作之間找尋恰到好處的臨界點,但搖搖欲墜的平衡於某日終於崩塌,從工作到寫作,工作到生活,最後工作以外的時間難以由自身支配,在一片混亂中,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由自身寫下的故事。
記憶並不能算是思考,從記憶延伸而出的才是。
沒有思考,就連記憶也並不長久,他很快回到現實,在一片支離破碎的生活的碎片之間艱難地找到一個落腳之處,觸目所及只剩工作,與一些認不清是什麼的碎片將他劃得遍體鱗傷。
然後時間慢慢走過,具體有什麼改變遙並不能給出絕對正確的答案,只是穿著從短袖換成衛衣,除了生活中無處不在卻又難以解釋的異樣與空虛以外,一切一如往常;他逐漸忘記過往喜歡的歌曲,曾看過的小說或者繪畫,給自己規劃嚴密又無趣的行事曆,卻沒有一項叫做寫作。
他甚至忘了自己為什麼不再寫。
回到街道上,二十三歲的青年踩過乾枯的樹葉,在某個轉角,先於長相,他看見一雙鞋,知名品牌的黑色潮鞋,慢慢抬頭,到腰部為止,明顯能看出這個人比他要高得多,他低聲說,不好意思,然後往後,換個方向繼續無目的地直行。
空氣中仍有些許屬於秋天的寒冷氣息,他的目光懶於抬起,去看遠方逐漸變得晦暗的天空裡將要消散的那一縷光,自然也看不見面前人的長相與表情。而那雙鞋子的主人沒有移動,只是在這個街角靜靜地佇立著,隔著不知何時逐漸漫起的霧氣去看遙慢慢走遠的身影。
那是他們時隔兩年的久別重逢,或者說初次見面大抵也是恰當的,所以遙不記得那使他喪失思考能力的罪魁禍首,所以遙才能輕而易舉從他身旁路過,像是從任何一個與他無關的人身旁路過一般。
空氣中仍有落葉摩挲地面的淺淺聲響,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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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工作到十二月時結束,在七月時遙便與主管商討過,工作上並沒有問題,相反地,自從去年九月後他便很少在工作上出錯,與同事相處得不遠不近,私下不會多有聯絡,但總歸是什麼都能稍微聊聊的程度;而遙自認為麻木的狀態,其實在主管眼中只不過是一種漸趨穩定的象徵。
有人傷筋動骨換一個教訓,在另外一些人眼中也不過只是剛剛好而已。
但遙並沒有放在心上,他早已不是會為他人指點傷神費心的年紀。這樣很好,這代表他在工作上一帆風順,但他仍然堅定地婉拒主管的挽留,坦言自己已有關於未來的方向,事實上他的未來毫無方向,大部分時候皆是隨波逐流。
於是流到了不見底的淵壑裡。
主管最終同意離職申請,在最後又與遙說了些許看似掏心挖肺的話語,無非是憑空畫幾張大餅再給個無傷大雅的非物質獎勵,遙一律過耳不過心。
生活平靜且平淡,以一種誰也抓不住的速度流淌並消失,遙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耗費時間的,等意識到的時候,他在同一個街口,看著同樣枯黃的落葉,天空是以同樣恰到好處的絢爛晚霞暈染出的美麗傍晚。
他不看時間,拒絕思考,卻在路口停下,不去看會朝他迎面走來的人;他低下頭,餘光掃過紛飛的枯葉,思考的死水不再運轉,只隱約記得時間緩慢的流動,流過指尖緩慢洩下,以及被拉拽直到鬆散的命運。
遙沒有看手機的習慣,這是當代青年少有的現象,與眾不同,甚至可稱之為一種陋習。他並不習慣閱讀過於龐大且密集的資訊,也不喜歡受任何渠道引導思考,甚至認為那樣的思考歷程並不真實,過去遙曾說:思考可以受到引導,卻不應該被操縱——某種程度上,他甚至能接受自己主動放棄進行思考,讓空洞麻木的靈魂與世界合而為一逐漸失卻自我,卻無法放任自己自甘墮落於明晃晃的文明陷阱之中。
他也少有社交好友,不被他人的情緒綁架,孤獨又安然地存在於這座城市,以一種獨立於他人的步調生活。當然,這絕非易事,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習慣這樣的節奏,習慣孤身一人,不期待他人也不被他人期待,慶幸的是,他比自己想像的更快適應。
手機除了公務商談以外幾乎沒有其他用途,有些時候他甚至不會帶手機出門,就如今天,但他記得自己出門時看過日曆,一張薄薄的紙上寫著今日宜祭祀,宜解除,宜破屋,宜壞垣;餘事勿取。
他知道今天是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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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仍在運轉,從未停下流動的腳步,但再怎麼轉動最終都會回到這一天,在瑰麗的天色之下,遙終於走向那份異常的來源。他在街道的轉角再次看見那雙鞋子,這次他不再繞過,而是慢慢地抬起頭,平淡的目光卻在看見對方的一瞬間轉為愕然。
本不再掀起波瀾的死水被丟入一顆石子,腐敗混濁的污水與最底層的泥沙攪和,最終成為他始終拒絕面對的回憶,具象化成面前的這個人,他不應該在這裡,遙這麼想,於是也這麼說了。
「我應該在哪裡?」
少年走過來,低下頭看他——如今他應是虛長了他五歲,卻仍比少年矮了十幾公分。那人低頭看他的時候面無表情,眼裡似乎還藏著些許輕描淡寫的譏諷,「在墳裡嗎?」
遙不再說話,指尖去碰那人的衣服,白色長袖襯衫外面套著一層深藍色的毛衣馬甲,他的指尖輕觸到那一點淺淺的毛躁時,彷彿被刺傷般地收回手,但那真實的觸感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是真的。
他回來了。
可遙收回手,斂下的眉眼裡又分明什麼都沒有,或者說他藏得太深,有時就連自己也看不見。
「這樣很好。」
他的指尖是冰冷的,長久的停滯使遙的思考速度僵硬而緩慢,可他確實又是這麼想的,屏棄所有不合常理荒謬怪誕之處,這個人在,這樣就很好。
他說不出其它話語,生活早已把他磨平,他存在於這個世界,卻已經被世界侵蝕得乾淨透徹,他不再像年少時能有滿腔熱血不顧一切地傾倒在別人身上。可遙其實是想說些什麼的,他漂移的目光最後回到對方身上,那微微顫動的唇與敲打著空氣的指尖都潛藏著其欲說出口的話語。
少年低下頭,那雙淺色的琥珀似的眼睛看著他,仍是沉默的,但那如同多年前的目光一瞬便把遙拉回他逐漸遺忘的從前——曾經的他,那個叫做遙的人也曾如此熱烈而直率,將一片赤誠坦白說出:
「我很想你。」
那髒污的水必定是從某個裂縫裡流走了,湖面水量飛快地下降,直到乾涸後露出最深處的赤裸石壁,而此刻,遙看著少年的眼神便是那樣坦誠的,與思考或者不再思考無關,他只是在陳述事實,陳述那些石壁上刻劃著多年來每次即將溺斃時他欲留下的所有遺言。
「鳶尾,我很想你。」
少年終於笑了,多虧這一笑,天空中那如畫一般不再流動的雲霞才開始緩慢地漸濃,直到被黑暗吞沒,迎來又一個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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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用了一段時間讓腦袋得以重新運轉,回憶起思考的歷程,幸好思考作為人類另一種鮮被提及的本能,找回它的速度遠比遺失的速度要快得多。等到能逐漸意識到時間的流動,對生活重新擁有概念,已經是十一月的事情了。
遙加上鳶尾的好友,但少有聯繫。他猜測鳶尾如多年前一樣仍在讀書,重新去走一遍遙先走過的人生,遙在心底向神祈禱,千萬不要讓鳶尾成為和他一樣被磨平的人,遙甚至願意用接下來餘生的所有運氣,換鳶尾的平安與鮮活。
他們只在十一月二號再見過一次面,在一個溫柔得讓人想要落淚的天氣裡,霧霾替天空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天氣愈發地涼了,但仍有陽光破開烏雲,照一層薄薄的暖意在人身上。
其實關於那天,遙其實並沒有多少記憶了,只記得咖啡廳木質的地板、同為木質調的香氛蠟燭,以及地板上躺著的白色長毛大犬都散發出讓人舒適的氣氛,遙看著地上那隻叫做Haru的薩摩耶,雙眼亮了起來。
他一直很喜歡狗,偏好長毛的大狗,白色更是象徵純潔無暇的顏色,乖巧黏人的性格又有誰能拒絕?總而言之,Haru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地長在他的喜好上,遙甚至都有些顧不上面前坐著的鳶尾了。因此,他並沒有注意到,少年那彷彿被遺棄的大狗一樣無形地耷拉的耳朵,與愈發深沈的眼眸。
不,或許遙其實是意識到的,只是他仍然難以直面鳶尾,即使這個人包含他所有年少輕狂時的熱忱與瘋狂——或許他難以直面的正是那些年少輕狂時的熱忱與瘋狂也不一定。
遙不記得他們最終是否有聊了些什麼,只記得他們在下午一點見面,六點左右離席。這場疏遠得恰到好處的見面最終由成為社會人士的遙買單,一杯焦糖瑪奇朵,一杯特調的西打咖啡。
在門口,他們向對方告別,在沉下的夜色裡孤獨地慢慢走回各自的家。
時間同樣慢慢地走,等到遙再一次察覺時,已經走回了十一月二日的下午一點,藍天有一層朦朧的灰,卻又有陽光破開雲層撒下溫暖的光,是恰到好處的、浪漫至極的秋日天氣。
他們在咖啡廳門口見面,叫做Haru的薩摩耶依舊躺在木質的地板上,老闆態度開朗又溫和,遙點了一杯西打咖啡,在這時他終於緩慢地想起一些更為久遠的記憶,他將菜單翻到另外一頁,「你不能喝牛奶,一杯荔枝氣泡水好嗎。」
雖說是問句,但其實是不容拒絕的。但鳶尾並沒有生氣,那雙黑沉沉的眼眸一瞬間有光亮了起來,「你沒有忘。」
遙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沒有忘,只是才記起。只是彷彿某種連鎖效應一般,隨著這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被回憶起來,遙能想起的關於鳶尾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多,他點一份肉桂捲,切小塊遞給鳶尾,他們像是最熟稔的朋友一樣沉默地分享著食物,任誰也想不到這只是他們僅有的幾次見面。
因為在更久以前,他們隔著網路分享自己的生活,一個肆意放縱,一個沈默內斂。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遙閉起眼睛,眨下那些湧出的記憶,最終終於再次開口,打破這份怪異又和諧的沉默,「你還在上學嗎?」
「嗯,附近的鹽花高中。」
鳶尾說,他的眉眼亮了起來,夾雜著歡喜與淡淡嘲意的目光看向遙。
他知道那間高中,在北城頗為有名,鳶尾本就是聰明的少年,從那時起便是。遙點點頭,努力想再說些什麼,「考試還順利嗎?」
「課綱反覆改了好幾次,但算不上難。」
鳶尾的回答中規中矩,但那雙琥珀色的漂亮眼眸卻一直看著他,裝著遙已無力辨認的沉甸甸的情感,那讓那雙淺色的眼睛有時看起來深不見底,他想,他知道鳶尾想聽見什麼,他隔著窗戶看外面的天空。
「你過得好嗎?」
那瞬間遙的視線一片模糊,暗沈沈的黑色籠在這個世界的一切事物上,但那只是瞬間的事情,等他回過神,面前分明仍是那個俊秀帥氣的少年,地上躺著的薩摩耶也仍在慢慢地搖著尾巴。
鳶尾輕聲說,「那裡那麼……怎麼會好呢?」
中間有個詞放得實在太輕了,遙聽不清他究竟說了什麼,但他不再多問——他忽然想起那一天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話語,他很想他,那確實是真實的,可是現在他卻不再將自己的心意說出口了,為什麼呢?
或者說,為什麼不呢?
窗外黯淡的天光照在桌上,遙的目光四處逡巡,漸暗的天光、躺平的Haru,最後回到鳶尾身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會陪你。」
那種扭曲的暈眩感又來了,遙伸手去扶自己的額頭,放在桌上的手肘感覺到微微下沉,但僅只一瞬,他在那片刻的恍惚中聽見鳶尾的聲音,可他看不清鳶尾的臉:「不會再走了?」
「嗯,不會再走了。」
他聽見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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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日的晚上,遙躺在床上,現在的他依舊不常用手機,但當他從那種暈暈然的感受中回過神時,才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再一次地重蹈覆轍了。可現下與當時不同,他意圖說服自己,不去注意那些昭然若揭的黑布下的事物,現在他已經二十三歲了,不再會拿情感作為刀刃去劃傷每個過路的人,也不會披著爽朗外向的皮做一個偏執扭曲的怪物。
他變了,他略有些遺憾又心滿意足地想。
可他拒絕去想,鳶尾呢?正如他拒絕徹底地面對兩年前的那一日,二一年的二月三號所發生的事情,他閉上眼睛,在時間走到十一月三日的零點十三分時睡下。
可有些事情並非他不去想便不會來尋找他的,遙進入夢鄉後沒多久,大約是還沒到一點的時候,整個世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緩緩收縮而後膨脹,深沈的霧蓋住一切鮮活的事物,地面變得黏稠而潮濕,像森林深處的沼澤,沒有任何氣味與聲音,一切沉悶得令人感到窒息;接著,從沼澤的深處緩緩探出另一個更為黑暗的東西,它從深淵爬出,拉下遙的棉被,去擁抱睡著的青年,那無法辨別實體的事物包裹住了遙,然後親吻他——即使根本無法分辨哪裡是它的嘴,但看它親暱的舉動,那分明是在與所愛之人纏綿的親吻……
遙在夢裡也並沒有獲得安穩,他在黑暗裡回到了二一年,首先,先是來到二月三號以前,那時的他身處橋市,鳶尾在安市,一款線上對戰遊戲透過網路連接起兩個靈魂,他們用很長一段時間確立彼此的地位,朋友以上,僅僅只有朋友以上;他們從未見面,大多時候分享自己的生活,更多的是遊戲。十八歲的高中生與二十一歲的大學生,兩個男性,在自己都尚未意識到的時候便成為了具有重量的存在。
這段關係損壞是在更早以前留下的伏筆,歸根究底是遙本性中的某些缺陷,是的,他更習慣用缺陷來形容。二一年的一月寒冬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憂鬱如同一場風暴使一切瀕臨崩壞,他在無形中將依賴視為愛情試圖情感綁架鳶尾,他讓純粹的關係變得不再純粹,性格中那些柔軟易碎的、本應因為性別而被好好掩藏起來的地方全都以扭曲偏執的形式直白而坦率地展露出來,那段時間他思考、不停的思考,最終走入死胡同,認為一切起源於自己便該結束於自己。
終於,二月一號的那一日,那日下午沒有陽光,他在嚴冬裡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一件白色襯衫外搭黑色的無袖毛衣,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有一股久違而鮮活的、青春蓬勃的學生氣,他在鏡子前打理好自己,搭上車,前往橋市一處著名的湖泊景點處。
他在那裡吃了一頓美味的食物,用自己打工的錢來場三天兩夜的旅行,看湖光山色與清晨的大好天光,那是他最後一次思考,想自己之所以活得如此痛苦有絕大一部份原因都是因為他清醒地活,儘管他認為思考是為了讓人能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同時並且獨立於這個世界,但於此同時便需要承擔逆向行走的孤獨與自由;遙有時會想,他寧願放棄思考,依舊存在於這個世界,然後被這世界侵蝕。
這三天他重新和鳶尾和解,和自己和解,和每個過路的陌生人和解。他不再要求鳶尾承擔他的情緒,他絕口不提那些東西,而是分享橋市這座美麗的湖、美味的食物,以及一些偷偷拍下的天倫之樂的景色,然後錄音:「鳶尾,你看,這裡好美啊。」
第三天,他不再回鳶尾訊息,而是寫了很長很長的一封信——說起來,那是他最後一篇敲著鍵盤寫出來的東西了,即使是在那之後,遙也再沒有寫過任何一段長篇大論的……故事、信、日記,這些都不再有,或許是為了好好地以自己的方式悼念著那個人也說不定。
他把信件存成郵箱的草稿,畢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給鳶尾看,那就讓之後看見的人決定吧。遙最後看了一眼時間,其實這時已經是立春了,春天該要來了,但橋市還是冷得要命,三四度左右的溫度,但偏偏又一點雪都沒有,這裡要是有雪會更漂亮的,他想。
「這裡真的好美啊。」
他自言自語般又說了一次。
後來,遙放下手機,用自己來時那天最好看的服裝走到湖邊,邊走邊看遠方的風景,他在這一刻終於有種要擺脫這份無處不在的、清醒的痛苦的自覺了,他發自內心地感到釋然,最終在某一個角落,他抬頭看天空,那一天的陽光仍然帶著冬天的寒冷,但沒關係。
他往後躺,落入冰涼的湖中,他用最後的意志讓自己不去掙扎,安靜沉下;但人類仍然有求生的本能,即使他再如何渴望死亡,但依舊無法否認人類的本能總會在最後試圖拉他一把,或是將誰拽下,無論哪個都好。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在遙將要失去意識的那個片刻,有一雙手抓住了他,於是那時只剩下本能的遙用力抓住了對方,所有埋藏在憂鬱與痛苦之下的憤恨不甘傾刻間爆發出來——
他是想活的。他也想要像每個對痛苦鈍感的人一樣享受著愛與歡喜,不用時時刻刻感受著思考後的無能為力,認知到自己此生做的所有一切皆是徒勞。
他想活下去。
這一份直到這一刻才破土而出的欲望如此強烈,於是他拽著那個人,想要離開這陰暗冰涼的水下,然而愈是掙扎,肺部裡的空氣便愈發地少。
接著遙便失去意識,在最後一瞬間,他想到某個人,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用盡最後所有的力氣,輕輕地鬆開了手。
但已經來不及了。
等遙醒來的時候,就只剩他自己了;醫生說,有個少年抓住了他,拼命地帶他往上游,可最後出了一點意外,於是被救起來的就只有遙一個人。
他知道那是誰,永遠沒有新對話的聊天視窗與不再上線的遊戲帳號都告訴他,少年是誰。
後來,遙換了另一個帳號,不再玩那個遊戲,他好好地讀完大學,找到一份普通的工作,前往另一座城市,在那裡過著靜默平穩的生活。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偶爾出現的記憶也因而變得薄弱許多,但沒關係,他想自己就該這麼活著,像是替另一個人活著,撐不上苟延殘喘,但也只是活著。可能一輩子就這麼在北城過下去了。
夢裡,他反覆地經驗著漫長的兩年,但其實從落水後的記憶都變得模糊而難以辨識,之後的時光也都蒙上了一層灰灰的霧,夢境並沒有虛構出一些別的什麼,一切都是歪曲而朦朧的。他重複著那一天,最後他回到那片水裡,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握緊了那個人。
夢境於焉結束。
當遙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的天光慢慢亮了起來,空氣中屬於秋天的寒氣愈發重了,彷彿世間萬物都覆上了一層淺淺的潮意,房間也是,儘管沒有明顯的水漬,但仍然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水汽,幾乎讓人感覺回到了那使人窒息的湖裡。
遙忽然想起鳶尾,他拿出手機,看著時間來到十一月三號,點開對話窗,他忽然迫切地想和鳶尾說些什麼,確定不再只有他一個人了。於是他打字:鳶尾。
遙聽見一聲提示音,像是被隔了好多好多層布因而聲音都變得模糊了的對話提醒,他有些疑惑,目光又看向手機,才發現是鳶尾已經回覆了。
鳶尾:嗯?
遙:我想見你。
鳶尾:我也想見你。
於是鳶尾蹺課了,和放假了的遙約在北城一處公園裡,這座公園春天會開滿繁花,即使是秋天也會有幾叢淡黃色的桂花,散發出淡而溫馴的香氣。
鳶尾仍穿著校服,遙隱約記起這幾次見面鳶尾似乎總是穿著校服,於是他帶著鳶尾買了幾套衣服,一件外套,看俊秀的少年穿著他們一同挑的衣服,遙忍不住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他們的距離在短短幾次見面中拉得更近,遙算上過去,五次或者六次,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快找回了過去那種熱情,他能說的話似乎越來越多了,而鳶尾如過去一樣傾聽,冷淡中含著幾許柔軟。
「今天快樂嗎?」
他們走在公園裡,路邊的桂花那溫柔的香味讓寒冷的秋天也多了幾分詩意,遙看著漸暗的天空染上了淡淡的橘紅色,問身旁的少年;鳶尾沒有任何猶豫,點頭。
「是的,我很快樂。」
冬天快到了,遙攏了攏身上的外套,這幾日總是愈發的冷,他也不知為何,北城去年的冬天分明就沒有這麼潮濕。但或許是因為身旁的少年,遙也並不覺得有多麼難受。
最後分別時,遙踮起腳尖,伸手拂去了鳶尾頭頂的一片楓葉,楓葉很紅,像血又像火。他輕輕地說,「那就好。」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一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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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的冬天來勢洶洶,氣溫在短短三日內驟降二十度,遙不時關心鳶尾的生活,卻很難再見面——畢竟距離離職時間不剩多久,最近正是交接最重要的時候,新人的工作仍未上手,在遙重新尋回感知與思考的能力時便險些被混亂的一切搞得焦頭爛額。
好不容易在十二月二十四號的那一日空出一個晚上,遙對著鏡子,戴上黑框眼鏡,穿上米色衛衣與牛仔褲,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多了點鮮活的氣息,他邁開腳步,順著滿地鋪好的雪走向鳶尾。
鳶尾穿上咖啡色的衛衣與牛仔褲,都是他們上次見面時買的衣服,看起來頗有幾分情侶裝的意味,遙藏好自己的心動,卻忍不住連語調都輕快了幾分:「鳶尾。」
鳶尾回過頭,看向他的那一瞬間,遙又覺得暈眩了。但那肯定是因為今日的鳶尾實在俊秀至極,他如此想著,看見鳶尾應聲,那雙漂亮的淺色眼眸裡閃著柔軟的光。
他聽見他的聲音,隔著千萬重世界呼喚他的名字。
今天是平安夜,所有在北城住著的人彷彿在此時此刻都不願待在家中,街上人潮擁擠,他們因而能靠得極近,在人群中隱密地感受彼此的體溫。遙不太確定是誰先開始的,只知道中途一個人的手碰上另一個的,最初只像是無意中悄悄地碰了那麼一下,再來就牽上了。
鳶尾握得很緊,遙也是,所幸今天整個世界都在為他們掩飾。
鳶尾的手真涼,遙用自己的溫度捂著他,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的動搖,在滿世界的暈眩之中想,他甚至甘願在這一瞬間就這麼閉上眼睛,彷彿就這麼浪漫至死也是好的。
他們在人群中搖搖晃晃地前進,無形之中鳶尾已經成了遙的倚靠,目的地是北城與南城的交際處會在夜裡綻放的煙火,路程不遠,但走了很久,最後他們在迎來聖誕節的那個片刻,遙遙地看見升空的煙火。
「聖誕快樂。」
他轉過頭,在人潮的縫隙間一眼就看見鳶尾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他聽見鳶尾的聲音,說:「我很快樂。」
他看見鳶尾的唇揚起很淺很淺的弧度,唇畔有一個小小的漩渦,卻讓遙整個人都耽溺其中。那是重逢以來鳶尾第一次笑。
絢爛的煙火那瞬也模糊了遙的思緒,他想,如果能永遠停在這一日那就好了。他這麼想,於是也這麼說了。而他身旁的少年虛虛地環著他,迷迷糊糊之間,遙似乎聽見了鳶尾的聲音,但那聲音隔得好遠,又似乎不是鳶尾的聲音。
——可我想帶你看看更好的風景,度過更幸福的時間。
遙在鳶尾的懷裡,或許往後再也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風景與更幸福的片刻了,他就在這個人的懷裡,是變得比過往更好的他與終於回來的這個人,遠方的煙花仍在升起與落下,他聽見散開的人群裡不同的人不停重複的甜言蜜語,感受著鳶尾冰涼的體溫,周遭的一切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在那一刻,遙卻突兀地想,冬天快要過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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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終於結束,遙向舊公司告別,在他十一月終於定下的規劃之中,他想休息一段時間,重新培養自己的思考能力,如果可以,他甚至想重新開始寫作,至少最後一篇作品不該是當年的遺書,就算是一篇情書也好,他想。最後一篇作品如果是情書,聽來便是十分浪漫的一件事。
他與鳶尾之間的關係在聖誕節之後便處於一種模糊不定的曖昧之間,離職之後能見面的時候多了,但大多數時候仍要顧及鳶尾的高中生身份,因而約的時間也大多是週末。
冬天仍未過去,每次見面總得穿上厚厚的羽絨衣,北城的冬天真是冷得要命,遙曾無數次咕噥。
再之後,鳶尾去過一次遙的家中,沒有出格的舉動,只要待在一起,遙便覺得自己能撐過這個寒冷又潮濕的季節;那不時出現的暈眩他早已習慣了,全然當作是深陷於心動時會有的正常現象。
在他們溫柔的放縱下,時間慢慢地走,最終走到了二四年的二月三日。
那天天氣是冬日裡難得的晴朗,其實空氣已有幾分回暖的現象,總之至少沒有平安夜那一日那麼寒冷了。鳶尾放假了,遙帶著少年搭上了火車,從北城到橋市,火車需要三個小時又十四分鐘,在車廂裡,他們的手在衣物的遮擋下交疊在一起,傳遞彼此的溫度。
鳶尾的手一如既往的冷,他想,再一次試圖用自己的溫度去捂熱對方的手。
在火車上,他們低聲閒聊。遙最常提及的是鳶尾的學校生活,但鳶尾總是淺淺帶過,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確實如此,但遙偶爾會想,他似乎仍然對鳶尾一無所知,卻又不更深入地問——如果是過去的他,或許是在害怕些什麼吧,誰知道呢。但現在不問,只是覺得不重要罷了。
「春天要到了。」
鳶尾側過頭,去看遙的眼睛,他問,「你很期待。」
「明天就該是春天了。」遙並沒有回應這句似是問題似是肯定的話語,而是溫聲告訴鳶尾,按照農曆來說,明天便是立春。
那是他們沒有一起度過的春天,他想在那裡寫一個故事的結局。
火車駛到目的地,遙深吸一口這裡清新的空氣,遠處的湖光山色頓時勾起了他的記憶,這裡很美,那是他曾經分享給鳶尾的風景,現在他終於帶著鳶尾來到這裡了。
橋市邊緣的那一座湖泊,叫做彌生,湖畔的觀景步道長長一條,他們在晨光中走上步道,湖中有些橋接著亭子,冬日裡人群稀疏,他們順著步道走上離碼頭更遠更偏僻的角落,那裡靠近層疊的峰巒,遠山有雲霧繚繞,如三年前一般,他想。
鳶尾臉上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似乎並未因此被勾起某種回憶。而遙,他不再看鳶尾臉上的表情了,他的目光留在遠方,山色與湖光,這世間的一切倏然溫柔得令他想要落淚。
那時的他偏生一點也看不見。
於是現在的鳶尾也一點都看不見了。
「這裡很美,對吧?」
鳶尾點頭,遠方的天光穿過山稜之間,在湖面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空氣中還有幾分殘冬的冷意,但沒有雪,遙帶著鳶尾慢慢走過湖邊,說,這是他那時候想讓他看見的風景。
他們牽起的手不知不覺就鬆開了,遙往前走,鳶尾似乎停下了,又似乎只是走得很慢。而遙看著遠方,再更遠的遠方,光落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他略有些遺憾的想,明天就該是春天了。
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可他知道鳶尾聽得見的。
「鳶尾,湖裡是不是很冷?」
那時鳶尾說的,他曾經無數次帶入不同的詞彙,那麼暗、那麼冷、那麼孤獨……
自從重新開始運轉生鏽的大腦後,過去被刻意無視或者忽略的每個片刻都被不停放大檢視,不停重複的霜降與十一月二日,扭曲的世界與潮濕的空間,不該出現在北城的鳶尾——他後來去鹽花高中問了,沒有鳶尾這個人,一直都沒有。
鳶尾早在二一年的二月三日,沉在橋市的彌生湖底下。
他並不覺得可怕,或許有幾分愧疚,但更多的卻是心疼,那裡那麼冷,可他卻讓鳶尾獨自留在這裡三年。若非鳶尾前來尋他,或許還會更久。
遙走得更遠一些,接著回過頭來,在天光的照射下他的半個身軀似乎隱在黑暗中,那張臉上的表情半明半暗,聲音卻是低而溫柔的。
「我的朋友,我很抱歉。」
他對自身與世界的焦慮不安並著痛恨最終盡數轉嫁給鳶尾,由無辜的少年承受這份絕望,於是他想為這個故事寫另一個結局。遙在陽光下注視著鳶尾,眼神是清醒的、充滿愛意的。
結局要是謝謝你或是我愛你?他想不出更好的結局了,於是閉上眼睛,在一切使人暈眩的荒蕪的旋轉後,感受到一陣冰涼,像是鳶尾的懷抱,像是在水裡,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嚴嚴實實地、仔細地擁抱著了。
他聽見聲音,不確定是他的或是鳶尾的,總之有一道聲音,夾雜著似是遺憾、又似是心滿意足的吁嘆……他分不清了,但無所謂,再一次地選擇放棄思考,任憑一切將他淹沒。
「春天要來了。」
他看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面裝滿了他想看的一整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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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朋友,我的愛人,我的鳶尾。
我想和你一起聽夏天的第一次蟬鳴,想和你一起踩秋天的第一片落葉,想和你一起走過冬天的第一場雪。
我想和你一起過春天的第一天。
哪個都好,沒有也沒關係,和你一起就好。
這樣的結局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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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走在秋天的街道上,二三年的霜降時分是偏冷的,隨著入秋愈晚,秋日的寒涼便愈發明顯,但今年顯然濕氣更重,風吹過的那一瞬甚至有被擁抱的窒塞感。
一陣風吹來,枯黃的落葉掃過街,他踩下落葉發出清脆聲響。
遙抬頭看一眼昏黃的天空,橘紅揉進了深紫顯得曖昧而詭譎,他低下頭,在某個轉角看見一雙黑色的鞋子,隱約能辨識出這個人比他高得多,但他不看對方的臉,只是低聲說,不好意思。
然後往後,換個方向繞過那個人,繼續前進。在瑰麗到絢爛的天光下,他慢慢走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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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很喜歡的短篇小說,如果你也喜歡就太好了。